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贪墨钱粮

听到几个人的争执声,顾邵缓缓停下了步子。旁边跟着顾邵一块儿出来巡视的小差役见状还得了,急得都快要上火了,赶紧跑过去拦在了顾邵跟前:

“顾大人,晋安先生还在前头等着呢,咱们赶紧过去吧。再晚了晋安先生得着急了。”

顾邵回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不急。”

你不急我急啊,那差役心道。只是他再着急,也不敢逼着顾邵怎么样,只能挠心挠肺地跟在顾邵后面。

那两碗厚厚的粥已经被人抢食了,可抢了之后,众人依旧还是不饱。几个人都坐在地上唉声叹气,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邵推开差役,静静地看着这几个人。

他们也并没有发现顾邵。肚子饿成这个样,哪儿还有闲心思看周围都有什么人。

今儿这施粥的地方还在县城里头,能住在县城里头的人,再穷也都是有些家底傍身的。他们都如此了,更遑县城外头的农户。顾邵想着,又朝着方才施粥的方向走过去。

小差役跺了跺脚,只好跟着。

顾邵没有走近,只在巷口盯着看,施粥还是那几个人在施粥,队也是排得长长的,可不同的是,方才顾邵站在旁边的时候,打到粥的那些人可都是笑着离开的,脸上都透着一股满足。然而如今这些人,目光扫过自己手里头的碗时,眉头都皱得紧紧的,浑身透着一股沮丧。

打粥的小吏看到他们这副模样,粗声粗气地在旁边骂:“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喂猪都比喂你们强!”

周围的人听了,心中虽愤怒,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儿来。那小吏手上可是拿着一条鞭子呢。身边没有一个撑腰的在,可没有人敢给他们出头,打了也是白白被打。

顾邵看了半日,突然准备过去。

后头的小差役见了,慌忙拉住顾邵的袖子:“顾大人!”

“松开。”顾邵拧着眉头道。

小差役不得不松开:“晋安先生还等着呢,您要不赶紧过去吧,顾大人,顾大人!”

顾邵理都没有理他,大步上前,笔直地走到施粥的地方。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邵一把捉住了打粥之人的胳膊。

待朝着桶子里面扫了一眼后,顾邵猛然质问:“这粥是怎么回事?”

打粥的小吏被人捉住了手,惊得勺子都拿不稳了,一下掉到了桶里,捞都捞不上来。

“顾,顾大人,您怎么回来了?”小吏看着去而复返的顾邵,眼神闪烁。

显然,谁也没想到顾邵会再回来。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不是话很多吗?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去哪儿了?”顾邵打量着他。

“没,我们哪儿敢趾高气昂啊。”小吏讪笑了一声,朝着旁边看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人也不敢说什么,生怕露馅了。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不想露馅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顾邵看穿了他们的把柄,从另一个小吏手里拿过勺子,在桶子里狠狠地搅了一下,饶是如此,也没有搅出什么米出来。这粥实在是稀得很,只有最下面的稍微沉着一层米,上面全都是水。方才他过来的时候,这些小吏都在最下头打粥,将最下面的一层都打完了,这会儿桶里便是稀得只剩下水了。

顾邵拿着勺子又去了另外一个打粥的点儿,那边的小吏早已经注意到了刚才的情况,他有心想要拦着,可是对上这位顾大人的眼睛,心里实在是怵得慌,愣是什么都没敢做,只呆呆地站在一旁。

顾邵查过了情况,跟刚才那一桶是一样的。

边上排队打粥的看到顾邵查探,便知这位大人跟县衙里头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里头有个人故意说了一句:“顾大人您别生气,其实如今这样已经算还不错了,好歹还有一口喝的呢,多喝两碗也能饱肚子。换了别的时候,说不定连这稀得看不见米的粥都没有。”

“就是,换了从前,哪儿还有施粥这等好事,只怕咱们饿死了都没有人管。”

“咱们县衙里头的几位官老爷,这回已经算是仁慈了,好歹还记着我们呢。”

几个小吏听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群里都没有什么好话,顿时都拉下脸来。

其他人见了,倒也不敢再说下去,免得真被这几个人记恨上了。

顾邵却是不怕的,他放下勺子,带着丝冷笑同那小吏道:“你们这桃园县虽不算富庶,却也还过得去,怎么官府行事,反而小气至此?这熬得是粥呢,还是水呢?”

