第22章 泼她鱼汤

厨房的人自是不敢叫天子久候,且饭菜原也是早就备好了的,不一时便端了上来。

因着是宋晚玉亲自提的,宫女端着鱼汤上来时还特意摆在了正中的位置。

鱼汤熬得浓稠,呈乳白色,另有翠绿的葱末作为点翠,雪白的鱼肉在氤氲的热气里若隐若现,尤显鲜美。

宋晚玉见了,不由也是一笑,口上道:“这鱼汤果是做得极鲜,我闻着这香味都要犯馋了.....”

说着,宋晚玉亲自拿了个碧玉碗,先舀了碗鱼汤。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她舀了满满的一碗,这便要递给萧清音,笑意盈盈:“适才都说了,等汤上来得先给你舀一碗才好。来,你且尝尝味道。”

天子就在跟前,萧清音素来温柔小心,此时自是不敢抢这个先,有些慌忙的起身,伸手便要推拒,婉转应道:“......这,这汤该是给圣人才是,妾实不敢受!”

宋晚玉心知她必是要推拒,并不奇怪,反到是更加用力的将盛着鱼汤的碧玉碗往萧清音手上推,板着脸道:“都说了,要给你舀一碗的。”

萧清音神色越发尴尬。

天子虽不高兴但还是咳嗽了一声,主动开口发了话:“既是明月奴的心意,你也不必如此——不过是碗鱼汤罢了。”

天子这话说得平淡,萧清音却总觉得有些酸溜溜的——她当然也觉得不过是碗鱼汤的事情,若非顾忌着天子,何至于此?偏偏宋晚玉态度殷切,萧清音进退两难,如今得了天子这话,也只得勉强一笑,伸手欲接。

宋晚玉早有准备,就在萧清音伸手接过时,手腕与指尖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也不知怎的,碧玉汤碗一歪。

那盛了满满一碗的鱼汤顺着惯性往萧清音的方向泼了去。

萧清音实是料不到会有这般意外,呆怔了片刻,待得呆反应过来,准备要躲时,鱼汤已是撒了过来,也是亏得她萧清音适才起了身,这鱼汤倒是没有泼到她脸上,但也确实是泼了她一身,吓得她当即便“呀”的叫了出来。

随着萧清音的惊叫,殿中一时静极,只能听到汤水自萧清音衣角裙裾上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很快便将铺在地上的织金长毯打湿了。

与此同时,萧清音那张巧笑情兮的脸容一时也白了下来,看上去一如鱼汤里的鱼肉,雪白雪白。

宋晚玉下意识的放下已经半空的汤碗,语气又惊又慌:“清音,你没事吧?”她涨红了脸,眼巴巴的看着萧清音,连忙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这汤怎么就倒了出来.......”

萧清音只觉得脸上僵硬,许久才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无事,我只是,只是.......”

被汤水打湿的衣衫紧紧的贴在身上,黏黏糊糊,隐约还能闻见鱼汤的腥味。

便是在萧清音当年被末帝弃如敝履,失宠后被人丢到行宫,她也未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情形......她这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故而,萧清音的话说到一半,便觉自己的眼里与鼻尖都泛起一阵的酸涩,下意识的咬住了唇瓣,竟是有些无法说下去。

天子见状,连忙也跟着起身,朝着萧清音伸出手。他原是想要伸手拍一拍萧清音的后背,以作抚慰,只是才抬了手便看见了沾在她衣裙上的雪白鱼肉和翠绿葱末,便又将伸到了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天子面上不见半点异色,转头去看宋晚玉,开口解围道:“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你这般毛手毛脚的,下回也别嚷嚷着要端汤送水了!省得又祸害别人!”又安慰萧清音,“她小孩家不懂事,一时失手,你也别太生气了......”

萧清音咬着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了:这样的话,也亏得天子竟也能说得出口!都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还说什么“小孩家不懂事”!难怪拖到十九岁都还嫁不出去呢!

