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陶知县吓惨了,眼下听到这消息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担惊受怕?
要说贪那赈灾银,但凡见了的少有人能不动心;但凡动心的,也少有人能真正狠下心不去动手。
这粮食也就罢了,毕竟是从省仓发下来的,过手的人还少一些。可这赈灾银却是从京城里发下来的,从京城一路到淮安府的桃源县,中间经了多少次的手,便被昧下了多少回。
周介推从京城查到了淮安府,上到四品大官儿,下到不入流的小吏员,但凡犯上事儿的,他一个都没有放过。这查的人多了,里头不乏有贿赂的,求情的,甚至威逼他高抬一手的,花样倒还不少,可到头来,法子都用尽了,该抓的人周介退还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抓进去了。
这回下令要严查的可是圣上,谁敢跟圣上过不去,这不是找死么?
周介推本来就对这些人厌恶的很,因有圣上交代在前,下手更是重了三分,折腾的那些贪官苦不堪言。重刑之下,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吏便有些招架不住了。身上受的罪是一则,另一则,也是因为他们想着自己如今被抓进来受罪,旁人却还好好地在外头享福,心里一不平衡,自然要将旁人给招出来。
这一个挨着一个地招供,周介推这边便一个挨一个地捉人。
这人还没到淮安府,便先拟定好了要抓的人了。能被人供出来的官儿,往往都是手里不干净的,一查一个准。且这回他们不单单是查赈灾银贪污一事,往前三五年,十来年,只要有的查他们都查了个遍。
这落马的人,也就渐渐多了起来,陶知县上头的那位,也是其中之一。他也是个运道不好的,偏偏这个时候犯了事。虽说那人已经将贪下来的赈灾银还回去了,可是之前的事情又被人翻了出来,新罪没有,旧罪却一大堆,这才倒了霉。
得了消息之后,陶知县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一关便是大半天。
他家夫人看着书房门闭得紧紧的,心里还犯嘀咕,觉得丈夫这会儿实在不对劲。有心想要上去问问,还没走上前敲门呢,却看到门从里头被打开了。
陶知县一脸凝重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一副是要做什么重要决定的模样。
知县夫人吓了一跳,复又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迟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在家呆着,哪儿也别去,我去顾通判那儿看看。”
说罢,陶知县便大步向前,直接出了书房。知县夫人狐疑地在后面盯着看了好久,愣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最近这两天,他们家老爷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要么阴沉,要么紧张,要么就是现在这样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知县夫人嘀咕了半晌,最后也只将这件事放到一边了。管他呢,他们家上面可是有人护着的,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儿。
陶知县直接去了顾邵的屋子里。
门是关着的,陶知县刚要上前就被几个侍卫给拦下了。
陶知县也没有疑心顾邵一个人在屋子里头为何还要掩着门,他这会儿急得慌,只想赶紧跟顾邵说几句话,其他的事,陶知县都没有心思多想。毕竟有求于人,陶知县对着这几个侍卫也只能尽量客气地问道:“不知顾通判如今在不在里头?我有事想要同他商议,烦请代为通传一声。”
侍卫倒也没有为难他,听了这话之后便进去通传了。
不多时,那人又从里头出来,同陶知县道:“顾大人让您进去。”
这架势,仿佛陶知县要去看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形势比人强,放以前陶知县才不会搭理顾邵,可如今他也没了办法,只能低着头进了屋子。
进去了之后,陶知县看着坐在木榻旁边的顾邵,心一横,立马冲了过去。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回了。
顾邵见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还以为他这是要鱼死网破直接灭了他泄愤,正慌着要找侍卫么,结果突然看到陶知县就这么停在了跟前,“咚”得一声就跪了下去。
顾邵被他跪得一愣。
隔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陶知县。
陶知县如今也顾不得要脸不要脸了,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做什么:“顾大人,这回算我求您了,看在我还有一家老小要照看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一次吧。”
顾邵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他当陶知县要耍什么滑头呢,原来是得了消息知道自己离倒霉不远了,所以特意过来讨饶的。
顾邵看了一眼帘幕里头的人,脸上忽然划过一丝戏谑:“陶知县啊陶知县,这么大的事儿,你求我有什么用,如今过来查案的可不是我啊。”
“可这案子是因你而起的啊。”
顾邵挑眉:“听着意思,陶知县莫不是在责怪我?”
