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侍郎深知顾修撰是个神奇之人。所以,在顾邵接过琴之后,他非但没有想着嘲笑,反而头一时间观察了一下宴席中各人的表情。
上首的圣上自不必说,从方才开始脸上便带着笑意,看着心情也不错,让人分不清他是不是真没听到过那些流言;至于皇上下面几位大人,小李侍郎看了一圈,也没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来。
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委实了得。
皇上对着顾邵勉励了一句之后,又让通事与火寻国使臣介绍了顾邵一番。通事按着皇上的意思,不得不闭着眼睛,对着火寻国的使臣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
那火寻国的使臣听罢,再看顾邵时便肃然起敬了。听说大齐的状元郎都是万里挑一的,这么年轻的状元,可不常见。听这大齐皇上的意思,似乎这位状元郎还是个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
就是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他们国家的语言了。
他借着通事的嘴与顾邵说了两句话,顾邵客气地略回了两句,双方都是鸡同鸭讲,若不是中间有个通事,还不晓得有多尴尬。顾邵脑子里便免不了要开始胡思乱想了:若是他能听懂这火寻国来使的话,那岂不是……挺有面子的?
这念头不过是匆匆划过便消失了,顾邵听着圣上的勉励,微微点头后,便于中间坐下,缓缓将手搭在琴弦之上。
众人晃了一下神。看着架势,难道真学过?可是坊间不是流传,说这顾修撰压根不会弹琴的吗?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这并不妨碍众人看戏。尤其是,被看得这个人还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顾邵。
钱尚书最近跟顾邵扯皮已经有些累了,不过佟侍郎却还精神十足,于是,以佟侍郎未首的户部一小半人,还有以李侍郎为首的吏部诸多人等,都在等着看顾邵的笑话。顾邵会不会弹,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顾邵今儿多半要出丑。他们是不信顾邵能弹得有多出众的,只要不出众,那他的表现都能算是在别国使者面前丢了他们大齐的脸,届时坊间的那些言论,估摸着又可以更甚一层了。
不过,他们更希望顾邵是不会的,想着他如今敢出来,也不过是想要给自己挣一份脸面,临时抱佛脚学的两三招。
不论这些人心中作何想,顾邵都是不在意的。
坐定之后,顾邵便信手弹了起来。
他被系统逼着记过许多琴谱,盛传于世的,亡佚缺损的,但凡叫得上名字的,系统那边都有。顾邵对这些琴谱,也早已经勤于手,了于心。今日毕竟是宫宴,顾邵选了一支轻快悠扬的曲子,这是他早前看到的一支,早已经亡佚了,如今他便是弹出来,只怕场中也不会有人听得出来。
琴弦微动,清扬的乐声从琴弦之间散开,落入众人耳畔。泠泠乎若山泉,飘飘乎若仙乐,洋洋盈耳,恍若天边来。
只一瞬间,殿内便出现了许多愕然的面孔。
皇上觑着这些人,心里已经乐翻了天。活该!叫他们一个个的瞧不起人,还嘲讽人家出身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里头看热闹的这些人,从不曾想顾邵竟然真的会弹琴,且弹得还这般出众。哪怕他们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可也知道这作曲之人造诣之高,弹奏之人熟练之甚。想看热闹的,脸上早已经臊得不像话了。莫说前些天了,就是方才他们还在看顾邵的笑话呢,如今真正成了笑话的,反而是他们这些看笑话的人,真是丢死人了。
场中静谧无声,是入定也好,羞恼也罢,都没有人敢出声惊扰。
顾邵一身青袍,端坐于案前。许是以为生得太过俊俏,又或是因为年纪实在太轻,本来无甚亮眼的绿官服,愣是被他穿出了几丝出尘。有心人多瞧了顾邵两眼。其实,莫怪圣上对这位顾大人另眼相待呢,长得好看的人谁不喜欢,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放在身边也赏心悦目啊。
没看到圣上对几位皇子,除了大皇子年长一些比较受器重,余下的便是生得好看的四皇子了么。可见,圣上再英明,也还是看脸的。更何况这位顾大人听说还本事不小,这就更不同了。
一曲终了,入神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听不进去的人尚且不想给反应,只有皇上和火寻国的使者,既不会听得入了神,更不会不给反应,是以顾邵一放下手,皇上便高声道了一句“好”。
那火寻国的使者,也是一个劲儿地鼓着掌,嘴里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顾邵放下瑶琴,脑子里却在问系统:“那人在说啥?”
