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茜埋在爸爸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白天的不安此时在老父亲的沉默中到达极点,无论拥抱或言语都无法安抚,那小手紧紧抓着爸爸的衣服不肯放,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放,很可能就没有爸爸了。
她的爸爸……
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也大概是世界上最累的爸爸。
总是挨打,其实爱笑,但总不常笑,最近笑的次数多起来,今天却又伤心了。
大人生病可以晒太阳,可是大人难过又要怎么办呢。
托尼把哭得身子颤颤的女儿往怀里搂了又搂。
大手轻轻地去揩她的眼泪,揩了湿湿的一片,眼泪总也止不住。
他的头垂着,看不清表情,然而黛茜那声带着哭腔的“爸爸不要我吗”,几乎令人肝肠寸断。
托尼伸手拿起书桌上的画画本。
画画本下压着手机,他一手捉住了,轻轻按亮屏幕。
“爸爸。”小小的宝宝哭得眼皮红红,抽噎着,话说得断断续续,“爸爸和我……好吗?”
做父亲的把女儿抱在腿上坐,再度擦拭她的眼泪,末了将那小手一握,枫糖色的眼瞧着黛茜的眼,终于低声道:“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我发誓。”
“无论你在世界哪一个角落,你都是我的女儿。”
“是托尼·斯塔克,是钢铁侠的女儿。”
钢铁侠果断吗?钢铁侠从来很果断。带着核弹飞入宇宙,明知可能丧命,他还是去了,曾经的纽约、华盛顿、索科威亚,他有选择权,他选择去碾碎炮火。
用一副血肉之躯。
但钢铁侠的果断在女儿身上出现了动摇。
那些想起来令人难过的问题——托尼成了黛茜的灾难,抑或不是灾难,但灾难来临时难以抗衡的无力感,他已经在佐德的手里体验过一次了。
如千钧沉重的无望与无力,在瞧见黛茜一双泪眼那一刻,粉碎成了齑粉。
“我是你的爸爸。”托尼道,“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让黛茜看看包住了她小手的他的手。
力量在哪里?
在于困境来临时,紧握的那双手。
“外太空未必比地球舒服,安德莉要知道这一点。”老父亲道,“什么阿兹莫星……”
托尼本想让气氛轻松些,陌生星球的名字快快滑过舌尖,旋即停住了,只感觉莫名耳熟。
这种耳熟在安德莉提起这个星球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他没在意,现在回想,越想越熟悉。
记忆中某根线倏然紧绷,忽而断了,铮铮然令全身汗毛耸立。
正在这时,贾维斯忽然道:“先生,安德莉已经回到别墅外。”
一时间汗湿透后背。
明明已是春天了,却陡然觉得寒意刺骨。
“贾维斯!——”托尼抱着黛茜仓促起身,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难看,伸手在口袋摸出早早准备好的黛茜的幼儿装甲,塞在女儿口袋,“让温蒂马上带着黛茜离开家里!”
团子不知道发生什么,见托尼要走,拼命去拽扯他的衣服:“爸爸——”
“听着。”托尼近乎争分夺秒,才强行将女儿转移到不明所以的温蒂怀中,下一秒就反手触碰了胸膛上激发马克五十的金属板,瞬间装甲覆身,说话也隔着一层面甲,骤然动作,令他呼吸分外紧张。
黛茜才好一点儿,见状又怕得要哭,被爸爸隔着凉凉的手甲抚了下脸蛋。
托尼低头,对女儿道:“捉迷藏。这次你赢了,我还带你去看熊猫。”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说更多,勾勾黛茜的小指:“跟温蒂去——”
“去”字还未落,托尼就转身,飞也似的从走廊离开,冲往别墅大门。
一同呼啸而出的还有装甲室中翻新重塑的钢铁军团,破窗而出,仿佛流星逆行,毅然撞向来势浩荡的灾难。
就是灾难。
就是灾难!——
托尼冲出门那一瞬间,脑中还回荡着那个令人战栗的“阿兹莫星”。
阿兹莫星人精通神经科学和分子制造技术,感官高度灵敏,能够构造与强化细胞。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很久之前,阿斯加德女武神来到地球时无意说过。
瓦尔基里一同提到的是,她在太空中撞见一个黑衣女人。
和一场发生在阿兹莫星的星球屠杀。
“贾维斯,听好我的话。”托尼咬着牙道,“绝对不能让她带走黛茜。”
钢铁军团包围了整个花园,而托尼自洞开的大门飞出时,安德莉仍然站在草坪,双眼漠漠,瞧着这突然发起的负隅顽抗。