心里转着各种恶毒又怨恨的念头,但是当萧清音重又抬起眼时,眼里却已经蓄满了眼泪,眼角微微有些泛,眼波流转之间,尤显得神容楚楚。

天子见了她这般模样,难免也生出些怜惜之情,又因这是宋晚玉手滑,更是声调不由跟软了些:“这里叫下人收拾就行了。你赶紧去换身衣衫吧,可别冻着了。”

萧清音脸色苍白的含着泪,点点头,又毕恭毕敬的与天子行了一礼,这才急匆匆的去里间更衣。

与此同时,随着萧清音抬步离开,天子与宋晚玉也往边上坐了坐。

蓬莱宫的宫人轻手轻脚的上前来,小心的收拾面前的残局——开窗的开窗,擦桌案的擦桌案,还有上来将那被汤水打湿了小角的长毯整一块的卷起收好,换了一张新的。

很快,适才还溢满了内殿的鱼汤鲜香也都散了去。

天子则是坐在一边,有些头疼的看着宋晚玉,指着她道:“你啊!你啊!”

宋晚玉似也觉得理亏,凑到天子身边,小声辩解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她看着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恳切的补充道,“我要是真想泼人汤水,第一个要泼的肯定是三郎呀!”

这话说的......

居然还有那么一点歪理!

天子心里自然也是向着宋晚玉的,所以他还真就没怀疑宋晚玉这是故意的,只是想着好好的一顿饭用成这样也是头疼。

顿了顿,天子方才扶着额头道:“就你这样毛手毛脚,端个汤都要出事的,以后可怎么好........”说着,说着,他思绪转远了些,倒是又忧心起女儿一直没有着落的婚事来,“唉,你这样的性子,脾气又倔,真不知该给你寻个什么样的驸马。”

天子这话,宋晚玉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只是这回听入耳中,不知怎的竟是想起了霍璋,颊边跟着微微一热。

随即,她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真是夜里做梦不够,居然还敢做白日梦!

宋晚玉心里颇有些恼羞,雪颊微微有些泛红。只是,她面上还是故作不在意,亲近的挨着天子,小声与天子撒娇道:“我才不嫁人呢,我就要陪着阿耶你一辈子。”

“你这孩子!阿耶已经老了,哪里能陪你一辈子?”天子看着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天子平日再不肯服老的,难得说出这般的话,宋晚玉听着,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连忙反驳道:“阿耶哪里老了?!”

说话间,眼角余光亦是瞥见了天子鬓角的银发,不知怎的,她竟是眼中一酸,忙垂下眼掩饰过去。

她还记得:当年的天子一头乌发,形容英武,偶尔也会哈哈大笑着将疼爱的小女儿抱到自己的肩头。他的手臂长而有力,就连开怀大笑时,笑声也能传的很远很远.......

然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天子也已经老了,双鬓花白,便是连身子都佝偻了许多,再不复当年英武。

想着天子劳累多年,都已这般年纪,操心国事之余今还要为儿女之事犯愁,宋晚玉心下愧疚更甚,几乎便要点头应了。

她想:婚姻之事,原就是父母做主,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拖着,除了叫家人为难头疼外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应了这事,便是叫阿耶他们略快活些,也是为人子女的孝顺.......

只是,答应的话才到了嘴边,宋晚玉便又咽了回去,低着头去抓天子的袖子,小声道:“阿耶别说这样的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这世上真能长命百岁的又有几个?”天子握着她的手,眼神慈和,语声低沉的,“你啊,也该在自己的事情上些心了,便是当做为了阿耶也好——你的事情一日不定下来,阿耶这心就一日放不下来。若是日后到了地下,见了你阿娘,她问起来那可怎么好?”

父女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如何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天子缓了口气,笑着提起旧事:“你阿娘嫁我那会儿,年纪比你还小些呢。”

宋晚玉勉强笑应了一句:“是呀,我听阿娘说,阿耶你当年一箭射中雀屏上的孔雀眼睛,技惊满堂,引得众人惊叹!就是阿娘,她在后头偷偷看了,心里也很是喜欢呢。”

“那会儿年轻,眼力也好,又有几分运气!”说起这个,天子也难得的有些得意,捋了捋长须,忽而又叹,“如今要是再叫我射一回,怕是不成了........唉,要是你阿娘还在,瞧着我如今模样,怕又要叫我‘糟老头子’了,肯定是要嫌我了!”

