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石御史,自皇上至萧丞相再到底下的郑尚书钱尚书几个,其实都没当做一回事,只把他当笑话看看罢了。无奈这个笑话自身还挺能蹦跶的,上回被怼了之后还不甘心,想要再蹦跶得高点儿。
皇上几个听着他滔滔不绝的斥责,只觉得聒噪。
唯独石御史自己喷得兴致正浓,有几个被他这股兴致感染到的人,也站了出来,觉得自己务必要匡扶正义,惩奸除恶。他们喷桃源县官府的不作为,喷顾邵这个外放出去特意去治水的不中用,跟甚至,最后竟然喷到了晋安先生身上。
皇上听了,顿时止不住咳嗽了好几声,难以置信地望着底下的几个人。付公公连忙上去给皇上拍背,顺势递上了一盏热茶。
石御史他们却觉得自己喷得恰到好处,开始逮着晋安先生不放了。
皇上:“……”
这些人,怕不是找死吧。皇上本来见他们诬告顾邵还有些生气,如今听到了这个,忽然也气不起来了。也是,跟这些个脑子不好的人生气,不是自找罪受么。
然而,这些人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等他们喷过之后,皇上扫了一眼大殿上,见下头有好几个人已经隐隐有些愤怒,心中忽然轻松了些。算了,由着他们去吧,看明儿会闹出什么好事儿出来。皇上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来观望这事儿的,可石御史几个,却抱着入戏的态度去弹劾顾邵与晋安先生的。
虽然朝中没有多少人应和他们,但是他们还是喷得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下朝之后,亦没有多少人愿意同他们一道儿走,更甚至,还有几个人明目张胆地对他们怒目以待。石御史看在眼里,暗暗记住了这些人。
他如何不知道,这些人里头多的是晋安先生曾经的学生,因为他方才直言劝谏,如今已经恨上了他。不过这点冷眼,石御史还是受得住的,如他这种清高孤傲之人,注定在朝中得不到多少支持。过了会儿,跟石御史一块儿的人看了一眼周围,小声说道:“石大人你看,他们好像都在排斥咱们。”
“那是他们无知,要不就是他们心存偏袒。”
石御史认定这些人都不是好人。偏袒晋安先生的,多半是晋安先生的学生。偏袒顾邵的,多半是顾邵的亲友。他如今弹劾这两个人,尤其是弹劾晋安先生,肯定是得罪了不少人。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这两人当初可是为了治水才去了淮安府,如今水没有治成,反倒引了灾祸。再不惩治,只怕天灾还会更大。
“晋安先生德不配位。我看往日那些传言都是夸大之词,不可信也。至于那位顾大人,更是一个毛头小子,平白得了几分圣眷,便以为什么都能由着他指手画脚一番。让这样的人去治水,岂能不出祸端?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今日不成便明日,明日不成便后日,总之,咱们务必要让圣上承认,此番崔镇决口乃是他二人的不是!”石御史说得义正言辞。身边的几个人再次他这股正义之气所感染,不由得挺直了脊背,仿佛这样自己便能所向无敌了。
等下朝过后,石御史还被御史大夫温大人单独接见了。
温御史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石御史一声,让他别将朝中的人都得罪了干净,直言进谏可以,但也不能没脑子的进谏吧。
只可惜,温御史的提醒在石御史这儿都成了耳旁风。他甚至觉得,温御史是不是跟那些人是一伙儿的,故意在这儿找他的的茬。
“下官所言都是利国利民之事,弹劾的都是德不配位之人,下官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做什么要遮遮掩掩,将原本该说的话咽下去?”
他说得威风凛凛,甚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温御史:“下官听闻,温大人家的小公子与那顾大人私交甚好,温大人该不会是碍于私交,想要包庇顾大人吧?”
凉飕飕的刀子直直地往温御史身上捅,温御史听罢,心也凉了半截,再懒得劝什么了:“算了,你好自为之吧。”
石御史心中冷笑,这还威胁上了?威胁就威胁吧,反正他是不会怕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石御史执意如此,温御史也拿他没有办法。只略说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便散了。这日回去之后,石御史还饶有兴致地拿着这件事跟家里人吹嘘。他一介小小御史,能这样大出风头的机会实在是不多。
人来世上这一遭,追求都不一样。有人图财,有人图名,有人图安稳。石御史图的,便是这名了。他下定决心,打算从今儿起就跟崔镇决口这件事对上了,不将那两个人拉下马来,他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这一晚,石御史睡得无比安详,甚至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舌战群臣,说得圣上不得不将那顾邵罢了官,亦免了晋安先生的职务。经此一事,他在御史台也立下了赫赫战功。那梦实在太过痛快,痛快得石御史都舍不得醒来了。是以第二日一早,等到了寻常该起身的时候,石御史还在做着美梦,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梦到正妙的时候,石御史突然被一声巨响给惊醒。睁开眼时,却见自家夫人从外头冲了过来,神色慌张,连床边的椅子都踢到了。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儿了!”石夫人猛地摇着自家老爷。
“怎么了?”石御史还有些懵。
“外头来了许多人,将咱家给围起来了,您快出去看看!”