“说你弹得好呢。”
顾邵沉默了一瞬:“你说,他真的听懂了吗?”
“废话!”系统白了他一眼,“肯定没听懂啊。”
大齐与火寻国的风土人情诧异极大,人家压根也欣赏不了古琴,这样高声叫好,多半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
顾邵一想也是,便带着琴回到御前。
皇上今儿可是心满意足了。越看那些人不满意,他就越高兴,越觉得顾邵哪儿哪儿都好。他故意站起来,亲昵地拍着顾邵的肩膀:“这些日子,真是委屈状元郎了。朕不大爱说人是非,可一双眼睛却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朝廷里啊,有站在青天白日下光明磊落之人,也有躲在阴暗角落中不能示以正脸之人。每日正事不干,就琢磨在人背后嚼舌根子,真是叫朕,羞于启齿。”
一言毕,不少人低下了头。
皇上瞄了一眼大殿里头,知道自己的话扎了哪些人的心,他这心里也就舒服了。末了,还让顾邵将古琴直接带回去,说这是赏给顾邵的。
这一下,殿内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得酸死了。可再酸,还是得忍着,谁让他们没有顾大人那张脸,还没有顾大人那份运道呢。
小李侍郎再次庆幸自己之前没有说顾邵的闲话,他偏头,看了身边隐忍不发地佟侍郎:“昨儿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悠着点的吧,你非不听,愣是要说人家的闲话,如今可好了——”
人家当着圣上和朝中诸位大人的面,硬生生为自己正名了。
佟侍郎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你到底是站那边的?”
“反正不跟蠢的人站一边。”
“你说谁呢?”
小李侍郎呵呵地笑了一声:“说你蠢还不乐意呢。怎么也不瞅瞅自个儿,自打对上顾修撰,你这都丢了几回的脸了?”
“你——”佟侍郎都快要被他给气死了,这人真是吃里扒外,不分好坏。
要说他们俩,本来同是侍郎,相处也还算不错,可最近因为这顾邵,两人分歧可真是大了去了。想到这儿,佟侍郎对顾邵的成见又深了几分。这人实在是邪乎,邪乎得可怕。
不过他是不是轻易被这邪乎的人蒙蔽过去的!
这回宫宴,顾邵算是一鸣惊人了。在他之后,再没有人出过什么风头。宫宴结束之后,有关顾状元弹琴的事也迅速流传开。不少人当初言之凿凿说顾邵农家子出身没有碰过琴的人,这回都傻了眼。毕竟人家可是在宫宴上露过一手的,就连圣上都叫了几声“好”,殿中诸位大臣也看得真真切切,听闻宫宴过后,还有不少乐师想要几番打听顾大人所弹之曲究竟出自谁手,所谓何名呢。
可见,顾邵这琴技是真了得。至于之前为何没有传出顾邵会琴的消息,众人也有了猜测,估摸着人家就是低调,不想透露呗。
没见着这次外头嘲讽得有多厉害,人家顾大人也没出面澄清什么嘛,人家就是低调不愿意招事。无奈这些破事一个个像是长了眼睛似的,非得往人家身上泼呢。
坊间的口风向来是两边倒的。前些日子众人将顾邵嘲得有多厉害,这日之后,便将他捧得有多高。
虽然捧得太高也不好,但是顾邵对于这些人的话,从来都不屑于顾。
自从脱离了蠢货这一称谓之后,顾邵回过头来对于这些蠢货,是半点耐心都没有了。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反正他无关痛痒,名声也赚回来了。
他还得继续跟钱尚书扯皮呢。
顾邵这边撒开手不管,可是这件事却并没有这么快就结束。
长公主府里头,高嫣自打听了外头的消息,便摔了一地的东西。午间高廪听到动静过来看她时,屋子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了,可是人却还是耷拉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左右伺候的丫鬟虽站在一边,可也一脸的无可奈何,不知道该怎么劝。
毕竟,她们再怎么劝,姑娘不愿意听,那都是白费口舌。
妹妹这模样,高廪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无非是在顾大人身上又跌了跟头呗。他倒也当做一回事,走了过去道:“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啊,至于这般生气?”
