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玉薤酒香

见来的是昭阳公主,正坐在车上的幕僚立时便变了脸色,不敢耽搁,当即便上前行了一礼,然后慌忙下车去了。

正好将这车厢留给天家兄妹。

宋晚玉跳上车,放下车帘子,这才老实了些,认真道:“我喝了酒,现下有点头晕,骑马怕摔着,就想来大兄的车上坐会儿。”

太子见她额上有汗,双颊晕红,难免也有些担心,亲自拿了帕子递过去,嘴里又念她:“你也是,喝这么多酒做什么?!”说着,又叹,“你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和小姑娘似的胡闹。”

宋晚玉理直气壮的说道:“我现在也还是小姑娘呢。”

“......你啊!”太子噎了噎,还是忍不住说她,“你这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收收心!很该寻个好人家,早些添个孩子,如此,我和阿耶方才能放心呢。便是阿娘,她当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要是瞧见你如今这模样,只怕她更要不放心了......”

宋晚玉至今也未婚嫁,便是天子想起来也是头疼,更别提底下的兄弟。

除了背地里骂她“嫁不出去的母老虎”的齐王,太子与秦王这两位兄长对此都是极上心的。只是,他们上心的方式显然不大一样。

秦王喜欢给宋晚玉送人,他是觉得宋晚玉要是一时定不下来,可以在府里养几个美人,便是做个乐子打发时间也好;太子则是致力于劝婚,希望她早日成婚生子,如此也算是日后有依。

若是以往,秦王送的美人,宋晚玉是前脚收下,后脚便设法给放出去;至于太子劝婚,那就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也就是这回,秦王给她送了霍璋,宋晚玉方才破了例。只是,对着太子的劝婚说辞,她还是不打算听。

这种说辞,宋晚玉听得多了,应付起来也算是有经验,此时也不与太子硬顶着,反到是端出乖巧模样,小心的挪过去,就挨着太子坐着。然后,她仰头去看身侧的太子,眼巴巴的。

她才喝了酒,颊边还有些晕红,眼睫很长很卷,越发显得双眸水汪汪的:“阿兄你别说了!你一说这个,我就头疼.......”

她的声音细细小小,听上去像是小猫爪子正拿嫩爪子抓着衣袖似的,像极了撒娇。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妹妹,见她这模样,太子到底还是心头一软,果然不再说了,反倒叹气:“既是头疼,便叫太医过来看看吧?”

宋晚玉也就是装个头疼,这会儿哪里能应,连忙摇头:“我坐着歇一会儿就好了。”

太子细细的端详着她的脸色,猜着她多半又是装的,到也不说话,只叹了口气。

宋晚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只好低头去扯自己的裙摆。

太子倒也没揪着不放,想了想,转开话题,很是耐心的关心起妹妹近况:“听说你这些日子倒是懂事了些,都没往外跑,在忙什么呢?”

宋晚玉暗想:还能忙什么啊?不就是吃饭睡觉陪霍璋?

只是,霍璋这事,宋晚玉暂时不好往外说,便只含糊道:“没什么,就是天冷了,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便想在府里歇一会儿。”

“这样也好。”太子打从心里希望自家妹妹能够文静懂事些的,听她这般说,居然还有点欣慰,难免又多说了几句,“你也别总和三郎吵——他脾气暴烈,但也没什么坏心。你是做阿姐的,且让一让他便是了。”

宋晚玉不高心了,仰头去看太子,哼哼着反问道:“凭什么是我让他,不是他让我?”

太子语噎。

宋晚玉却是越说越觉自己有理,理直气壮的道:“亏得他还是男儿呢!难不成,他一个男儿,心胸竟还不如我?!”

太子不由又是一噎。

不得不说,宋晚玉总是很有道理的。

太子只得换了个方向劝:“你们总这样吵吵闹闹的,叫人看了笑话不说,便是阿耶瞧见了也不高兴啊。”

宋晚玉伸手去扯太子的袖子,漫不经心的回道:“大兄,我都这么大了,想必是改不了了。倒是三郎比我小一些,说不定还有改正的余地。为了我与三郎的姐弟情,大兄你还是去劝三郎吧?“

太子:“.......”

见太子不说话了,宋晚玉便伸手去挑车帘子,往外看了看。

前头不远处就是她的公主府。

宋晚玉正惦记着回去给霍璋上药——这些日子,霍璋的伤已是好了许多,已经能够下榻走上几步了,只是不好多动。太医也特意盯住了,叫人多看这些,所以宋晚玉没见着霍璋时难免就要担心,担心对方太心急,一人在屋里走动,不小心给摔着了.......

所以,眼见着马车已到公主府,宋晚玉惦记着霍璋,一时也没了与太子多说的心思,摆摆手便道:“我到了!那......大兄,我就先走了啊?!”