众人都没有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全县都是这个情况?”

问完,周围更是静得吓人,没一个小吏敢搭话。

“也罢,问你们也是白问,想到你们也不敢说什么。”顾邵自言自语。

最开始被顾邵逮到的那个小吏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心中一松,只要顾大人不怪罪他们便好了:“顾大人明鉴,这事儿跟咱们委实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就只是个做事儿的,上头怎么吩咐,我们便怎么做。”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赶忙附和。

顾邵也知道在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这些人便是知道,也不敢跟他说的。顾邵也懒得跟他们磨叽,直接转身准备回县衙去。

后头的小差役当即准备跟着,顾邵留了一句话:“你去寻晋安先生,就说我有事去找陶知县。”

小差役一愣,在去找晋安先生和回去被县令骂之间,果断选择了去找晋安先生。

顾邵离开之后,领粥的百姓都有些激动。避开了几个小吏,他们才三三两两地开始琢磨了起来。众人所琢磨的,不过只有一点,那便是这位顾大人到底能不能给他们做主。这位顾大人,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而且他们这次能够活命,听说也是靠着这位顾大人和他口中的晋安先生。就是不知道,这位厉害的顾大人对上他们的县令老爷,究竟还能不能一样的厉害。

他们是盼着陶知县这回能吃吃苦头的。

顾邵直接回了县衙。他到的时候,陶知县正在吃午饭,满桌的菜,有鱼有肉,丰盛得很,旁边还放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陶知县坐在桌上,旁边还站着一个给他斟酒的小厮。

陶知县吃得正美,转眼就看到顾邵站在他跟前。陶知县还懵了一下,好久才缓了过来,问顾邵道:“顾大人要不坐下来尝一尝?”

“不必了,我可没有陶知县您这般的好胃口。”

陶知县讪笑了一声,有点琢磨不来顾邵来他这儿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位打从京城里来的顾通判,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呢。

顾邵看够了菜,才终于开了口:“我说陶知县。”

“啊?”

“你治下的百姓如今可都还饿着肚子呢,你竟然也吃得下去?陶知县不是一贯自诩爱民如子,可如今这吃相,未免有些太难看了吧?”

“难看吗?”陶知县赶紧擦了擦嘴,又转过头问旁边的小厮,小声嘀咕,“难看得很吗?”

小厮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还好啊。”

他们老爷好看着呢。

顾邵嗤笑:“你问他,还不如问问县衙外头的百姓呢。”

陶知县皱着眉头琢磨着顾邵的来意,半晌才讨好地说了一句:“我说顾大人啊,您有什么话直接说好了。我这个人就是个大老粗,听不懂您的言外之意。您要是想做什么,想吩咐什么,尽管吩咐便是了。”

“也好,我也懒得再拐弯抹角了。”顾邵坐了下来,盯着陶知县,直接切入正题,“刚才我去看县衙施粥的点,瞧见那些桶里的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水,压根没有多少米。那些打粥的小吏看到我过去,便装模作样的从最里头打上来一点厚粥,等我第二次再过去的时候,里头可就真的只剩下水了。”

“……”陶知县咬着牙,暗骂一句不中用。这些糊涂的东西,要私吞也不是这个时候私吞啊!

他正想装糊涂,却又听顾邵继续道:“这回淮安府一带受灾,我记得朝廷可是发过赈灾钱粮的。如今大齐开了互市,与火寻国商贸往来赚了不少钱,这赈灾钱,自然也不会少了淮安府的。桃园县灾民最多,划下来的钱粮应当也是最多的,可如今这情况,让我不禁好奇,这拨下来的钱粮,究竟去了哪儿?”

