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的画画课上,黛茜最用心,趴在桌子上用蜡笔涂了很大一副画。
米茜早早画完了她的抽象派代表作,闲得没事干,脑袋凑过来瞧黛茜画的什么,瞧了就惊奇地“咦”一声,指着上头个子快越过画纸外的金色衣服的女人,问:“这是谁?”
“是我的妈妈。”黛茜道。
灵魂宝石难得来这一趟,却这么快就要走,坦白说,团子一直到了幼儿园里,还是有些不舍。
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或许等黛茜再长高几厘米,又或许,等黛茜上了小学。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母女关系。
小雏菊忘了和自己的妈妈拍一张合照,于是用心地画一幅画,等着拿回家贴在玩具房的墙上,这样天天都能看见。
米茜很惊奇:“这就是你的妈妈吗?”
黛茜的妈妈老不出现,每天上下学都是爸爸托尼接送,米茜还以为黛茜没有妈妈。
这样的话说出来似乎有些伤人,所以米茜从来没有对黛茜说过。
“是的。”黛茜很自豪,抚一抚画纸,感觉人物的眼睛不够大,于是再画得大一些。
再大就要变成外星人了。
“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米茜又问。
黛茜画她的妈妈很耗费金色和橙色的蜡笔,画完头发,金色蜡笔光秃秃,于是拿了米茜的来用,一边画一边道:“我的妈妈很高!总是发光,还会很厉害的工夫,把小鸟的蓝色魂拿出来,但是最后放回去了。”
米茜听得表情古怪——任何一个人听了也要表情古怪,末了耸耸肩:“你想得很好。”
谢尔顿今天居然没有参与她们两个的对话。
像黛茜现在说得这样不科学,什么发光,拿出魂,放在平时,小男孩老早地就要探过脑袋来反对。
米茜好奇,转头去找她的弟弟。
一找,发现谢尔顿正跟三个小男孩坐在一起,仿佛说些什么。
天上下红雨,谢尔顿也会跟人窃窃私语,还是不熟的幼儿园同学。
小男孩有洁癖,平时轻易不肯跟人靠得很近,今天不同寻常,让米茜起了浓厚的兴趣。
米茜戳戳黛茜的肩膀。
团子转过头来看看她:“你有什么事吗,米茜?”
“你看谢尔顿。”米茜道。
两个小的于是一起过去看看谢尔顿他们在说什么。
谢尔顿脸上有一种慷慨赴义的表情,在包围圈里憋着气,憋得脸蛋通红,硬是隐忍着没有动一动。
“你在干什么,谢尔顿?”黛茜问。
谢尔顿转过头来看她,终于开口说话,还是那种喉咙里塞了东西的样子:“他们在讲恐怖故事。”
团子没有听过恐怖故事,一下竖起耳朵。
“这就是你喜欢的吗?”她问谢尔顿。
“我非常不喜欢。”谢尔顿猛烈摇头,“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要找上他来讲恐怖故事,不过对方倒是把他的弱点掌握得清清楚楚,威胁说要是不听完,就用玩了泥巴的手来抓他的衣服。
谢尔顿屈服了。
他一边保护自己的衣服,一边努力克制住自己出声吐槽的欲望,就这么听了好一会儿“床底下有怪物”的所谓的恐怖故事。
如果睡的是实心床,怪物是不是还得自己拿把锤子凿个洞钻进去吓人?成本不高吗?