“不敢不敢。”陶知县便是心里恨得要死,此刻也不敢放肆。毕竟,从眼下的情况看,这顾通判可是个大人物,他可不能将这尊大佛给得罪了。
陶知县也想不清顾邵到底是什么时候告的状,更不知道就这么一出小小的贪污案怎么引得圣上如此震怒,竟然下这样大的手笔来查。他只知道,如今顾邵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
“顾大人,您虽然位至高官,可我听说您的出身也不显赫,既如此,您应当更能明白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出身的难处。我能做官,都是一家人辛辛苦苦供出来的,一家往上数,代代都是平头百姓,攒的那些钱都被我读书读完了。老天开眼,叫我读出了个名堂来,如今好容易做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能让他们过几年的安稳日子,若我自此落了马,被人抓起来,我那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可该怎么活啊?”
陶知县神情凄惨地求着顾邵:“顾大人,我求您看在我们一家都是农户出身的份儿上,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吧。”
“我知道我做错了,也不指望能够继续在县令这个位子上做下去,只盼着您能给我说句好话,哪怕降了职位,仍旧保留一个官身,我也就别无他求了。留一个官身,才能给我们一家人留个出路啊。”
“现在想到要来求我了?”顾邵看着陶知县那伪善的模样只想笑,说得这么惨,可往日风光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心虚啊,“前些日子纵容手下伤我性命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要留我一命,这会儿替你求情呢?”
陶知县身子一怔,继而道:“我从未没叫他们伤过顾大人您。”
“是啊 ,你只是在旁边恶意引导,想要借刀杀人罢了。”顾邵凉凉地说道。
陶知县顿时失了言语。
他这会儿脑子里乱得很,虽只知道顾邵是他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可却不知道该怎么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若是顾邵真有那么好说话,这事儿也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陶知县便是有再多的心眼,再多的计策,到了顾邵这边,好像都全然不管用了一般,任凭他的招数再多,总得要个接招的人吧,问题是,顾邵他连招都懒得接。半晌,陶知县忽然想到一件事,赶忙道:“顾大人,我还之前淮安府几位大人的事情,我现在招供行不行?”
“晚了。”顾邵摇头失笑,“你说的那几位大人,如今应该都入了牢房。”
陶知县皱了皱眉头,忽而又道:“那桃源县这边还有几个贪官污吏,我都一道跟您交代了如何?”
顾邵继续摇头,笑呵呵地看着他:“这个么,应当也晚了。”
“晚了,怎么会?”陶知县不信。
“你口中的那些贪官污吏,今日早上就被人给抓起来了。尤其是前些日子一心想要害我性命的那几个,不久前被抓过去的时候可是叫得最无辜最厉害,若不是我一早便知道内情,只怕真以为抓错了人呢。”顾邵说完,又看了一眼尚在呆滞中的陶知县,故意问他,“怎么,这样大的事难道陶知县这边竟还没有收到消息?”
陶知县这边,确实没有收到消息。今儿早上到现在,他压根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怎么会呢……到底是谁抓的……”陶知县呢喃。
顾邵听了这话,指了指陶知县身后的帘幕:“喏,抓他们的人就在那儿。”
陶知县闻言转过身子,只一眼,差点没把他给吓死。帘幕后头,竟然站着一个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一声都不没坑,就这么看戏似地看着陶知县。
陶知县踉跄了几下才稳住了身子,看向那人:“你,你是何人?”
顾邵贴心地解释:“这位是大理寺卿周大人,奉圣上之命前来调查此次赈灾银贪污一案。可巧,今儿刚好查到了桃源县,底下的那些人一早就被抓了,周大人正在跟我商议,什么时候去抓陶知县来问一问呢,却不想陶知县你就这么过来了。”
陶知县见此,脸色越发苍白得厉害。
“这本来还得审一审的,如今陶知县说了这么多,也省了周大人不少事了。”
“你,你!”陶知县指着顾邵,目眦尽裂,“你故意的!”
