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霍璋没有闭眼,所以他看得非常清楚。
宋晚玉只挽了个松松的髻儿,乌发如鸦羽,有几缕垂落在脸颊边,映得脸颊越发雪白,光下看去近乎透明。
此时,她抿着唇,眼睛很亮,正专注的看着霍璋脸上的伤疤,指尖沾着墨黑色的膏药一点点的涂抹着。而她雪白的脸颊就像是初秋枝头挂着的小柿子——在秋日的暖阳里,一点点的红透了。
是晶莹且温暖的柿子红。
在霍璋的前半生里,看过太多太多的小姑娘在他面前脸红。
那个时候的霍璋几乎是天下最富裕的人——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健康的身体,有远大的理想与目标,还有很多、很多的爱........他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却从来不觉特别,偶尔碰到脸红耳赤的爱慕者也能用最委婉的方式与她们保持距离,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从不觉得那些前仆后继的小姑娘的喜爱有多么认真,觉得她们多半是养在深闺,没见过多少人,一时被他的外貌或是家世背景迷住了,更多的不过是人云亦云的喜爱,当不得真。
而现在的霍璋一无所有,面容有损,浑身是伤,更不值得旁人喜欢,尤其是这样一个年纪正轻,明艳照人的小姑娘。
更何况,这几年里,他没再见过面红耳赤的爱慕者,也早便习惯了旁人的恶意与冷漠,面对这般坦荡恳切的关心照顾,反倒有些不习惯。
如同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亮光,眼睛反倒会觉得刺痛,下意识的想要抗拒。
霍璋到底有些不自在,沉默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道:“算了,我自己来吧。”
宋晚玉正手脚僵硬的给人抹药,指尖都要僵住了,听到这里却立刻回过神来,连忙道:“不行!”她这两个字说得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甚至还抽空瞪了霍璋一眼,气鼓鼓的提醒他,“你昨日也这么说!结果呢?”
说起这个,宋晚玉就很气——她就是信了霍璋的话,这才把药留下。结果,霍璋根本连药盒子都没碰,更别说是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前科尚在,历历在目,霍璋自己都有些尴尬,反应极快的补救道:“你要还不放心,你在边上看着,我自己上药就好了。”
宋晚玉还是不吭声。
霍璋便主动伸手,去接她手里攥着的那个药盒子,面容与声调一般的沉静:“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好起来,所以你更不该把我当做没手没脚的废人对待,也该叫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宋晚玉闻言一顿,下意识的松开了抓着药盒子的手。
霍璋微微抬眉,伸手接过药盒子,然后沾了沾药膏,开始给自己上药。
毕竟是自小长在军中,霍璋的上药手法十分熟练,只是比起宋晚玉的小心翼翼,他反倒是简单粗暴了许多。
粗粗的上过脸上的伤后,他看了眼宋晚玉,见她没有回避之意,索性便褪去外衣,开始往身上上药。
宋晚玉毕竟还是个姑娘,她不在意,霍璋却替她在意,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被子,然后微微偏过身体,稍做遮掩。
有被褥遮着,宋晚玉只能看见他背部的一小块皮肤。
但依旧可以清晰的看见上面的伤疤。
此前,宋晚玉听说过霍璋身上有许多新伤旧伤,也的确是为之难受许久,却也是直到此时方才第一次真正看见那些伤。
仅仅是他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上面便已是伤痕累累,既有狰狞的刀伤,也有层次分明的鞭痕,甚至还有火灼般深浅不平的烧伤...........
在看到伤疤的一瞬,宋晚玉的脑中一片空白——她呆呆的看着这些伤痕,就像是看着难以理解的难题,眼也不眨的看着,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她胸膛里的那颗心也像是被刀戳了,被鞭子抽打,被火灼烧一般,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痛,给人一种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
她那么喜欢、努力追逐、拼命仰望的人,在她为他的死讯而闭门痛苦时,他却正经历着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宋晚玉简直要被自己的愚蠢和轻信气哭了——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她当初并未轻信所谓的死讯,早些查清楚事情,或许也能早些将霍璋救回来,霍璋也不会受那么多的罪!
天底下最折磨人的就是“如果”,宋晚玉自己气自己,气得眼睛红,只好偏过头去擦眼泪。
不过,等霍璋上完了药,重又披好衣服,转过身的时候,宋晚玉已经收拾好心情,她并不愿意在霍璋面前掉泪,令他想起那些难堪的过去。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然后便转开话题:“艾草包热敷的时间差不多也有两刻钟了,我替你抹药,按一按吧?”
霍璋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并未再拒绝。
于是,宋晚玉便替他卷起袖子,很认真的替他抹药,然后按摩手腕脚腕处的经络。
这一回,她倒是不觉得脸上发烫了,只是觉得霍璋的手腕脚腕握在掌中实在是太细了,细伶伶的,甚至都能感觉到嶙峋的瘦骨,略微有些硌手。
宋晚玉一边按摩,一边想:晚膳一定要叫人多多加肉,得把瘦掉的肉都养回来!
