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黛茜回到幼儿园,照例坐在谢尔顿身边,把周末去海洋馆得的纪念品——海豚徽章拿了两个,一个送给谢尔顿,一个送给米茜。

她很乐意分享在海洋馆的所见所闻,两只小手挥舞着比划,告诉谢尔顿:“海豚飞起来,呼啊……”

“那叫跃出水面。”谢尔顿一边看书一边道。

他的成长是有目共睹的,昨天多看了一本书,今天的说话用词就变得不一样起来,才做了几个星期的作业,已经能够指出园长在出题时一个细微的拼写错误。

园长当时的表情之精彩,索菲娅都不敢回想。

“跃出水面。”黛茜跟着谢尔顿慢慢地念。

她最佩服谢尔顿的其中一点,是他总可以说出其他小朋友说不出的复杂词语,有的时候还会说成语,像“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这样长长的一条,他说得毫不费劲。

毕竟谢尔顿跟普通的三岁幼儿园小孩不太一样,但黛茜平时接触到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因而她并不抵触谢尔顿的聪明,反倒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崇拜的时候对他的聪明生出些崇拜感。

谢尔顿目不斜视,手还是伸过来,把黛茜的徽章接了。

徽章上浮起的海豚图案摸着手感非常好,令他脸上有了一点儿像是愉悦的表情,不过这种表情很快就在书页的翻动中淡化下去。

小老头又出现了。

黛茜跟米茜一起用手指布偶过家家,玩了一会儿感觉无聊,转头看谢尔顿,谢尔顿已经把书看了一半。

她拿着布偶挨过来,乖乖地在他旁边蹲下,问:“你看什么?”

谢尔顿把书封给她看一眼。

《人体的秘密》。

黛茜还不认识这么多复杂的单词,盯着书名看了一会儿,仍旧问他:“书说什么了?”

“我现在看人是怎么变老的。”谢尔顿道。

黛茜知道什么是“老”。

她的爸爸说过,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走不动路的时候,人就变老。

那么变老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吗,就像孩子长大那样。

黛茜想到这个问题。

谢尔顿摇头:“我的外婆在现在这个年龄段,每次过生日都要悄悄叹气。她知道她老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就要死了。”

他脸上十分平静:“书上说,这是自然规律。”

三岁的孩子是才从海平面上冒出头来的朝阳,不会为自然规律哭泣。

“死是什么。”黛茜又问,“谢尔顿?”

谢尔顿不喜欢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来打扰,但她求知若渴,一连问几个问题,也没叫他不耐烦,只是面无表情地思考须臾,再低头看看书,末了把书摊了一半在黛茜的腿上,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念给她听。

“是漫长的告别。”

黛茜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今天下午放学,还是托尼到幼儿园来接女儿。

他不一定每天这个时候都有空,却还是尽量把工作都放在其他时间做,想想从驾驶座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活泼泼从幼儿园小红门中奔出的女儿,也是一件十分有仪式感和成就感的事情。

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这样平淡又温馨的人生时刻日复一日,其实又能持续多久。

团子今天是自己上的车。

她一手扳着车门,一手攀住爸爸,两条小短腿一撑,人就到了车里,等爬进安全座椅,还懂得自己扣安全带。

“苏菲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爸爸。”黛茜道。

托尼嗤地一笑。

他坐上驾驶座,关好车门系好安全带正要开车,手机屏幕闪烁,来了个电话,于是接起放在耳朵边听。

“你好。”

托尼说了短短的一句话。

他随后没了声息,眼睛直视前方,只听电话听筒里一个声音在轻轻说着什么,几句话的功夫,剩了无限的忙音。

团子把小手贴在耳朵上,学着爸爸打电话的样子。

上学之前,小黄人想过要让她带个小坏蛋电话手表,托尼没让。何况她现在这个年纪也用不到电话。

“是谁在电话里,爸爸?”黛茜问。

托尼挂掉电话,把来电号码看了一会儿,熄灭屏幕,发动汽车道:“是你认识的人。”

他随后叫贾维斯调出这几天的日程表来看看,沉吟片刻,指示智能管家把不必要的安排都剔除,必须做的工作往后推个两天。

“这两天我帮你跟幼儿园请假好吗?”老父亲从后视镜里看女儿,“我们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黛茜问。

她还“咦”了一声,有点儿惊奇,想到今天谢尔顿说《人体的秘密》看完了就借给她看,恐怕要好几天才能从他手里拿到了。

托尼道:“去看望病人。”