陶知县呼吸都慢了半拍。

“是半路丢了,还是,进了谁的口袋里,再也吐不出来了?陶知县你说呢。”顾邵笑眯眯地盯着陶知县。

陶知县还能说什么,只能装疯卖傻:“应该不会的吧,顾大人您一定是多心了。”

“多心?我看未必。你不说也没关系,回头我让人查一查账本,仔细核对便是了。”

陶知县放下了筷子。顾邵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胃口?

“你先下去吧。”陶知县对后头的小厮道。

小厮依命下去,走之前还颇为贴心地关上了门。四下无人,陶知县再同顾邵说话也就轻松了许多,他挎着一张脸,道:“顾大人,您何必说的这么严重呢?”

“倘若赈灾钱粮的去向都不是严重的事,我倒是有些好奇,在陶知县的眼中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事?”

陶知县噎了一下,对这位软硬不吃的顾大人也是没了法子。早知如此,今儿他是断然不会让顾邵一个人去外头溜达的。陶知县今儿是知道顾邵要离开县衙的,只是他以为顾邵是去跟晋安先生一块儿查看河道,谁知道他转了个头去看人家施粥。

真是闲得慌。

陶知县便是有再多的借口,也抵不住顾邵的不依不饶。心中百转千回,过了好一会儿,陶知县才叹了一口气:“我实话跟您说吧,今儿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情。”

顾邵冷笑。

“要是您不信,我也要说这样的话。我压根就没有吩咐什么。这赈灾的粮食被贪墨了一部分,里头确实与县衙的官吏有关系,可是与我,却没有太大的关系。说破天了,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陶知县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顾邵点头:“那行,既然你都已经这样说了,那我不查一查,你岂不是愧对于你这一番言之凿凿。”

“你!”陶知县指了指顾邵,却又在他的眼神中默默地缩回了手指。良久,陶知县叹了一口气,“虽说您是京城来的,可您毕竟是初入官场,有些事儿啊,还是得我这个过来人跟你说一说。”

“哦?”顾邵掏了掏耳朵,“愿闻其详。”

陶知县见他愿意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赈灾的钱粮,是从上头一级一级的发下来,到最后才到了咱们这桃源县的,这话没错吧?”

顾邵挑了挑眉,继而点头。

“所以,若是顾大人您要查,便得从这桃源县开始查起,一层一层地再往上查。仓库官得查,转运官得查,押运官得查,咱们这着淮安府得查,江苏省得查,乃至京城的户部,那可都得查。”

顾邵不置一词。

陶知县却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说句不中听的,这里头,又有哪个人是干净的?就是京城里头的那些,又有谁是没沾过这救命银子的?您可别这样看着我,今儿这里只有咱们俩,我索性放开了说。这古往今来,官与民都不同,但凡当了官,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百姓看咱们这些当官的,都觉得里外都风光,可谁又知道这里头的苦楚?勤勤恳恳地当着官,一个月到手里的俸禄却没有多少,外头地也贵,房也贵,米也贵,油也贵,想要活的体面,谈何容易?”

“说百姓吃苦,可咱们的苦也不输给他们呀。他们是吃惯了苦头的,只要有一口粮食,便饿不死,可咱们不一样,过了科举当了官,就再不能活成当初那副德行。当了官还过成普通百姓一般,不是高风亮节,而是不中用,注定被人瞧不起,无异于是锥心之痛。”

“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过体面日子吗。可如今这份基本的体面都没了,还叫咱们这些当官的如何过日子?若是可以,谁不愿意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好官儿,可如今这不是生活所迫吗,见了这银子,这粮食,自然要为自家谋划一点的。你说我们辛辛苦苦读了这么久的书,吃了这么多的苦,难道还不值这一点钱粮吗?”

顾邵静静地瞧着陶知县,不过他好像是说上瘾了: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这官场就是这样,你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哪儿都好过;你若刨根问底,吹毛求疵,便注定被人孤立。”

顾邵抚掌。

陶知县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对着顾邵赞赏地点了点头:“这些心里话我是不与让人说的。”

“说的真好。”顾邵点头。

陶知县嘿嘿一笑。

“不过,你虽说的好,我却还是要同圣上禀明实情的。”顾邵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至于你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县老爷,就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