石御史被吓了一个机灵,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往前跑,等他跑到正门的时候,便看到下人几个下人都围在那儿,一副想出去却又不敢出去的样子,当真是丢死个人了。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石御史一声呵斥。
众人一听是老爷的声音,赶忙按着他的吩咐都跑到了一边,只是到了边上之后几个人却都没有走,都还在那看踮着脚张望着。
“丢人现眼的东西。”石御史轻飘飘地扫了几个下人一眼,整了整衣裳,打算去外头瞧一瞧是什么情况。
谁知一脚踏出了大门,却冷不丁被外头乌压压的一大片人吓得腿都站不稳了,往后直退了好几步。好在他扶门框扶得及时,这才没有跌到地上。
“我的老天爷啊!”
石御史瞪着眼,惊悚地瞧着外头。石家宅子前头,竟然坐了好几百的读书人。这些人也不闹事,也不嚷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将整条巷子都堵了起来。
“你们……”石御史咽了咽口水,觉得两腿虚得不像话,“你们在我家门前站着,到底想要做什么?”
里头有个穿白衣,做读书打扮的年轻人听了这句话,上前便道:“我等是为了崔镇决口一事而来,听闻石御史在前面污蔑晋安先生和顾大人,心下愤怒,特意过来讨个说法。”
污蔑别人他们管不着,可是污蔑晋安先生,他们便不得不管了。晋安先生可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亦是天下读书人的风骨,怎可被他一个小小御史随意抹黑?还有顾大人,那可是堂堂状元郎,如此睿智过人,又高风亮节之辈,怎可收到这般侮辱?
昨日石御史几人那番言论散开之后,坊间便有不少读书人群情激奋,想要亲自替晋安先生和顾邵讨个说法。今日过来的,只是京城周边的读书人,倘若这石御史几个还不道歉,那明日过来静坐的,可就远不止这些了。
石御史也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只是涉及此事,石御史断然不会让:“事实如此,我又没有说错。那崔镇几十年都没有出过事,怎么他们一修堤坝便出了事呢?这分明是惹怒了上天,故而才降罪于桃园县。”
“一派胡言!”当即有人指着石御史的鼻子骂道,“到底是有多蠢,才能说出这番狗屁不通的话来,你不害臊,我听了都替你害臊。”
“你!”石御史气急,甩了甩袖子,“真是有辱斯文,还好意思自称读书人。”
“总好过你自称朝廷命官。”那人骂完之后,接着道,“此次崔镇决口是因为连日大雨,河水暴涨这才决口的,与晋安先生和顾大人又有什么关系。若是天灾当真是因人而起,那也是因为你们这些干吃俸禄不干事的狗官起的。”
“可不是么?晋安先生和顾大人事事为民,若不是他们连夜探查,视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怎么会察觉到崔镇早有决口的迹象,怎么会想到让两堤并用,又怎么会让桃园县数万百姓撤到山中避难?如今桃园县安稳度过天灾,中间未曾折损一人,这不是晋安先生和顾大人的功劳,难不成还成了你这只说空话的石大人的功劳?”
“说得好!”众人鼓掌。
另有一人鄙夷地瞧着石御史:“我平生最不屑踩着别人扬名的人,更何况你这次踩的,可是桃园县百姓的大功臣。”
“你一时不与晋安先生和顾大人道歉,我们便一时不离开,看看谁赢得了谁?”
这还得了?石御史忙道:“谁允许你们站在我宅子前坐着了,再不走,回头我派人去报官,将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全都关到大牢里去!”