“哦。”她本来因为鲍勃生出不悦,此刻面上更多两分冷意,抬头仰望飞在空中的托尼,慢慢道,“看来你反悔了。”
“我没说过要把我的女儿给你。”托尼道。
“你看。”安德莉道,“地球人害怕战争,但往往你们又乐意挑起战争。不过这样也好。”
她没什么感情地一笑:“我看得出来,黛茜很依赖你。”
托尼这么低头俯视她,忽然瞧见被打瘫在草地生死未卜的鲍勃,怒意炽盛,俯身冲下,双掌开了脉冲怕,莹蓝激流直扑安德莉的眼。
安德莉说佐德不足为惧。她不是在说假话。
托尼的动作已经很快,又有其他马克的配合,炮火临到跟前,黑衣女人的身影竟然能够凭空消失,再出现时已在身侧。
托尼只来得及转过脸,看见那一双深渊似的黑色瞳孔。
也不像深渊。深渊是不会有杀意,更不会涌现疯狂的。
安德莉的疯狂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股疯狂也不为托尼,她看他,如她先前所说,不过像在看一只过于弱小的蝼蚁。
她一扬手就震开了围攻过来的装甲,一转腕势如风雷,快得连动作也看不清,轻而易举扼了托尼的咽喉。
手上聚力,穿过MK50的分子材料,几乎一瞬间就夺了钢铁侠的呼吸。
“一旦没有所谓的‘父亲’,黛茜跟我离开地球,也不会生出过多不必要的伤感。”安德莉道,“托尼·斯塔克,我感谢你的养育,给过你机会了。”
托尼呼吸困难,一手来掰她的五指,意志却坚持操纵另一只手聚装甲成利刃,发力往上穿刺,却随即被安德莉弹指打断。
“你是有过觉悟的,怎么现在肯出来跟我拼命。”安德莉问,“是父爱蒙蔽了你的眼睛吗?”
托尼的脸已涨红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没再望着近在咫尺的敌人,却努力转去看房子。
安德莉再厉害,也不过单枪匹马,她钳制他,黛茜就能够逃离这里。
他只望那房子。
望得用力。望不见自己的女儿。
“蒙蔽至深,让你忘了,对于地球人来说,我就是神。”安德莉轻声道,“神无所不能。”
“你又算什么?”
她眼里无波无澜,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你只是个躲在铁皮之下的普通人,托尼·斯塔克。”
“我觉得你不该这么想。”身旁有人道。
安德莉面上神情飞快地一变——
她转过脸去,只瞧见一道飞逝的金光。
子夜之中,格外夺目。
—— —— —— —— —— —— ——
生死一瞬间。
对于温蒂来说,就是生死一瞬间。
正是夜幕最沉,看不见光亮的时候,她抱着黛茜,得了托尼的嘱咐,脚下不停地往外赶。
跑出后门,她还听见别墅前头巨大的打斗声,眼眶一热,险些哭出声。
最后一回头,只觉天光乍现,随即万籁俱寂,仿佛所有危险刹那之间疯狂流逝,闹哄哄全随骤然消失又骤然回归的黑暗而没了踪影。
悄无声息。
“贾维斯?”温蒂抱着不住哭泣的黛茜,惶惶然道。
贾维斯没有应答。
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波折温蒂事后三言两语说不清,只是当她牵着终于停了哭泣的黛茜回到别墅,走出大门,发现无论托尼还是安德莉,都仿佛凭空消失,一点儿踪影也没有。
捉迷藏。托尼说。
真像是捉迷藏,不知藏在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现,门口的灯还亮着,要在将明未明之时,为藏丢了的主人指清方向。
黛茜自己把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
她现在找不着爸爸,却记得爸爸不说分离,只说是要玩游戏。
她总找不到爸爸。却往往到最后,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见爸爸。
要耐心。托尼还说。
小黄人们全涌上来了,嚎啕大哭,也为莫名其妙消失了的鲍勃哭,团子这个时候却格外坚强起来,跑进家里,四处翻找。
温蒂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地、静静地瞧她翻箱倒柜。
黛茜终于找着了要找的东西,呼啦啦地又往外面跑,把从爸爸盒子里拿出来的一张纸,贴在大门旁边的墙上。
寻人启事。
是上次那张画着爸爸的画,凭着这个,黛茜成功地在家里找到了爸爸。
黛茜站在画的旁边等了很久。
她刚开始时站着,后来搬了小凳子在旁边坐,天上的星星亮晶晶,都在瞧她,都不说话。
温蒂拿着奶瓶出来。
团子抬头瞧温蒂,很有几分高兴地,同上次做游戏时一样,指着画叫大人看。
那小小的嘴巴还没说话就扁下去,随即见她赶紧擦擦眼睛,充满希望地继续问:“我的爸爸,你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