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去了一夜。
月光隐没进云翳里,由浓转淡,等熬过漫长的子夜,淡成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才见个轻灵敏捷的身影出现在别墅外。
说要休息是假,腿上的伤是真,秘密地奔波一夜,黑寡妇动作虽轻,还是瞧得出左腿在行走时有些细微的异样。
她踏进客厅,一路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水喝。
托尼喝过的玻璃杯还放在流理台上。她借着光看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喉咙微动,末了擦拭一下嘴角,悄无声息地回了卧房。
贾维斯自始至终没有动静。
娜塔莎前一天来的时候改过这幢别墅的安保系统。然而贾维斯无处不在,即便后来托尼给了她权限,这样秘密地来去,也瞒不过智能管家的眼睛。
然而他没有出声。
为什么没出声,娜塔莎清楚得很。
她顺手关上房门,脱掉外套,进浴室飞快地洗个澡,换了干净柔软的睡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放进抽屉的一把格洛克,枪膛还带着余温。子弹少了一颗。
娜塔莎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壁纸上的花像无数双深渊投来的眼睛。
她本来想去看看黛茜,但手上不干净。而且黛茜的小床放在托尼的卧房,进去并不方便。
想到托尼,未免又想起从前一些不好的记忆。
谁是谁非,现在已经没有做判断的意义。
她翻过身去,渐渐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着想着终于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早上。
耳畔一阵轻轻的咿呀,起初以为是梦,但梦居然这样清晰,不仅双声道,还会软绵绵地叫“阿姨”。
嫩嫩的小手搭到肩上来,手指轻轻地圈她的胳膊,但实在太小,没能圈住。
然后就感觉床沿塞上来毛绒绒的东西。
先是一只。
然后成了两只。三只。许多只。
娜塔莎睁开眼睛的时候,转过头去,看见的不是墙壁,而是放大了的布偶的笑脸。
嘴巴直咧到耳朵根——如果布偶有耳根的话——看着傻乎乎。
小孩子的玩意儿。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令她瞬间清醒。
特工是行走在刀尖上,随时会没命的。她潜意识里知道托尼的房子相对安全,才睡了个短暂的好觉。
虽然从黛茜进房间到她醒来,前后不超十分钟,但娜塔莎倏然坐起时,脸上分明闪过一丝懊恼。
她这样弹簧似的身体反应,吓到了床边拿着雪人布偶、正准备再堆上来的团子。
黛茜绵软的小身子一个激灵,胖腿一弯,坐在了地上。
她是早早就醒了过来的。
老父亲今天一反常态,难得在女儿这个天然闹钟睡醒之前就睁了眼,把摇篮床里蜷缩着睡得像花生一样的宝宝抱上大床。
他也没有多大的动作,但背脊才挨着床,怀里这个就突然伸了小手抓他的睡衣,低头去看,黛茜已经在用空闲着的另外一只手揉眼睛。
花骨朵睡了一晚上,此刻开放了。
等团子揉好眼睛,看清楚爸爸,五官还挂着一丝未褪的睡意,就嫩生生地舒展开,笑得软乎乎。
她现在笑,等会儿就笑不出来。
因为托尼给她换过纸尿裤,看着时间还早,就放回床上玩。
小雏菊宝宝快乐地打滚,钻进大人盖的大被子里,像士兵钻铁丝网,从一头进,另一头出来,发现爸爸正瞧着自己,赶紧土拨鼠一样又躲回去。
她缩在里头,觉着躲的时间够长了,又试探着把脑袋伸出来,才伸到一半,身上的被子骤然腾空——被老父亲一掀,掀到旁边。
然后被她看见了爸爸手里拿着的一个怪东西。
那东西黑不溜秋,看着居然很眼熟。
黛茜好奇地挨过去,歪了一半的身子在托尼腿上,看他摊开掌心,小手就伸,要拿过来看看。
还没碰到,幼儿的脸色突变,飞快缩了回去,直往爸爸背后钻,浑身都写着拒绝,颤颤的奶音使着劲儿,连声道:“爸爸不要。”
托尼手上是个做得栩栩如生的蝙蝠模型,尖牙和红眼睛做得尤其好,看着就有些吓小孩。
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效果。
事后想想,应该拿个卡通造型的才对。