“你自己进门没看清楚,怪我作甚?”
周介推原本来后头取公文,听到外头来了人之后便想要出去看看,结果还没出声,便看到一个身着官府的人已经在顾邵跟前“坦白”了。
如此好事,周介推自然没有出声打扰。
如今坦白也坦白完了,周介推也懒得听这狗官辩白,直接朝着外头叫了一声。
外头侍卫听到了,当即走了进来。陶知县一看便知道他们是要抓自己入牢的,他如何能甘心。之前在顾邵跟前伏低做小,只是为了让顾邵放他一马,如今怎么样都逃不过入牢的命了,他也丢了那份顾忌,直接骂起了顾邵。骂顾邵的无知,骂顾邵的不知变通,骂顾邵注定在官场上走不了多久。
四面树敌,这样的人如何能走得长远。再者,水至清则无鱼,这种根本不算贪污,若真如此吹毛求疵,还有谁人愿意给朝廷办事?
顾邵耐着性子听完了陶知县的污言秽语,当下也只是冷笑一声:“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不过是借以掩饰你的龌龊心肠。自己污秽不堪,便以为旁人都跟你们一样的污秽不堪?但凡你们有一点良心,也不至于搜刮了这么多的民脂民膏。总得清算了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才能还大齐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陶知县只觉得天真:“可笑,没了我,还与下一个王知县,李知县,你抓得完么?这官场,自古以来就没干净过,从前没有,以后跟不可能!还说什么朗朗乾坤,你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事,我且等着,看看你什么时候在你这朗朗乾坤的大道上栽个跟头。”
“蠢得是你,到现在还没认清楚一件事。”顾邵目睹完陶知县那张狰狞的脸,悠悠道,“官场干不干净,从来不由你们说了算。”
陶知县还想要争辩,可惜顾邵和周介推都没有再听他废话了,直接给了侍卫一个眼色。
侍卫依令将还在怒骂的陶知县给抓出去了。陶知县愤怒挣扎,只是那些侍卫可没有手软,见他挣得厉害,上手一劈,陶知县便立马倒了过去。
顾邵吓了一跳:“不会出事吧?”
“顾大人放心,我们有分寸的。”
顾邵看着被提着两只脚活生生拖出去的陶知县,也没管着分错到底是真是假了。
人走之后,周介推再次坐了下来。他今儿过来既是为了抓这桃源县的贪官,也是为了见见这传闻中的顾通判。如今真见着人了,周介推才觉得不枉此行。
方才顾邵的话犹在耳畔,周介推细细一品,又却觉得挺有意思,这顾通判,可是个难得清楚的一个人。
官场干不干净,这些贪官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唯有太极殿的那一位说了,才算。
自然,这也是这位顾通判如今能够全无后顾之忧的底气。
送走了陶知县,周介推才又跟顾邵是继续交谈起来。说的正是这些两日周介推在他淮安府办案的情况,淮安府那里头,该收的周介推都收到大牢里头去了,查了一通之后,整个府衙里头没几个是干净的,本来可以说是人满为患的府衙,经过这回的整治这才空了不少。
顾邵也是听了周大人的话之后,才了解到了那边的情况。
这淮安府里头,最干净的竟然是贺知府。不过想想其实也说得过去,贺知府看重的,从来不是金银。原本府里的那两个同知,也因为这回的案子去掉了一个。
被去掉的自然是张同知了。张同知没忍住贪欲,拿了一点,只是没拿多少,所以将东西填回去了之后,只丢了官位,人倒是没有被怎么着。
可跟丢了官位比起来,张同知宁愿他们将自己重重地打上几十大板。总好过如今啥也不剩的好。且最可悲的是,就在张同知被迫离开府衙的那日,他忽然听到里头有人在传,说是这回朝廷受灾之后朝廷给拨了钱过来,让他们扩建官舍。
待官舍扩建之后,各家也就不用再为了那一两个屋子争来争去了。
被迫离开的张同知闻言,心中一哽,在外头呆站了半晌。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