“怎么不算大事?我的脸都被丢尽了。”高嫣气得直想哭,顾邵本来就是出身农家啊,她也没说错。至于弹琴那事,她也是听别人提起的,但是听着觉得有鼻子有眼,便信以为真了,谁知道顾邵背地里还藏了一手。“如今外头的人都笑话我,说我看不得他好,说我求而不得这才恶语伤人,一个个说得那样恶毒,好像我就天生是个歹人一般。可那话又不是我放出去的,眼下好了,全成了我的不是。”
高嫣从小到大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今儿早上还被娘教训了一顿,她还说过些日子要带我进宫,想来又是挨罚呢。”
高廪不想见她这样伤心,可有些话他却不得不说:“往后你可长点心吧,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能再说了。”
高嫣瞪他:“连你也怪我?”
“好吧,当我没说好了。”高廪举手投降,反正现在他说什么,小妹应该都听不进去。
他不想说,高嫣却反而怪上了他:“都是你的错!”
高廪撇了一下嘴角:“怎么又成了我的错了?”
“就怪你,谁让你当初没说清楚。顾邵会不会弹琴,你就不能出去再多打听一下吗?没准打听清楚了就不会让我误会了。反正就是你,就是你的错……”高嫣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高廪知道她是耍起性子来了,也不与她多计较,反正他也习惯了。顺势坐了下来后,高廪就坐在高嫣边儿上,好半天又问了一句:“那顾大人那边,你如今可真正放下了?”
高嫣摸了一把眼泪,木着脸道:“别跟我提他。”
高廪连连说好,不过这回却放了心。他们家小妹最好面子,看中顾邵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如今顾邵叫她当众没了脸面,那自然是憎恶大于喜欢了。也好,虽说这是对嫣儿打击也有点大,可若能借此让她彻底断了念想,倒也还不赖。
又过了几日,外头的流言才渐渐淡了下来。
顾邵忙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暂时能松快了一点。户部的事如今已经争出了一个定论。顾邵原以为钱尚书是个硬茬子,最难说的便是他了,却不想这些日子看着,这钱尚书似乎还是个挺好说话的人。
那日顾邵在太极殿中将他的钞法驳了回去,私底下一开始的时候也小争了几次,回回都将他给压了回去。顾邵本来还觉得这事有的磨呢,没想到钱尚书自个儿回去想了两日之后,竟然自己想通了。
再之后的事情,便好办了许多。
舍了钞,便只剩下银了。两边就着银法商议了这么多日,最后才定下了大概的章程,诸如银锭的规制,银入税粮、军费,民间倒换银锭等诸多事由,今儿预备着送去殿前。
这法子,也只是一时之计。以大齐如今的铜矿和银矿储量,简直民间贸易货物往来情况看,这些钱和银是足够用上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至于往后么,那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再变。只是大齐原有的银矿只有这么多了,倒是恐怕供不应求,再变,也只能往外邦寻了。凡事都不能固守成规,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便是这个道理。
这些章程落定之后,顾邵便不准备再管了。
毕竟在往下便是户部自己的事,他全无经验,还是不要插手得好。这可是个大工程,且留给户部自己弄吧,反正他们人手多,也不怕麻烦。
在户部搞完了事情后,顾邵暂时歇了下来。
傍晚散值,顾邵从翰林院走出来的时候,在外头看到了几个外邦打扮的人。
“火寻国的使臣还没有走?”顾邵略感诧异。这天儿还有些热,官服穿在身上黏糊糊的,顾邵一边走,还一边拿扇子扇着风。闲来无事,才多问了一句。
“他们想办的事情还没办好,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想走的。”系统一板一眼道。
顾邵好奇道:“他们想干什么啊?”
“开互市,互通有无。”
顾邵收了扇子,神情一肃:“圣上不同意?”
系统摇了摇头:“错,朝廷上下,就没有一个是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