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坐着的几个,长得跟扎兰丁都差不多,乍一看竟然像是兄弟一般。说到底,他们那边的人在顾邵看来长得也确实都差不多。
此番火寻国来臣主要是为了商议互市一事,做生意是附带的。这是头一次,往后他们必定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派遣来使往京城与之交易。不过,也正因为是头一次,所以火寻国这边也显得尤为慎重,不想在这头一次生意上吃了亏。
大齐这边亦然。他们这边缺战马,而火寻国那边良马众多,今日要谈的,便是火寻国售卖良马一事。
两方谈了许久,都觉得对方可以稍微让一步,尤其是火寻国,竟理所当然地觉得大齐应该多给一点钱。毕竟,和气生财么。再说大齐向来是朝贡贸易,每每与别国往来,都是给的多,收得少,最后亏损的都是自家的口袋。火寻国也不是没有跟大齐做过生意,本来他们都以为,这回必定也能满载而归,谁想到竟然在户部遇上了钱尚书。
抠门如钱尚书,自然不会让自家的钱财落到外人的口袋。他本来就是打着从火寻国挣钱的心思来开互市的,他恨不得将火寻国的金币通通搂过来,又哪里能忍受人家跟他讨价还价?在这儿坐着听了这么长时间的废话,已经是钱尚书的极限了,耳边响起的还是那样听都听不懂的鸟语,弄得钱尚书心中越发地烦躁。
顾邵也坐在那儿坐了半天,听了半天,到最后也没见两帮人将生意谈成了。
想着今儿这生意是谈不拢了,钱尚书再次烦躁起来,只是使臣在前,他还不能随意发脾气。客气地将一众使臣送走之后,钱尚书才终于对着自己人拉下了脸。
“没想到这些火寻国的使臣,也是这般的奸诈。”
说完,钱尚书还暴躁地踹了一下桌子。结果没将桌子踹得怎么样,反倒是弄疼了自己的脚,疼得龇牙咧嘴,偏又不好在众人面前叫出声来。
连顾邵都替他疼。
小李侍郎在后面跟了一句:“那火寻国里的百姓,都善于经商,别看这些使臣是朝廷的人,实则也是经商的好手。”
“怪不得,”钱尚书握着拳头,“真是分毫不让,非得让大齐这边出点血才甘心。”
要是往常,让他大齐出点血就出点血了,可如今不一样,又不是朝贡,是两国平等地通商,做什么他们大齐就一定要吃亏呢?
头一回就吃了亏,往后哪里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再说了,户部如今还缺着钱呢。之前户部定下了白银入税的定例,这回秋税收上来之后,是多了不少白银,也解决了国库的一时之急。可惜钱来得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别的不说,但是工部治理黄河一事,就划去了一大笔钱。
钱尚书每天对着源源不断流出去的白银,心中都在滴血。这档口再叫他吃什么亏,钱尚书是断然不情愿的。
可是他又不想将这生意弄黄了,所以如今他心中是既不愿意多让太多,又生怕火寻国那边的人生气,不与他们做生意了。良马难得,眼下好容易有了战马,再想从别的地方弄来,可就难喽。钱尚书真是愁白了脑袋。
小李侍郎建议道:“要不咱们再提一提价钱?”
本来预算的就是这么多,再让钱尚书多出钱,他肯定是不愿意的:“再谈谈吧。”
然而再谈却也是没有谈好。大齐这边想以每匹二十两的银子买入,火寻国那边却坚持以每匹二十五两的银子卖出,两边互不相让,谈了好几次都还是没有谈拢。
两日过后,大齐这边渐渐镇定不了了,诸位官员议论纷纷:
“要不就按着他们的意思来,多加点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啊。”
“就是,总不能连头一次生意都做不成吧,那往后互市还怎么开?”