不待太子应声,宋晚玉已经动作极快的拎起自己的裙摆,也没叫人扶着,自己从马车上跳下去,然后就哒哒哒的跑了开去。

一转眼的功夫,她便已跑远了。

真真是动若脱兔。

太子坐在车上,看着妹妹的背影,抬手扶额,不由叹气,唇角却带着些纵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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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玉回府后连醒酒汤都顾不得喝,先换了一身衣衫,然后便脚也不停的往西院去看霍璋。她都想好了,要是对方休息,那她就回头醒醒酒再回来,要是对方正醒着,那就先给人上药。

只是,她想得极好,等她到了西院见到了霍璋,先前想好的念头便又都消失不见了。

霍璋正坐在四轮椅上,微微低头,像是正在看书。

他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翻着膝上的书卷。他的手真的是非常的好看,手指尤显修长,从骨节到指尖都带着惊人控制力,手背则有青色的经络微鼓,透着隐隐的力量。

可以想象,在他手筋未曾挑断时,这样一双手握着刀剑,会是何等的风采。

宋晚玉看着他俊秀的侧脸和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知怎的便又想起两人初见那日。

他穿着银白色的甲衣,骑在马上,弯腰伸手,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一边,避开了那将要踏踩上来的马蹄。

那时候,他那样年轻,容貌俊秀,骑在马上时,英姿勃发,不知有多少人暗暗侧目。

直到如今,宋晚玉都还记得那日的情景。

历历在目。

她甚至还记得,那日霍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救下她时的每一个细节——他修长有力的手掌,微微蜷曲的手指,以及滚烫好似烙铁的掌心。

这样想着,宋晚玉不免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霍璋早便注意到了宋晚玉,他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见宋晚玉只站在窗外发呆,只得抬手合上膝头的那卷书,转目去看人,开口问道:“怎么了?”

宋晚玉实在不好说自己适才就是站在窗边看着霍璋,看到发呆的。所以,她只好重又捡回了那个糊弄兄长的借口,解释道:“我喝了些酒,有点头晕。”

霍璋微微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宋晚玉收敛起那些杂乱的心思,抬步入了内室,主动道:“我帮你上药吧?”

霍璋点了点头,坐在四轮椅上看着宋晚玉去拿药盒,忽而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要喝酒?”

宋晚玉从小几上拿起那盒已经用了一半的药膏,嘴上则是顺口应道:“今日秦王出征,我........”说到一半,她忽而想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反应极快的补救道,“我也算是公主身边的人,跟着去见识了一回,还喝了些酒水。”

因是背过身去拿药,宋晚玉没见着霍璋此时的神色,只听他淡淡道:“我闻着好似是玉薤的酒香——公主倒是大方,连前朝宫中珍藏的好酒都能说赏就赏。”

宋晚玉闻言,心头咯噔了一下,手上一滑,才拿到手的那个药盒子险些便要掉下去。

霍璋这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难不成,霍璋怀疑她的身份了?

当初,宋晚玉既不想以故人的身份出现在霍璋面前,又不想给霍璋太大压力,这才一时脑热,假装侍女,还特意给编了个假名字。

事后,她也不是不心虚,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谎话已出了口,只能是越编越多,越编越熟练,到了如今实在是有些骑虎难下。

好在,宋晚玉对着霍璋时虽然有些迟钝倒也不是真傻,很快便稳住心绪,拿着药盒转过身来,笑着道:“原来是玉薤,怪不得我喝着便觉这酒怪香的。”

说话间,她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霍璋。

霍璋并未束发戴冠,乌发披散着坐在四轮椅上,面容俊秀,神色淡淡,只颊边还未褪去的长疤看上去有些显目。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背着光的缘故,他的瞳仁看上去近乎深黑,看人时沉静非常,一如月下湖泊,不觉间便叫人忽视了他颊边的疤痕。

宋晚玉见他神色如常,只当他适才是随口一说,稍稍安心了些,这便抬步去外头打了热水来,准备替他上药——如今霍璋手脚经脉已好了许多,不必每回上药都用艾草包敷热了,只要略用热水烫一会儿便好,只是上药按摩还是必不可缺。

因霍璋正坐在四轮椅上,宋晚玉便半蹲下来,先是帮着他泡一会儿热水,然后便握着他被烫得发红的手腕,小心的给他搽药。

淡色的膏药抹在伤处,带来一丝丝的清凉之意。

与此同时,霍璋鼻尖似乎也能嗅到那缓缓压上来的酒香。

甜且暖,微微有些辛辣,余韵悠长。

霍璋心知,这是玉薤的酒香。

这香气原就有些缠人,哪怕宋晚玉换了一身衣衫,霍璋依旧能够嗅到一丝。如今,宋晚玉就蹲在他跟前,玉薤的酒香不免愈盛,几如潮水扑面而来,又似细丝一般若有若无,缓缓的深入肺腑,缠上心肺。

霍璋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垂下眼,往宋晚玉处看了一眼。

宋晚玉全然不觉,正耐心的给他搽药按摩。

正所谓是一回生二回熟,她如今的按摩手法已是十分熟练。只是,因她对于霍璋的事情总是十分小心,哪怕手法已是娴熟,按摩时仍旧是心无旁骛,认真专注,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霍璋看过来的目光。

霍璋看着宋晚玉乌黑的发顶,顿了顿,忽然出声问道:“话说起来,自我来府后,似乎还没见过你们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