谢尔顿听不进去这个故事,后面来的米茜倒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入了戏,听见那怪物从床底露出森森的狞笑,不仅有猩红的眼睛还有可怕的獠牙,情不自禁尖叫一声,抱住了黛茜。
“说了床底很黑,怎么还能看见猩红的眼睛?”谢尔顿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随即见包括他姐姐在内的几个瑟瑟发抖的小朋友转过头来,露出比故事里怪物还要可怕的凶凶的眼神。
黛茜也在听故事。
她带着一种新奇的求知欲,在探索怪物从床底下跑出来吓了人的结果。
“结果就是人被吃掉了!”米茜嗷一声道。
黛茜站在那里,十分平静的样子。
“你不害怕吗?”谢尔顿问她。
团子摇摇头:“不害怕的。”
“为什么?”米茜还困在想象中瑟瑟发抖,听见黛茜这话,赶紧过来问。
“怪物躲在床底下,我睡着他就吓不到我。”黛茜道,“如果他跑出来,我的爸爸会保护我。”
“你的爸爸也来不及保护你。”米茜道。
黛茜睁大眼睛:“其实,米茜。”
她很正经地道:“怪物藏在我的家里,贾维斯马上就会告诉我和爸爸了。”
谢尔顿的勇气来自于科学,知道世界上不存在故事里那样的怪物,黛茜的勇气则主要来自于太过充足的安全感,都让讲恐怖故事的人很没有成就。
但其实,小朋友要是说从床底下跑出来的是蝙蝠,黛茜说不定就会有点儿害怕。
团子在下午放学的路上,把在幼儿园听到的故事分享给爸爸。
“是一个恐怖故事。”黛茜道,“如果你害怕,爸爸,你要告诉我,我就不讲了好吗?”
老父亲懒洋洋在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听说要给讲个恐怖故事,托尼起了点儿兴致,转过头来看他的女儿:“讲吧。”
黛茜于是把床底下的怪物故事给爸爸讲了一遍,绘声绘色,还学那讲故事的小朋友做动作。
“怪物有红红的眼睛,长长的牙齿,要从床下跑出来。”黛茜道,一边说话一边看爸爸,“你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兔子?”托尼反问。
团子有点儿懵:“什么兔子?”
托尼调出全息投影屏,就着故事给孩子画了个怪物,红眼睛长牙齿,可不就是兔子。
恐怖故事于是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黛茜不害怕恐怖故事,可也有害怕的东西,是蝙蝠。
她的爸爸不害怕恐怖故事,也不害怕蝙蝠,仿佛有全天下最大的胆子,从来也没见他有害怕的表情。
“爸爸什么都不害怕。”黛茜摇晃着小脚道。
“谁说的?”托尼扫她一眼,收了投影道,“是人就有害怕的东西,除非像幻视一样,脑袋里有一颗人造杏仁体。”
黛茜就很惊奇:“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的太多了。”老父亲道。
他举例出一样:“比如今天晚上你不按照约定的时间上床睡觉。”
爸爸害怕的东西真普通,面对危险反而有勇气起来,难怪时常愿意飞出去打坏人。
黛茜却担心她的爸爸打坏人。
听见托尼这么说,团子拍拍胸脯,保证今天晚上一定按时睡觉。
做家长的似乎找到了这一招的正确用途,黛茜回到家,跑进厨房翻箱倒柜抱了一桶饼干出来的时候,托尼就坐在旁边看。
老父亲是没有份吃饼干的,今天早上已经喝了一罐肥宅快乐水。
黛茜拿出一包饼干,快乐地撕开袋子,咬了一口。
又香又脆又甜,美味。
“你知道吗。”托尼慢慢道,“我现在就有一件害怕的事情。”
“是什么,爸爸?”黛茜马上问。
“我害怕没有人给我吃饼干。”托尼道。
那平光眼镜的镜片上,精光一闪而过。
黛茜顺着爸爸的眼神,看向了怀中抱着的饼干桶。
她很能理解没有饼干吃的难受,因而也很理解老父亲的害怕,起来给了一个温暖的拥抱,拿出一包饼干来:“没事的,不要害怕。”
“多谢你。”托尼伸手来接。
不料那递饼干的小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仿佛看透大人的诡计。
团子把饼干装进口袋里:“我一定会给你吃饼干好吗?明天早上就给你。”
“我现在就要。”托尼道。
这个要求没能得到女儿的同意,黛茜抱起饼干桶:“不行的,爸爸,你勇敢一点!”