“没什么好怕。”托尼道,将模型在手里颠了颠。
这小小的一只难得害怕个动物,在做爸爸的看来,恐惧在所难免,重要的是战胜恐惧。
但他说了不要怕不作数,黛茜不愿意看,仍然往他脊背和床之间的缝隙里努力地钻,地鼠打洞也没有这样锲而不舍的劲头。
老父亲于是将蝙蝠放到鼻下闻一闻,道:“很好吃。”
说得一点儿都不真情实感,要是做个演员,恐怕因为NG太多被导演赶出片场。
是不是真情实感不重要,管用就行。
托尼话音刚落,就觉背后那只打洞的小地鼠动静一下小了许多。
“像巧克力饼的味道。”他又道。
吃和巧克力饼,黛茜是听得懂的。
她彻底不打洞了。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把头侧转过来。
粉嘟嘟的脸蛋上分明还有些为难,可惜为难抵抗不了大早上空空的肠胃,虽然怕,她还是望过来看看。
长得跟巧克力饼完全不像。
托尼捉了她的手,凑去摸一摸模型,垂眸道:“不可怕。除非受到惊吓,它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人。”
人也是一样。
躯壳柔软,肉做的心脏,哪里来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老父亲做出这么一个举动,随后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滑铁卢。
他让看看还好,一见要上手摸,团子即刻抗拒起来,刚才想吃东西的那一点心思转眼抛到脑后,肉绵绵的小胳膊扭着,可怜巴巴,“不要”得越发起劲。
说到底,她还是怕。
就算蝙蝠吃起来真像巧克力味儿,她也永远都不会吃的。
托尼看黛茜一会儿,见这小的实在可怜,“爸爸”喊得嘴巴扁扁,叹口气丢了模型,把她抱在怀里拍拍背,低声道:“好,对不起。”
要庆幸黛茜还没见过翼展能到两米的狐蝠。她这样害怕,就算真有狐蝠,护短的老父亲势必会先蒙住她的眼睛。
被丢在床底下的蝙蝠模型无声地流淌出委屈的眼泪。
早餐还在弄,托尼把在卧房里关不住的小女儿放到客厅里玩,她自己抱着布偶扭扭地跑去房间里一个个地看,要找小娜阿姨。
小娜阿姨睡了懒觉,到现在也没醒。
笨笨看黛茜找得实在辛苦,过去揪揪她扎在脑袋后边的一撮小头发,带着去了娜塔莎的卧室。
房门没锁,一转把手就开,黛茜于是跑了进去。
她趴在床沿看睡着的小娜阿姨,看一会儿,想跑到床上去一起躺着,可惜腿比较短,蹬半天没蹬上去。
小雏菊宝宝沮丧地站在那里。
她的沮丧保鲜期往往不长,有趣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她虽然上不去床,但小手一伸,能塞个布偶。
塞完一个,跑出去勤勤恳恳地搬运,又塞一个。
娜塔莎要是没那么快醒,黛茜能垒个城堡。
可惜现在不仅醒了,还吓得宝宝坐在了地上。
黛茜的心肝统共就那么大,今天受了十足的历练,想必能跳动得更有力些。
娜塔莎马上翻身下床,伸手来抱她。
黛茜也很配合,半点儿不计较被吓,乖乖地偎在她怀里,有些小撒娇的意味。
娜塔莎亲亲团子的头发,软声道:“醒得好早。”
才说完,发觉门口站了个人。
系着粉红围裙的钢铁侠看着真是居家里带点违和。尤其他下巴那一块不知哪里蹭了黑而不自知的时候,四目相对,很难让人不觉得喜感。
娜塔莎不觉得。
因为托尼看着她,懒洋洋说的话却很正经:“昨天晚上去那么远的地方,又打架又开枪,应该很累,起得晚也没人怪你。”
她眸光一动。
动不是因为意外,贾维斯任由她出入别墅,托尼不知道她昨天晚上出门才奇怪。
娜塔莎问:“追踪器呢?”
“被你洗掉了。”托尼道。
他面上随即有些紧绷,冷了语气道:“我家是安全屋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托尼。”娜塔莎抱着黛茜,怀里安静的宝宝在玩她的头发,拿了一条,在小小的手指上卷着,“我发誓,是昨天才得到的消息,事关重大,不得不出去调查。”
“什么消息?”
“最近有很多人离奇失踪。追查这些失踪人口的下落,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一个庞大的毒品垄断组织上。”
“那里面的人有个共同特征,身体某处都被做了标记。”
托尼面色一凛:“什么标记?”
“黄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