别说,这还真有可能。

毕竟,元穆皇后最是看重容貌,当初还因着齐王生得貌丑而嫌弃过这个亲儿子,也因宋晚玉与秦王生得好,尤其疼爱。若是她在,真见着天子这般老态,说不得还真要嫌弃一会儿.......

宋晚玉想着,忍不住想笑,才笑出声,眼里又有掉下泪来。

便听天子道:“有时候想想,你阿娘去得早,如今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呢,或许也是好事.......”

说起元穆皇后,父女两人总有许多的感伤。

好在,萧清音很快便换了衣衫从内殿出来,上前见礼,也恰好打断了他们两人回忆与感伤。

天子才听着脚步声便已反应过来,很快便敛起了面上神色,侧头淡淡的看了萧清音一眼,露出笑容:“你这一身衣衫倒是好看,正配你。”顿了顿,又转目去看身侧的宋晚玉,语气稍稍严肃了些,“还不与德妃赔罪?”

看着萧清音那张苍白的脸容,宋晚玉眨巴下眼睛,语气恳切的道:“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知怎的,萧清音听着这话,胸口的郁气似乎又要往上冒,梗得难受,而她的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偏偏,唯一能给她做主的天子还要在边上拉偏架,开口说:“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先用膳吧。”

在天子那若有似无的目光下,萧清音不得不忍了口气,强笑道:“是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不必太过记挂。”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了心下的各种心绪,忍着气道,“先用膳吧,饭菜都要凉了。”

自知道了萧清音一早就骗她,且一骗就是许多年,宋晚玉便觉心里梗着口气,早就想要拿鱼汤泼人了。只是,为着霍璋的事方才一直忍着。直到现下,她好容易耐着性子与萧清音说了那些话,打消了萧清音的疑心,自然也就忍不住的想要泼人一碗鱼汤。

嗯,泼完了,胸中的不平气果然也没了,畅快无比。

于是,宋晚玉吃起饭来都觉香甜许多,还喝了一小碗的鱼汤,感觉蓬莱宫的鱼汤果真是美味至极——可惜,过了今天,只怕萧清音也是怵了鱼汤什么的,也许以后是再不肯叫鱼汤上桌了。

哈哈。

比起吃得香甜的宋晚玉,萧清音这一顿饭可谓是呕心至极。

哪怕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衫,就连发髻都是打散了重新梳过,已是从头到脚的收拾过了。可是,当她坐在桌案边,看着对面正用得香甜的宋晚玉,她心中又会油然生出一种浑身沾满鱼汤的错觉,一低头,鼻尖又会有若隐若现的腥臭味,仿佛适才那气味已经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正因如此,萧清音用膳时,每一口都是味同嚼蜡,几要作呕。

若非天子和宋晚玉就在边上看着,她是恨不得立刻丢下木箸,直接掀了桌子的。

偏偏,这两人全然不知萧清音此刻的郁郁,全都是吃完了便走——宋晚玉借口有事要去太医署,天子则是借口还有政务需要处置,不一时便都走了。

萧清音压着火令人将内殿全都收拾了一遍,又将前回处理到一半的沉香拿了出来,手上拿着切刀,慢慢的修制着。

她的动作,先时还有一二的急躁,渐渐地便也显得从容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觉着自己,心中的燥火渐渐都消了去,微微阖目,慢慢的思忖着今日的事情来: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宋晚玉今日尤其的针对她,就连那些话都似乎意有所指一般。

与此同时,她握着刀的手仍旧是稳稳的,没有一丝动摇。

过了片刻,萧清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开口吩咐左右:“去太医署看看,若公主已走,便将孙太医请来。”

內侍应声退下。

萧清音又将自己与宋晚玉说过的话重新梳理了一遍,总觉得这里头仿佛另有玄妙。

想着想着,孙太医便已被人带了来。

萧清音压下了心头纷乱的心绪,重又低头处置起面前那块沉香,口上不疾不徐的问道:“听说公主去了一趟太医署,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孙太医连忙道:“公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是.......”他正要说霍璋的事,只是想起先前宋晚玉让他保密之事,一时又不知该不该说。

萧清音仿佛并未发觉孙太医的迟疑,漫不经心的追问道:“既不是公主,难不成是公主府的那位霍公子?”