要不,晚膳再加一只羊?!
本朝是禁杀牛马的,哪怕主人家杀自己的牛马,按律也是要“徒一年”。所以,时人一般是不吃牛肉、马肉的,多爱吃羊,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收到朝廷给发的羊肉或是猪肉。如宋晚玉这般身份的,名下还有马牧、羊牧的田园,自然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会儿,宋晚玉就在想着是吃烤全羊,蒸羊肉?或者简单点就吃个羊肉煮饼?
霍璋见她蹙眉想着事,脸色变了又变,心下难免,开口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宋晚玉一时不妨,脱口应道:“羊肉。”
霍璋:“.......”
话才出口,宋晚玉也觉羞赧,不敢去看霍璋此刻神色,只能状若无事的替他按好了手腕,慢慢的将他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宋晚玉才故作镇定的解释道:“我就是觉得时候不早了,也快到吃晚膳的时候了......”
霍璋也不知信了没有,只“嗯”了一声。
宋晚玉觉得自己简直是越描越黑,索性也不多说了,老老实实的替霍璋按摩完了脚腕,这便要起身叫人准备晚膳。
只是,她才起身,忽而便想起四轮车的事情,脚步一顿,笑问道:“今儿太医署送了一辆四轮车来,若公子觉得屋里闷,便叫人把晚膳摆在院里,我扶公子坐车上,在院子里用晚膳?”
霍璋一顿,竟还真有些心动——自他从突厥回来后便一直因着身体的缘故昏昏沉沉,这几日才好些便又被送来公主府,一直躺在榻上养伤,还真没好好看过现下的长安夜景。
只是,霍璋虽是心动却也记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实是不欲多事,更不想给人添麻烦,便摇了摇头:“不必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也没什么胃口,晚膳也不必太折腾,随便准备一下便好了。”
其实,霍璋这话主要是说给宋晚玉听的——在他想来:厨房估计也不愿为他多折腾,眼前这个小姑娘被人排挤着到西院服侍自己已算是十分可怜,实是不好再叫她为自己的事情与厨房的人起争执。
宋晚玉原本都想好了两人一起到院里用晚膳,听他这般说难免有些恹恹的,嘴里应了一声,走到门边还是不死心,转头与他道:“要不还是去院里吃吧?今晚上月色正好,还能赏月呢!”
她站在门边,凤眸里像是落了星辰,乌黑晶亮,看人时认真的叫人心软。
霍璋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
宋晚玉哼了一声,大步出门去了。
她走后,室中只余下霍璋一人。
他靠坐在榻上,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左右,觉得内室徒然安静了下来,就连光线也在这样的静谧中显得昏黄起来。
他原本就习以为常的静谧忽然便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霍璋下意识的偏过头,往窗外看了看。
外头的天色已彻底昏沉下去,正如宋晚玉适才说的,今夜的月色竟是难得的不错。明月高悬,深黑色的夜空似也被照得微微泛蓝,而洒落在空中的星辰则如海潮翻滚时挤出的雪白泡沫,只有淡淡的一点珍珠白,微不可察。
霍璋静静的看了片刻,忽然又阖上眼,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眼睑处落下淡淡的灰影。
他仿佛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便听到门外传来有些熟悉的脚步声。
以及车轮子滚动的声音。
是宋晚玉推着四轮车进屋来了。
因着四轮车的声响实是掩不住,宋晚玉也没想遮着掩着,大大方方的推着车进来,理直气壮的耍赖道:“晚膳都摆院里了,要不,我们还是去院里吃吧?”
霍璋闻言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晚玉见他没有摇头也没有出声反对,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厚着脸皮上前几步,又补充道:“今晚月色真的很好!”
霍璋唇角不觉一弯,随即又抿平了,淡淡道:“那好吧。”
宋晚玉得了这话,欢喜之情难以言表,生怕他又反悔,将四轮车推到榻边,伸手扶他下榻。
霍璋的脚筋手筋都已接好了,虽然左腿曾经骨折过但也只算是旧伤,也就是阴雨天会痛上一阵......所以,他这会儿或许还走不了路,手脚却已能略使一点力气。
宋晚玉的力气又比寻常姑娘家更大些,两人合力,竟还真就扶着霍璋下了榻,坐到了那辆已铺了垫子的四轮车上。
因着怕霍璋着凉,宋晚玉急忙忙的给他披了御寒的外衣,还拿了一条厚厚的绒毯盖在他身上,嘴里絮絮念叨着:“夜里风寒,虽然月色好,可也不能真就着凉了.......”
霍璋坐在四轮车上,心情难得的好了一些,听着她的念叨,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她。
她说话时,唇角微微上扬,唇珠饱满,两片红唇像极了红艳艳的樱桃。
春来时,春风拂面,樱桃在翠枝上摇曳,红的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