—— —— —— —— —— ——

黛茜还没有到医院看望过病人,更没有在维彻斯特的医院看望过病人。

斯塔克父女抵达维彻斯特时接近午饭时间,九月的太阳像吉普赛女郎一样火辣,黛茜头上戴了一顶系着丝绳的小草帽,花裙子在热热的风中呼啦啦地飘。

团子手里拿了一枝又大又长的花,是在自家门口摘的向日葵,温蒂突发奇想洒了一把种子,不料长势喜人,夏季又正好是花期,于是热热闹闹地开了拥挤的一大片。

斯塔克家迟早变成花圃。虽然已经快成花圃了。

“我把车开到停车场去。”哈皮降下驾驶座的车窗,对他的老板道。

黛茜牵着爸爸的手,一边走进医院大门,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的摆设。

医院里真安静,接诊台有很多人在填表,走廊上急匆匆都是脚步声,大人们走路之快,仿佛脚下生出风来。

黛茜把小手里的花杆握了又握。

他们之所以突然要到这里来,是因为托尼昨天接到电话,老奶奶罗克西在骑重机的时候摔了一跤,现在住在医院里。

罗克西也是许久不见了。

但她一直心心念念着斯塔克家的小雏菊,每逢节日,都能收到她的卡片和礼物,上次还跟黛茜视频过,不过因为背景是赌马场,很快被托尼挂了电话。

没想到再次见面会在医院里。

黛茜觉得,仿佛跟爸爸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相似的走廊,还没有走到尽头。

但每一扇微微敞开的门里,又是不一样的景象。

她看见几个人的笑容,然而医院里的大部分人是不笑的,绷着面庞,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哭泣声,仿佛遇上无法解决的困难,只有靠无济于事的哭泣才能好受些。

医院真不是一个令人快乐的地方。

黛茜有一点点能够理解大人的难受。

她爸爸生病的时候,她也十分不开心。

生病和老去一样,也是自然规律吗?

如果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为什么会带来许多的难过?

团子因为看见其他病人的难过而生出来的一点点难过,在推开病房的门,瞧见罗克西的那一瞬间,成了许多的难过。

听说要来看罗克西奶奶,黛茜还心有余悸,毕竟在她才三岁的短暂人生里,有几段印象深刻的回忆都是在被罗克西热情十足地吸吸脸蛋,那种脸蛋像要被别人吃掉的可怕感觉,在幼儿的稚嫩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黛茜并不因此讨厌罗克西,因为罗克西奶奶会给她做很好吃的苹果派。

但现在的罗克西恐怕什么也做不了了。

小雏菊宝宝下意识往爸爸身边挨了挨。

她看见一张整洁的病床,被子很白也很薄,在被子底下,躺着一个人。

罗克西正在睡觉。

老奶奶的白头发垫在脑袋下面,整个儿瘦了很多,本来就身材娇小,现在看过去,更像用一张薄被子就能藏住。

她以前过分活泼,抽烟喝酒赌博还泡仔,精力充沛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她年纪已经不小。

现在这么面对面地靠近,托尼却一下子觉出罗克西的衰老来。

从来埃文的离开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现在驾车的意外再给她的骨头一记重拳,仿佛加速了这种衰老。

人总是会老的。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是一瞬间。

“婆婆睡了吗。”黛茜轻轻地问。

“是睡了。”托尼道,“不可以大声说话。”

他说不上来现在是种什么心情,只觉脚步莫名有些沉重,放轻了动作,牵着女儿走到罗克西的床前,想拉张椅子坐下。

不料才一靠近,原本在病床上睡着的罗克西一下子睁开眼睛,掀了被子坐起来:“啊哈!”

把人吓一大跳。

被吓到那一瞬间,大斯塔克和小斯塔克的表情出奇一致,都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黛茜还颤了颤小身子,手里拿着的花一下子掉在地上。

“被我吓到吧。”罗克西大笑道。

被老人家精湛演技糊弄的斯塔克先生抹一把脸,没有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女儿一抱,转身就走:“你看我下次还来不来。”

“诶别别别!”罗克西前一秒还为恶作剧成功沾沾自喜,现在就成了被揪住命运后颈肉的猫,赶快伸手挽留,瞧着还没仔细看看就要被人抱走的团子,险些扑过去把托尼按在地上,“把我的小雏菊留下啊!”