“就是就是,再说了,咱们大齐与其他小国通商的时候,不也亏损得多,挣钱得好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钱尚书将价钱再提高一点。
钱尚书也愁啊,他们这边和火寻国那边的价钱可是差了有五两呢,看火寻国使臣的意思,是咬死了二十五两不放,他们加银子这事儿,加一两是加,加五两也是加,个中意义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旦松了口,便意味着在这笔生意里头占了下风,到时候若是火寻国再提什么要求的话,他们大齐是继续应承还是不应承呢?
谁先低头谁就输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让钱尚书为难的,主要还是银子的事情。那战马总共二千匹,每匹马多出一两银子,总得加起来便要多出二千两银子。别说户部如今缺钱,便是有钱了也不能这样花啊?
因为这件事,钱尚书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他想起前些日子兵部尚书跟他交代一定要将这买卖定下来的话,当时钱尚书答应得好好的,毕竟他从来也没想过,这火寻国都是经商的好手,且还都这么会讨价还价。如今钱尚书想着,都想拍死之前那个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的自己。早知道,他就不会答应得那么快了!这事弄得,真是一笔糊涂账。
烦躁之下,钱尚书便没有什么好脾气,见谁都想怼一怼。顾邵虽然不是户部的人,更不是钱尚书的手下,但是也被无辜波及了两回。
这日刚一散值,顾邵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了——他这两日被借去了户部,每日都在户部里头无所事事。
户部办公的地方离顾邵的住处还有些远,出去之后,顾邵想起家里两个小孩儿,特意绕了远路,跑去了街口的那个小摊子买了几块枣糕和几块芙蓉糕。
枣糕礼哥儿喜欢吃,芙蓉糕小妹喜欢吃。
小贩包好之后便递给顾邵。顾邵接了过来,正要离开,便听到旁边想起一阵既熟悉又古怪的声音。熟悉是因为他听得懂,古怪是因为在人人都说官话的京城,骤然听到这样的回回语,很是突兀。
顾邵一眼瞥过去,却也没能看出来这些人都是谁。毕竟火寻国的人生得都差不多,顾邵也很难分辨他们谁是谁。不过好在他听得懂,所以两三句之后,顾邵便猜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应当是这回随同火寻国使臣一道来京的通事。
本来顾邵也每当一回事,正要抬脚离开,系统忽然提醒了一句:“跟上。”
“跟上他们?”
“废话!”
顾邵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听着系统的话去做了。为了不让人发现,顾邵还特意装出逛街的样子,拿出一块糕点小心地啃着。面上随意地看着周围,耳朵却高高地竖了起来,仔细地听着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这两个通事兀自说着自己的话,大概是从未想街边的人能听懂他们说话,所以交谈中也没有避讳什么。
顾邵看得出来,这两人的忧心程度,应当也不输钱侍郎,当然,从这两人的话里也能听得出来。
“……也不知道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心里着急地要死,却还咬着那么多银子不放。再这样下去,我看大齐的那群人得要翻脸了。”
“可不是么,那可是两千匹马呢,来得时候国君可是再三交代,这若是没有卖出去,回头咱们都得跟着一块儿倒霉。你说大人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真不怕国君责怪?”
“咱们不怕,分明是怕地要死呢,听说这两日都没有睡好,估摸着过两天就得让些价钱了。你说他争着一点银子,究竟有什么争头呢?”
