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底下是小团子的声音在软软地叫人。
黛茜这么摊开了敞着小肚子说话的时候,托尼已经拿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
久到要不是还有睫毛的微微颤动,笨笨简直要灵魂漂移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治疗他的意念出窍。
大概真是出窍了。
那枫糖色眼瞳中翻涌着的情绪莫辨,像云翳,又像雾。
最后一眨眼,全驱散成一片清明。
小雏菊宝宝受了爸爸的冷落,也不生气,这么轻轻地叫两声,按耐不住好奇心起,撑起身子,想看看托尼在瞧什么好东西。
可惜才抬起头,小气兮兮的老父亲就把明信片收了起来。
“爸爸。”黛茜把手伸得长长,“我看。”
可惜不管用。
托尼拿着明信片的手还是背在身后,面对女儿的请求,他不过转头:“你不看。”
黛茜本来也看不懂,哪里用得着这样,就是小气。
幼儿饼在爸爸腿上翻了个面,觉得有点儿硌,还是爬起自力更生地坐着,继续摸礼物来开。
这么一开就开到了晚上。
晚上的斯塔克家安静不少。因为父女两个换了正装,要到纽约里的法国餐厅用餐。
餐厅名叫里昂,据说用的是个法国小男孩的名字,寻根究底,或许能听个感人肺腑的亲情故事。
“不用了。”
侍应生要讲的故事惨遭客户拒绝,拒绝的那位亿万富豪有着静心修剪的小胡子,说话时眼睛熠熠生辉,还带个小小的女儿,这是后话。
“故事不会让东西变得更美味。”此时此刻,托尼一边开车一边道,“反例都是骗人的。”
他顿一顿,补充道:“但那里的菜好吃,就不是骗人的。”
他带黛茜去的餐厅很大,位置却不多,往往要提前一个月开始预约。
圣诞节出门吃饭是托尼·斯塔克心血来潮,但心血来潮也有心血来潮的本事,智能管家安排得迅速又妥当,主人要做的唯独换身出门的衣服。
对于老父亲来说,还要再加个当司机的准备。
温蒂跟哈皮回家过圣诞节,家里没有保姆,出门也没有司机,开车的就成了董事长本人。
托尼会开车,尤其喜欢开跑车,驾驶座已经坐了许多年,不过动动手的事情。
让女儿独自坐在后座的次数却不多。
黛茜手里拿着一条镶了细小钻石的发带,在安全座椅里挥舞着玩。
她外套底下的小裙子是香槟色,跟托尼今晚出门戴的领带颜色一样,一大一小瞧着分外和谐,也分外有钱。
团子觉得没趣。
爸爸坐在前头,跟她隔得远远,不能探出身子去看他手机里的新闻,也没法儿玩手指游戏,发带她挥一会儿就不挥了,窝在座椅里,安静地看车窗外的夜景。
托尼觉得车里异常安静,抬头在后视镜看一眼。
即便圣诞节,纽约城车水马龙,夜晚仍然是无比热闹的。
“车。”黛茜发呆地望着车窗,大眼睛里倒映着不断倒退的路灯的流光,眸光也成了流光,小嘴吧嗒,吐出一个词。
她扭过头来,指指车窗,对专心开车的老父亲道,“爸爸车。”
专心开车的老父亲于是有瞬间的不专心:“看见了。”
眼看餐厅大门进入眼帘,他减缓车速,停靠在路旁,开门下车去抱女儿。
侍应生跑过来,拿了钥匙把车开走,同其他的豪车停在一起。
欧风建筑奢华典雅,温暖的灯光与餐桌上的烛火相辉映,雪白立柱支撑格子状天花板,一格一格切割的是永恒盛开的繁花。
黛茜偎在爸爸怀里,好奇地打量今晚吃饭的好地方,并不吵闹,等被放进了儿童卡座里,看见托尼点了酒,自己也想要点喝的。
富豪千金跟前很快也有了个卡通杯,里头装着果汁,她捧起来喝,整个杯子差点儿盖到脸上去。
大人能吃的东西比孩子多得多。
烤蜗牛肉质鲜嫩甜美,蒜蓉与黄油的搭配恰到好处,激发了食材本身的香气,不喧宾夺主;栗子蛋糕口感细腻绵长,甜而不腻,抿一口,逐渐吃出温柔的滋味来;羊羔肉也嫩,煎烤的热意包裹在酱汁里,银质刀叉一切开,还没等入口,鼻腔先充盈了引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黛茜真是垂涎欲滴。
光餐前精致的小面包,她就敞开胃口吃了两个,嫩嫩的肉可以咀嚼,来者不拒,一餐饭下来,嘴巴不住地动,脸蛋总是鼓着,吃得小肚子溜溜圆。
餐厅送了小蛋糕,还没她巴掌大,样子做得很好,还洒一点儿金箔,黛茜嘴馋,饱了也要伸手去拿,眼见要碰着了,盘子突然腾空,慢悠悠转移到了托尼跟前。
腾空因为边缘有个大手捏着。
“给。”黛茜道。
“不行。”托尼道。
“给。”
“不给。”
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最后先放弃了的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小团子。
她作为屡屡输给爸爸的手下败将,再想吃蛋糕,知道不给也没了兴趣,蔫茄子一样,抚摸吃胖了的肚子在座位里安静地坐着,东张西望,四处地看。
这么看也不是全然没意义,往往能发现意外之喜。
黛茜就很快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在对面的对面桌。
一个女人独自用晚餐,动作优雅,吃得也优雅,比旁人缓慢许多,仿佛令味蕾起舞的不是进嘴的食物,是逐渐消耗的时间。
时间该是什么味道的?