她带着饼干桶呼哧呼哧地跑了。
老父亲坐在沙发上,原地目送女儿那矮矮的奋力逃脱的背影,末了抬手把脸一抚,嗤地一声笑。
今天似乎是比往日热了许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托尼站起身,去盥洗室用冷水洗洗脸。
短暂的哗啦声后,他抬手关掉了水龙头。
盥洗室的镜子十分干净,清清楚楚地在灯光下照出人模样来。
托尼拢一拢头发,瞧见指间拂过的柔软发浪里夹杂着的两根白。
他害怕的的确太多了一点。
时间太短,危险太多,要走的路太长。
托尼把手放在镜子上。镜子湿淋淋,很快模糊了影像。
老父亲才走出盥洗室,就听见走廊里哇哇的,前边儿不是很太平。
他想走过去看一看,才迈腿,就看到视野中一只跑得飞快的香蕉胶囊,努力蹬着腿,往这边逃过来。
看身高,看头顶稀疏的两根毛,再看护目镜下快睁脱眶的眼珠,以及逃跑还不忘拿香蕉的手,不是鲍勃又是谁。
“爸爸!”鲍勃热泪盈眶,跑到跟前来,一把抱住大腿,“很可怕!”
“什么很可怕?”托尼把腿上的挂件扯一扯,仿佛在扯强力胶,怎么也拽不开。
鲍勃瑟瑟发抖,指着后头:“黛茜讲故事了。”
他身后不远处,团子探出个头来,非常疑惑地张望。
床底下的怪物,黛茜不害怕,托尼也不害怕,讲给鲍勃听,结果鲍勃吓得香蕉也不要吃。
“红眼睛!长牙齿!”鲍勃落荒而逃,“嗷嗷嗷!”
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鲍勃用被子把床底塞得满满当当,黛茜为表示讲故事把朋友吓到的歉意,把彩虹小马借给鲍勃抱着睡。
“你也想塞一塞床么?”托尼问。
黛茜的床底下可是有很大的空间。
“不的,爸爸。”团子窝在被窝里摇头。
她今晚遵守承诺,在约定的时间喝了奶跑上来睡觉,故事书也没要念,很快就睡着了。
夜色深深深下去。
黛茜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她睡得熟,没听见床底下传出小声的窃窃私语,不知从何处来的声源,嘀嘀咕咕说些小孩听不懂的话。
“最新产品!防扫描仪!”一个声音道,“用上。”
“这次的门怎么开在床底下?这么黑。”另一个粗粗的声音道。
“你不要管,快点出去。”
然后是一阵脚踹的声音。
有个巨大的、毛绒绒的生物从黛茜床底下被踹出来了。
是个长着尖角的长毛怪,毛又长又厚,有尖牙齿,还有尖爪子,不过并不像恐怖故事里说的有红眼睛。
相反,他眼睛还挺亮呢。
“好了没有?”床底下还有个声音,“吓她!”
毛怪凑近床上熟睡的宝宝,仔细看了看。
他渐渐睁大眼睛,很快“噌”一声跑回床底下,在黑暗中努力压低声音道:“走错了错了不是这一家。”
床底随即骨碌滚出来个独眼细长腿的小怪物,也跟恐怖故事里讲的不一样,倘若走近了看,会发现不但不可怕,还有点儿可爱。
他的眼睛真大,一个顶小黄人两个。
独眼小怪物把黛茜仔细地看了看,一惊,也赶紧跑回床底下。
“怎么回事?拿错门了。”
“都没有门!是机器故障了。”
“故障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故障!”
一阵紧张而激烈的辩论之后,床底一阵窸窣,仿佛打架,又仿佛做些不为人知的小动作,终于哐当一声,底下关了门。
黛茜睁开眼睛。
她正做梦,像是隔着现实与虚幻的墙听见些了不得的动静,一个激灵醒过来。
然而迷糊的大眼睛借着月光在房间里瞧一瞧,什么也没看见。
四周好安静。
团子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甜甜圈在脑海里招手,于是她又睡回去。
这一夜,做了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