“大人的想法,咱们哪里能知道呢……”
后头的话,顾邵便没怎么注意听了。他在另一个小摊子跟前站着,啃糕点的动作也渐渐停下来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来,火寻国那边也是急着将这马给甩出去啊。急着就好,就怕人家不急呢,急得话,就好办多了。
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人家糖人的摊子上。摊主已经盯着他看好久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小伙子站在他的摊子跟前,又不卖东西,瞧着还挺古怪的。摊主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粗着嗓音道:“这位公子,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着别人啊。”
顾邵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占了人家的地儿之后,又赶紧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后头还有两三个人。他不仅占了别人的地儿,还挡了别人的生意。咽下最后一口枣糕,顾邵赶紧道:“给我捏两个糖人。”
“好勒。”生意上门,摊主立刻换上了一张笑脸。
今儿顾邵也算是满载而归了。回去之后不光两个小孩儿高兴,顾邵自己心情也挺不错的。
翌日,顾邵照例去了户部点卯。他才过去没多久,便再一次听到火寻国使臣来访的消息,钱尚书压住心中的烦恼,仍旧叫人将他们安置在了大厅处,自己领着人一路赶了过去。
途中,顾邵听到钱尚书跟小李侍郎的对话。经过这些日子的劝说,钱尚书已经有些动摇了,今儿若是再谈不拢,他便决定按着火寻国的意思,将价格往上提一些。
总之,那战马是一定要弄到手上的。
两方坐定,各自都板着脸,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顾邵从人群当中,终于认出了昨儿晚上看到的那两个通事,那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饰,倘若不是昨天傍晚顾邵特意多看了十来眼,他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他打量得时间有些长。那边两个通事自然也发现到了,当下还有些奇怪,低下头悄声商量着:“对面那人怎么老是看咱们?”
“兴许是闲着没事儿呢,他们大齐人,总是闲着没事喜欢盯着咱们看,总是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昨天他们出门的时候就是这样,周围总有人时不时地投来目光,或隐晦,或明目张胆地瞧着他们。至于对面那个大齐官员,估摸着也是因为好奇。
两个通事完全没有认出顾邵究竟是谁,在顾邵眼中,他们火寻国的人生得都差不多;而在火寻国人眼中,大齐的人长得也都像是兄弟姐妹,都穿着差不多的官服,便更加难认了。他们真要认得才奇怪呢。
不过是,两边都开始交谈了起来,通事停止了窃窃私语,开始办起了正事。一如前几次一样,这次依旧谈不拢。
前几次的时候,顾邵一直坐在旁边发呆,不过这次么……他倒是用了些心思,认出了那两个通事之后,便将目光放在钱尚书和那位火寻国的大人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着。
虽然两人瞧着都是云淡风轻的,不过仔细看来,却能看出两个人都有些紧张。至于钱尚书,更是压力大到了极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经攒成了拳头,显然是压抑过了头。
两边各自切磋,不知道说了多久,钱尚书听了这边的通事的话之后,握紧的拳头忽然松开了。
昨儿晚上兵部尚书又让人给他捎带了话过来,让他务必谈下这笔买卖。算了,钱尚书想着,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吧,反正后面也是可以赚回来的。只是,但愿他这口松了之后,火寻国那边最好不要顺杆子往上爬。
否则,还有的折腾。
钱尚书终于开了口:“既然这样,那——”
“尚书大人稍安勿躁。”顾邵抢在他之前出声,打断了钱尚书的话。
钱尚书皱眉,旁边的人也费解地望着顾邵。
顾邵微微一笑:“人家使臣千里迢迢来了京城,总不好一笔生意都不做,就这样叫人回去吧。再者,两国刚通互市,正是邦交的好时候,哪儿能因为一点利润就直接断了交往。毕竟,火寻国的使臣大人也是诚心过来做生意的,是与不是?”
通事赶紧将这话告诉了使臣,使臣大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微微有些发愣。
顾邵笑了:“使臣大人不必紧张,此事涉及两国邦交,虽说钱尚书打从一开始便不愿意促成这笔买卖,可我们也会帮着劝一劝的。”
钱尚书有些犯迷糊,却在看到顾邵一闪而过的眼色之后,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顺势冷哼一声:“劝什么劝?没什么好劝的。虽说两国如今才开了互市,但我们大齐也不缺能够商贸往来的边境诸国。互市讲究的是互惠互利,可如今看他们的态度,这互市,不开也罢!”
钱尚书的话刚落,火寻国的通事便脸色一变,赶忙将话传达给了他们那边的大人。
从开始一直端到现在的火寻国使臣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听那大齐官员这意思,难道是不做这笔生意了?这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