她要下床,可惜动作一大牵动了腿上的伤,疼得嘶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托尼转回头的时候,就看见这位永远不能正经的女士在闷头捶床,借此缓解伤口带来的疼痛。

床要是能说话,恐怕现在正在嗷嗷叫。

“你既然这么精神。”托尼道,“就不要在电话里说得那么悲惨。”

“你以为我马上要死了吗?”罗克西问。

刚才的那一下可能真的有点疼,她悄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脸上还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无所谓样,目光很快从托尼脸上转移到黛茜身上,两只眼睛炯炯如灯泡,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把孩子给我抱抱。”罗克西伸出手。

黛茜刚才被老奶奶吓了一下,窝在爸爸怀里悄悄地看人,听见说要抱她,马上把脑袋又缩回去。

托尼抬起一根手指:“不准吸脸。”

他不去做别人肚子里的蛔虫真是可惜了。

罗克西盯他一眼,再看看他怀里软绵绵的宝宝,没奈何只能妥协,叹道:“我不吸。把黛茜给我抱抱。”

“你让抱吗?”老父亲低头问女儿。

黛茜犹豫一下,看看爸爸,再看看病床上坐着的婆婆。

出门之前,温蒂跟她说,生病的人身体会很难受,要多多地给他们关怀,病人有好心情,才能更快地好起来。

拥抱或许也在关怀的范畴之内。

团子到底点了头,被放到罗克西怀里。

罗克西心满意足地把黛茜搂一搂,也不嫌热,感慨道:“重了很多,真是大了。”

她用手指比出几个数字:“我们才这么多天没见面,你就长大了。”

“我大了,去读幼儿园。”黛茜道。

她每每说起上幼儿园的事情,总是很自豪。

罗克西一挑眉:“有好看的小帅哥在幼儿园里吗?”

“什么是小帅哥?”黛茜问。

罗克西正要答,一抬头看见老父亲不太好的眼神,赶紧鸵鸟一样把脖子缩了缩:“小帅哥就是好朋友。”

“我有小帅哥。”黛茜懂了,很快地回答道,“是谢尔顿。”

“哦!”罗克西眼中放出亮光来,“不愧是我的小雏菊。”

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罗克西抱孩子抱没一会儿,就放了手,让黛茜跟爸爸去拿椅子过来做,她则看看黛茜拿来探病的向日葵。

“非常漂亮。”罗克西道,“我最喜欢向日葵。”

“我记得上次你还说喜欢紫罗兰。”托尼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谎言。

对此,老奶奶表示脸皮很厚完全没在怕的:“黛茜送给我什么,我就最喜欢什么。”

“你怎么会从车上摔下来?”托尼皱眉问。

他很快侧过脸去:“这个年纪还骑重机飙车,摔下来也不能怪别人。”

“世界上要是总没有意外,保险公司就做不下去了。”罗克西不以为意,“而且也没摔死,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托尼于是前倾身子,作势要在罗克西的伤腿上按一按,被罗克西慌忙阻止:“你这是蓄意伤害史大颗!”

她一动,鼻头上又冒了汗珠。

明明房间里开着空调,一点儿也不热。

“我看你体重减了不少。再不好好休养,恐怕要在医院里烧很多的钱。”托尼道。

“我付得起。”罗克西不甘示弱。

她说是这样说,口头上倔强,实际抱了黛茜没一会儿就觉着累,才会把孩子还给老父亲。

托尼就没再说话。

安静片刻,罗克西开口问:“你肚子饿吗?”

“不饿。”

“我想吃披萨。”罗克西转身去枕头底下拿出钱包,取了一张崭新的钱,“你帮我买,史大颗。”

托尼掏出手机要叫外送。

“外送没有你快。”罗克西道,“你快去,我要饿死了。小雏菊放在我这里。”

托尼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双手插袋,对女儿道:“我很快回来。”

能让亿万富豪亲自跑腿去买披萨,得是多高级别的待遇。

黛茜原本想要跟爸爸一起去,商量两句,也肯乖乖和罗克西待在一起。

“给黛茜买个苹果派。”罗克西道,“我做的苹果派最好吃,但她现在吃不着,吃个难吃的代替一下吧。”

托尼皮笑肉不笑:“你真疼爱她。”

说着走出了病房的门。

爸爸不在,团子不知道要干什么好,一抬头瞧见罗克西在冲自己招手,滑下椅子,慢慢地走过去。

“我看看。”罗克西伸手在黛茜脑袋上一划,是在比身高,显出几分高兴来,“也长高了不少。我的小雏菊以后一定是个迷死人的大美女。”

黛茜不在乎是不是可以成为大美女,她看看罗克西打了石膏的腿,胖胖的,比另外一条完好的腿大许多,小手伸过去想要摸摸,还没碰到就停住了,问罗克西:“疼吗,婆婆?”