想必跟酒一样醇厚,放得太久,入口难免有些涩。
涩得唇角都起一圈荡开的涟漪。
戴安娜·普林斯还是好看,眉眼之间有种无比英气的美,那一双手拿着画笔好看,但想象拿着武器的样子,竟莫名地令人感觉还要更迷人些。
托尼仰脖喝酒,垂下眼来看女儿时顺着视线发现了她正瞧着的人,觉得有些印象,多瞧了两眼。
多瞧之后,很快想起来是一个星期之前在儿童博物馆见过。
他默默收回视线。
“阿姨。”黛茜却不,指指戴安娜,高兴地对爸爸道,“阿姨。”
“走出门全世界都是你的阿姨。”老父亲不以为意,用小银叉子刮了小蛋糕的一个小角角,小拇指指节那样小,递过来喂了他的孩子。
黛茜含了蛋糕,慢慢品味,嘴里含糊地没说出来话,等把甜甜的一口含化了下肚,还锲而不舍地要看看戴安娜,可望过去再望回来,却一摊手:“没。”
托尼这才又看了一眼。
原本戴安娜坐着的位置此刻空空无人,要不是用剩的餐点没来得及撤走,都要以为刚才瞧见的人是幻觉。
离开得真是匆忙。
小团子有些失望,这种失望过不了多久就在对蛋糕的馋劲儿里消失殆尽,尝过甜头,半个身子都要猫一样从宝宝椅里流淌出来,说的话倒好听:“还要。”
老父亲笑了一声,没给。
“爸爸还要。”黛茜怕他不知道要的什么,小手使劲儿指,“好吗?”
这句“好吗”说得妙,托尼本来已经把小银叉放了,听见这么说,犹豫须臾,竟真的又给了一点。
那圆滚滚的小肚子可能藏着个黑洞,只有不喜欢吃的,没有吃不下的。
然而老父亲不能让女儿肚皮撑破,让她过过嘴瘾地喂了两口蛋糕,再不肯给了。
“你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不是不太礼貌。”
邻座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是个宝宝。”
“宝宝难道就没有隐私权了吗?”说话的男人顿一顿,言语迟疑起来,带点儿轻易不出口的赧然,“你喜欢小孩子。”
“我不喜欢小孩子。”女的道,“但我不觉得不喜欢小孩子跟她可爱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有第三个声音加入了谈话,听着是个年纪更大的男人:“你们两个说悄悄话是不是非要用这么大的音量?嘿,丹尼尔……”
“看我干什么?”第四个人也说话了——毋庸置疑他就是丹尼尔,看样子还是个领导者的角色,然而似乎不太愿意在这种时候做领导,“我又没有发言权。”
“我可能有点发言权。”座位上听了许久悄悄话的老父亲道。
邻桌霎时间噤若寒蝉。
当然也没有这么严重,偷看别人的小孩被抓了包,绷紧一下背脊心虚地闭了嘴还是有的,不妨碍他们眼神瞟过来,正好同托尼的目光接触。
然后又默默移开了。
黛茜拿着小勺子在碗里挖空气,不知道气氛变得紧张而尴尬,见爸爸在看邻桌的大人,好奇地也跟着看。
瞧见一个卷毛男、一个戴着帽子的光头男、一个粗眉毛男和一个漂亮但言行奇怪的女人。
“不好意思,先生。”卷毛的那位首先握拳抵唇,咳嗽一声试图缓解尴尬,“我的同伴单纯觉得你女儿可爱,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那位隔空吸宝宝的女士赶紧举手,引得周围用餐的顾客侧目,后知后觉,又放了下来。