石御史威胁的倒是挺像一回事,只是没有一个人怕他就是了。他们就这么坐在这儿,石御史一家今儿是别想再出去了。出不去,这差也没法儿上了,急得石御史在家两头乱蹿。
非但他们,就连这巷子里其余人家进进出出,都受了影响。
也是奇了,官府的人看到这边围着这么多人,竟然也没有来管,反而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仿佛他们只要不闹出人命,都不会管他们似的。
这可看得巷子里的那些住户头都大了。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因为石御史起的,这些人对着石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下午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人相约去了石家,逼着石御史赶紧出来道歉。
石御史被邻里街坊给逼得火气直冒,却也愣是没想出个什么招。说又说不过,毕竟人家可有好几百张嘴呢,一人一口吐沫,说不定都能将他给淹死。打吧,还是算了,他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冒这个险了。
如此憋了两日,一家子终于熬不住了。第三日,两天没有出门的石御史到底还是妥协了,当众道了歉,赔了罪,收回自己原先的那些话。
如此,石县令这张老脸也算是丢尽了。别说扬名了,这臭名算是彻底背上了。石御史每每想起,都是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另外几家。但凡抹黑了晋安先生跟顾邵的,这些读书人一个都没有放过。只是他们比石御史识趣,别说两天了,一天他们都没有撑过去,当天晚上就当众道歉了。这一战,京城里的读书人胜得名正言顺,不仅收拾了几个嘴碎的言官,还给晋安先生和顾邵扬了名。
京城里头的不少人都爱听跟顾邵有关的故事。从前就爱听,如今顾邵虽离开了,可跟顾邵有关的事儿,他们依旧不会放过。所以这一回崔镇决口一事,因有顾邵在其中,在坊间被广为流传。众人对顾邵这个年纪轻轻又生得好看的状元郎有多喜欢,对石御史这个搅屎棍子就有多险恶。有些人对顾邵被抹黑一事实在气不过,趁着石御史散值回家的时候,还特意去丢几个臭鸡蛋。
这张臭嘴配臭鸡蛋,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扔的人实在太多,后来石御史实在忍不住,这才去报了官。官府的人眼瞧着他顶着一身的臭鸡蛋实在有辱官身,这才出手止住了那些嚷嚷着要替状元郎出气的百姓。
“下回再敢抹黑顾状元,可就不会丢臭鸡蛋这么简单了!”
“对,下回咱们泼粪!”被赶走时,这些人嘴里还放着狠话。他们也机灵,放完狠话就跑了。
石御史抹了一把脸,指着他们追了好久,最后人没追上,倒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石御史这遭遇,被朝中百官津津乐道了好久,不仅他们知道了,连宫里的皇上也听说了。他觉得挺有意思,还特意写了一份信给顾邵。
这回没人再敢说什么了。看顾邵不爽的人已经被人收拾了,觉得顾邵没有功绩的人如今也都可以闭嘴了。皇上写信写得理直气壮,酣畅淋漓。
因这信是皇上的,所以送到顾邵手里的时候,也不过才过了四天的功夫。
收信那日的上午,顾邵本准备跟晋安先生去河道那儿。只是他中途看到官府有人在施粥,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便准备下去视察一番。
边上一个小差役看出了顾邵的打算,立马毛遂自荐说要跟着一道儿。
顾邵也没拒绝,就这么带着一个小差役过去了。他没走近,因那小差役说了,他若是过去的话,只怕会打断施粥,平白让他们紧张。顾邵就站在巷口,看到众人排着队去领粥,领到粥后,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
那粥顾邵也看了,熬得还不错,看来县衙那边还不错,没有缺斤少两。
看过之后,顾邵便准备去寻晋安先生了。原本打算就这么离开的,可走着走着,顾邵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路过的那一家肉汤铺子。方才顾邵闻着觉得还行,也没有多想喝。可这会儿走了之后,却越想越觉得那味道香得勾人。
怎么办,真的好想回去尝一口,但是他还得去跟晋安先生汇合,这事儿也不能耽误……
又过了一会儿,顾邵突然停下步子。
小差役一愣:“顾大人您怎么了?”
“你在这儿站着,我去去就来。”顾邵暗暗骂了一句自己不中用的肚子,不就一份肉汤么,怎么就惦记成这样了?
顾邵走得急哄哄的,小差役站在原地看着他往回走,不禁跺了跺脚,赶忙跟着。
顾邵走得急,没一会儿便到了那肉汤铺子。那铺子往日也是个旺铺,只是这会儿大家都没钱,所以生意略显冷淡,里头一个人都没有。顾邵正想进去买一碗,忽然看到前头有人好像在抢什么东西。
心中好奇,顾邵便多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看,才发现他们在争一碗粥。
“凭什么你的就这么厚,我们的却一颗米都没有!”
“就是,我们都饿了好几天的肚子了,凭什么我们碗里没有一粒米,全都是水。”
顾邵闻言,渐渐停住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