“不疼的。”罗克西道。

黛茜鼓起脸颊,往上面轻轻地吹气。

“爸爸说你生病。”她问,“不疼怎么生病呢?”

“腿伤没那么难受。”罗克西摸摸团子头上的小辫子,柔软的一条,缓缓道,“意识到变老了,才让我难受。你看我老吗?”

黛茜就看看她。

她是个诚实的孩子,见罗克西果真头发也白了,皮肤也皱了,跟变老的特征一模一样,点头道:“是的。”

罗克西就大笑:“以后要有像我这样的美丽女人问你老不老,最好还是说个谎。”

“说谎不好。”黛茜道。

“但是甜蜜的谎言,人人都喜欢听。”罗克西道,“比起说老得快要死了,还是长命百岁更让人高兴,不是吗?虽然不太可能实现。”

一老一小说话的时候,走廊里突然聒噪起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出,就算病房的门关着,也依旧能听见外头慌慌张张的说话声,高喊着“医生,过来看看,求你了”。

这一阵聒噪很快平息下去,脚步声还有,却放轻了,也再没人喊话,只留下鼻音浓重的啜泣声。

黛茜往罗克西身边缩了缩。

“不用害怕。”罗克西道。

“外面怎么?”团子问,“有人伤心。”

“是有人死掉了。”罗克西道,“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掉,这是自然规律,很正常的事情。”

她看看团子的小脸:“你知道什么是死吗,黛茜?”

黛茜昨天才跟谢尔顿学了。

学习果真是件很好的事情,能够让人知道许多的知识,说不定哪一天就派上用场。

黛茜点点头。

她记忆力也不算差,这会儿能把昨天谢尔顿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嗓音嫩嫩,轻轻地道:“是漫长的告别。”

“谢尔顿在书上看到。”

罗克西伸手握了黛茜的手。

小孩子的手白嫩,掌纹新鲜,人生才迈了小小的一步,有无限可能。

而老人的手,起了斑,还有许多皱纹,用什么精华素也无法抹平,像一生走过的苍茫的道路都复刻在皮肤上,沿路走下去,最终只有一个终点。

漫长的告别。

“从重机摔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就老了,黛茜。”罗克西道,“你看我,现在不能走路,医生说我的内脏也有问题,就像坏掉了的机器。就像你爸爸那些损毁的装甲。”

“爸爸再做一个。”黛茜道。

“我只是像,我也不是机器。”罗克西被她惹笑,“埃文已经离开了,至于你,我还能再见你几次呢?”

这个问题黛茜答不上来。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数来数去数不出个结果,再抬头一瞧你罗克西,明明穿病服的老奶奶面带笑容,她却觉出两分难过。

如果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为什么会带来许多的难过?

“我以后还是死掉了,值钱的东西就留给你。”罗克西跟黛茜咬耳朵,“你可不要乱花啊。”

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双亲早在数十年前就上了天堂,孑然一身,也不会有太多的牵挂。

说是悄悄话,其实声音很大,病房又小,早传了出去。

一门之隔,外面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披萨回来的托尼·斯塔克。

他默默停住脚步,听见罗克西跟黛茜说的话,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底下提包装袋的手却悄悄紧了紧。

他这么站着,站了好一会儿。

护士从走廊另一头过来,瞧见大名鼎鼎的钢铁侠就在眼前,惊讶之中还有点儿激动,但她克制住了没有要签名,托尼侧身让道,任由她走了进去。

病房门开,护士小姐对沉浸在伤感之中的罗克西说了一句话。

罗克西成功变了表情,先是张大嘴巴,很快脸上所有的伤感都仿佛新陈代谢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伴随两分娇羞,两分激情。

去踏马的漫长告别,她现在还能问天再借五百年:“泽维尔先生要来看我!”

老奶奶拖着打了石膏的腿嗷嗷叫:“我的化妆品在哪里!”

她一转头,没看见化妆品,先看见站在门外的托尼的僵硬的脸。

“你怎么这个表情?”罗克西问。

“你真是浪费我的表情。”托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