她倒是半点儿没被这样举动困扰,见托尼面无表情,再看看一脸天真的黛茜,笑道:“如果令你不悦,我很愿意做点什么来补偿。”
她伸手取了餐巾,折叠成三角,一握就弯成了甜筒,放到唇边吹。
一吹吹出来只大大的雪白的兔子。
兔子是活的,落到她腿上,不住乱动,被轻轻抱了起来。
小小的幼儿哪里见过这样神奇的?张嘴就笑,宝宝椅险些关不住,硬要出来,摸摸胖胖的兔子。
旁边的顾客也很惊奇,最惊的要属餐侍应生,急急忙忙跑过来,不明所以,语无伦次:“小姐,在我们餐厅用餐,那个……不能带兔子……”
“别担心,先生。”变兔子的漂亮又奇怪女士非常宽容地拍拍侍应生的肩膀,“我绝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何况这不是兔子,只是一条餐巾。”
她满面笑容地说着话,手上并没有闲,突然将兔子整个人一揉搓,力道未免太大了一点,像要把头拧下来。
侍应生下意识缩了脖子,不过眨眼的功夫,却看见兔子在她手中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根绑着丝带的棉花糖。
“对不起。”女士笑道,“把你们的餐巾弄丢了。”
她站起身,拿着糖果走近黛茜,瞧那椅子里的宝宝呼哧呼哧高兴得直笑,“哦~”一声,捂了捂心,把糖递给黛茜:“但找到了给小朋友的圣诞礼物。祝你节日快乐。”
托尼全程没有说话。
这四个人起身走的时候,他还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团子手上胖胖的棉花糖,若有所思。
被奇怪女士拍了肩膀的侍应生也若有所思。
作为顾客,坐在餐桌旁怎样若有所思是顾客的自由,侍应生在工作时间自由就未免有些不合规矩。
所以别的侍应生溜过来拍同事的背。
那小哥还陷在沉思里,一拍一惊,意识到失态,向周围顾客致歉退下。
“你想什么?”同事问。
“我在想,刚才那一桌的客人……”他脑子里一激灵,面上顿时有种拨云见日的恍然。
“J·丹尼尔·阿特拉斯,梅里特·麦克金尼,杰克·怀尔德和鲁拉。”贾维斯给了托尼几个画面,“魔术师组合,号称‘四骑士’。但几场惊天动地的魔术表演之后就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在纽约出现,再搞事的可能性非常高,先生。”
智能管家给的画面的确惊天动地。
毕竟借着魔术表演抢劫巴黎国民信贷银行、抢劫上亿身家的保险公司赞助人,还大张旗鼓帮助警方抓获信息罪犯的魔术师,看来看去也就这四个。
四骑士的女成员换过人,原先的那一位没再从事魔术表演,像投进大海的针,再没有消息。
“四骑士。”托尼把女儿抱在怀里,见这小的要拆奇怪女士鲁拉给的棉花糖,毫不留情没收,“我遇见的骑士已经够多了。”
在英国做衣服的就有好几个。
爸爸拿走了棉花糖,黛茜不愿意,小身子在托尼怀里不住地扭,但放下来时却乖,不会赌气乱跑,只是被紧紧揪着的西装裤有些受罪。
“可以给你,不能吃。”托尼道,“同意吗?”
小团子满脸写着不高兴,只是张着小手要糖。
老父亲偏要个回答:“同意吗?”