听德妃随口提起霍公子,想起适才昭阳公主乃是在蓬莱宫用的午膳,孙太医也只当公主已是将事情都说了,自然也就没了适才的迟疑,笑着解释道:“是,先前公主令臣将用在伤处的药膏稍作改进,今日便是来问一声。”

萧清音点点头,目光仍旧落在沉香上,慢条斯理的问道:“那位霍公子的腿,还有多久能好?”

孙太医不疑有他,笑着道:“脚筋手筋都是才接好不久的,如今虽是能站立片刻,可要真的好全,只怕还要有许多日子的调养锻炼。若只是寻常走路,想必再有几月就成了.......”

话到一半,孙太医一直没等到德妃的应声,大着胆子往上瞥了一眼,脸色也是一变,慌忙道:“娘娘!”

却见萧清音脸色惨白的坐在原处,浑身僵硬,一如石雕木像一般,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呆呆怔怔的。

她的双手都在隐隐的颤抖着,右手仍旧拿着用于切割沉香的小刀,刀锋极是锋利,不过是片刻的失神,竟是将她的左手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素来注重保养,一双素手更是养得极娇嫩,好似莲瓣一般,白皙细滑。

然而,那莲瓣般娇嫩的左手却被刀锋划出伤口,此时正淌着鲜红的血液,尤显刺目。

看着鲜血淋漓的左手,萧清音的脸色更加惨白,已是没了一丝血色。眼前的情景令她有片刻的恍惚,不觉想起许多年前——她也曾拿着一柄锋利的小刀,一点点的挑开那人的手筋和脚筋.......

那日的血腥味是如此的浓重,令她做了许久的噩梦,至今也是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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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玉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那一碗鱼汤带来的舒心感仍在,故而心情倒是不错。又因她还去了一趟太医署,便又捎带上了孙太医准备的膏药。

此时的她倒是没了一早醒来时的慌张与犹疑,心情倒是称得上是轻松:想着天色还早,这会儿去西院,想必能陪霍璋说会儿话。

虽然想起昨夜里的那些梦,她还有些心虚,但是看着手里捎带着的膏药又觉理直气壮起来——她可没有旁的什么心思,就只是想要去给霍璋上个药罢了。无论如何,霍璋的身体才是如今最要紧的。

宋晚玉想通了这个,便觉压在心头的巨石似乎也都去了,从马车上下来后便往正院去,想着早些换了衣衫,然后便去西院见霍璋。她这一路步履轻快,待得换好了衣衫,要出门时,面上仍旧带着笑。

谁知,她还未出远门,便见着珍珠领着人上来行礼,面上似有几分犹疑。

宋晚玉扫了珍珠一眼,见她身后跟着几个西院服侍的人,心下不由一顿,开口问道:“怎么了?”

珍珠便轻声禀道:“公主,那位霍公子午时便叫人给他准备一柄小刀。下头的人实不知该不该照做。奴婢想着,便来先问一问您.......”

一柄小刀,自不算什么。只是,如今公主早早晚晚的都要去西院,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难免要多想一些,就怕这位霍公子居心不良——这会儿他们把刀给了人。要是霍公子心存不轨,借着这刀对公主不利,来日事情翻出来,她们这些人全都得不了好。

所以,这事非同小可,珍珠还是得想来禀了公主,听公主的意思才好。

宋晚玉闻言果然蹙起了眉头。

不过,宋晚玉想的倒是与这些人都不一样——她担心的是霍璋要了刀去,不小心伤了自己,或是想要自残怎么办?

可是,若是不给,仿佛也不大好?毕竟,只是一把小刀罢了,若是可以宋晚玉真的是很想把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送给霍璋,而霍璋难得开口,仅仅只是要一柄小刀,若是她不给,未免也太小气了!

宋晚玉站在原地,左思右想,徘徊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小刀呢?给我吧,我拿去给他。”

珍珠闻言,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反到是松了一口气,从身后侍女手里接了一柄小刀,亲自递到了宋晚玉跟前。

宋晚玉收了刀,这才抬步往西院去。

只是,这一回,她的步履便没了先前的轻快,只一面走,一面考虑着措辞,该如何与霍璋说一说这柄小刀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