等女儿绞着手慢慢说声好,他才把从餐巾变兔子,又从兔子涅槃的糖给了她。
吃完晚餐,街道上已经冷清许多。
彩灯与雪还是热闹的,欢笑像糖果,封存在家家户户的玻璃窗里,不能分享给这样的夜晚还踏着灯光踽踽独行的人。
小小的宝宝被塞进安全座椅里时还分外不舍。
外头好玩,有许多新奇的,像今天见的魔术,家里虽然很大,玩具也很多,总没有外头有趣。
但她有时候想到爸爸被许多的人包围住,就不觉得外面有趣了。
“不回。”她探着头看窗外下起来的小雪,小声地道。
“我不想睡大街,谢谢。”老父亲在前头开车。
托尼双眼望着前方,在车与车之间改道,餐厅就在上东区,离他的别墅并不算太远。
车子缓缓驶上大桥。
漫天铺展的深沉的夜在桥上看格外广阔些,原本高大无比的塔楼投入天幕,顿时渺小起来。
托尼看一眼塔楼。
很多事情生于多看的一眼,此话不假,屡屡应验。
但他要是不看,也就发现不了,此时寒冷夜风中立于塔楼之上的身影。
长发,护额,战甲,盾牌,是个女人——更像神话中的女战士,正高高在上俯瞰整座纽约城。
钢铁侠的车于是不能好好开了。
“贾维斯。”托尼戴上眼镜。
眼镜不是普通的眼镜,瞬间隔着远远的距离也看清桥上那人的面目。
那枫糖色的眼睛就睁大了些。
睁大因为诧异,诧异因为……这个女人,他今晚才在用餐的餐厅里见过。
戴安娜·普林斯。
当然了,活在这么个超级英雄井喷的世界,人有两幅面孔也很正常。
揭了戴安娜·普林斯的身份,她就是所谓的“神奇女侠”。
神奇女侠作为奥林匹斯众神之主与亚马逊族女王的后代,力量无穷,是亚马逊族最强大的女战士。
不仅强大,而且长生。
摆着指头数她的年龄,可能要数到手断而亡。
毕竟她虽然看着年轻,实际上活了五千岁。
托尼的诧异没有持续多久,在更诧异之前,戴安娜已经从塔楼一跃而下。
很快,他就知道她要去哪里。
因为桥头轰隆一声巨响,像有什么炸了开来。
小团子盖着外套坐在后头,被突然大声吓得一哆嗦,不安地看看爸爸,发现爸爸也正回头来看自己。
老父亲瞧着女儿,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大概不该出门。”
他话是这么说,动作间已默默加快了车速,往出事故的桥头驶去。
交通事故,不是蓄谋,没有反社会,卡车侧翻,即将如山倾颓压扁旁侧车道一辆轿车,突然有了支架,倾斜地停在那儿。
支撑卡车的是一双女人的臂膀。
这位在一战里徒手举坦克的女英雄扶起侧翻的卡车并不难,动作太快,以至于卡车里的司机没晃过神,还以为瞬间死了,已在天堂。
天堂要是跟纽约一模一样,那可不太好。
戴安娜离了卡车,去看跟死神擦肩而过、险些成了受害者的轿车车主。
卡车压过来一瞬间车里的人踩了油门,飙出好一段距离才停下。
戴安娜走过去,车窗降下,里头戴着金耳环的女人惊魂不定,还在捂着心口喘气。
“没事了。”戴安娜道。
她觉着这位女士受惊吓的时候很像小女孩,打开车门,向对方伸手:“需要我扶吗?”
无意瞧见叠放在副驾驶的一个圣诞礼盒,卡片写着“给S.S.”,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了外套的袋子。
衣服里夹着工卡。
戴安娜视力很好,一眼看见上头的名字,克莉丝汀·帕尔默。
还是个医生。
克莉丝汀狠狠喘了好几口气,车道不能停车,但有了这么一遭,桥两头开始减速停车,她也就下来,借冬夜的风抹一抹脸才好受些:“谢谢。”
托尼下车的时候,正看见戴安娜在跟克莉丝汀说话。
黛茜牵着爸爸的手,远远就看见餐厅见了第二次面的阿姨,快乐起来。
然而她眼睛往旁边一望,看见还有个捂着额头的青年,青年是受了轻伤的卡车司机,脸上有些伤心,小团子看着看着,快乐减了几分,也跟着感到有些伤心。
好在戴安娜来得及时,有惊无险,警察来了处理得也很快,交通恢复,不相关的人们在不相关的角落,圣诞节还是一样过。
英雄与英雄的对话就无人知晓。
“我不知道这么多超能力者喜欢往纽约跑。”托尼道,“你是谁?”
夜风猎猎,夹着小雪,他怀里抱了一个缩着的小面团,一面说话,一面用手遮挡刮到黛茜脖子里的风。
戴安娜原本只瞧着黛茜,这会儿才看他一眼。
她突然笑了一下:“不用紧张,我只是路过,不会霸占你的辖区,钢铁侠。”
“你认为我小气。”托尼道。
“我认为。”戴安娜凑前来,身后勾勾黛茜包在手套里的小手,惹得黛茜笑起来,于是她也跟着愉悦,“你的女儿很可爱。”
托尼还想说什么,听见贾维斯透过微型耳机道:“先生,今晚遇见的魔术师宣布公开表演了。”
他不过稍稍分神。
但近在咫尺的身影一晃,他再抬眼捕捉,只剩了茫茫夜幕。
“演出地点在英国伦敦。”贾维斯不知托尼表情的变化,继续道,“就在下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