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值之后,顾邵脚步轻便地踏出了翰林院。
一脚迈出去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顾邵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识周伯琦等人。至于周伯琦他们后头那个,顾邵瞧着仿佛是吴澈。顾邵掐指一算,自己已经有好几日没见着吴澈了,便停了下来准备等他。
周伯琦跟他旁边的人也见到了顾邵立在那儿,似乎还在回头看着他们。与周伯琦最近亲的也是个庶吉士,二甲出身,乃是陶家小公子。
看到了顾邵,陶二便轻轻撞了一下周伯琦的胳膊:“伯琦你瞧,那顾邵是不是在那儿等着咱们呢?”
“他没事等着咱们做什么?”边上有个人说着便笑了,“如今他可是大出风头了,莫不是来耀武扬威的?”
他们这些京城出身的进士,向来看不惯江南那边的,对于顾邵这个刚进了翰林院便能得圣上青眼的人,更是不满到了骨子里。
陶二道:“怎么不可能,说不定是来跟咱们示弱的?”
“他如今,可是风光得很呢。”又有人反驳。
“未必是真风光呢。我听说修撰那边的鲁大人对他十分地不喜,这次说是给他出头,实则一开始只是想要看他吃瘪罢了。他一个人在那儿,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如今虽然得了个讲经的差事,可咱们圣上却是不大喜欢经书的,谁知道这差事能留多久呢。”
“他如今知道了好歹,便不会再跟咱们僵下去了,都是同僚,他自然是想要缓和一下关系。”
陶二他们排斥顾邵,便一直觉得顾邵也对他们势同水火,如今见顾邵与愿意停下来等他们,可不就兴奋起来了,一兴奋便琢磨了许多有的没的:“肯定是这样的!知道了好歹,必定是过来跟咱们讲和的。对于伯琦,他待会儿若是真示弱了,你要怎么办啊?”
周伯琦也没有出声,只是多看了顾邵几眼。而他看过去的时候,顾邵的的确确是在朝着这边看的,周伯琦眯起了眼睛,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什么想法。
顾邵他,真的会示弱?周伯琦不确定。
他们在那边叽叽喳喳,还一个劲儿地盯着顾邵这边,顾邵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看不见。对于这些总在背后说他小话的人,顾邵也不见得喜欢;还有那周伯琦,奇奇怪怪的,顾邵更是琢磨不透。
一时间几个人走近,等到了顾邵跟前的时候,竟然停了下来。
找茬的?顾邵抿了抿嘴,有点想叫他们赶紧让开,别拦着他等吴澈。可直接让他们走的话,会不会不大好?顾邵陷入了深思。
周伯琦看着“欲言又止”的顾邵,心中了然:“不必如此。”
“嗯?”顾邵拧着眉头,觉得这人越发奇怪了,“不必什么?”
“你我之间,是定要分出个高下的。胜负未分,不必求和。”周伯琦说完,便领着人走开了。
顾邵留在原地,歪着头对着他们看了好几眼。那周伯琦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却是走得干脆,后面几个不知姓名的,反而回头看了他好几眼,且脸上都带着一股看笑话一般的揶揄。
“笑什么笑?莫不是有病吧。”顾邵也被他们看得有点生气了。
“这是说谁呢?”吴澈从后头走过来,看到顾邵脸上挂相,觉得有些好笑。
顾邵气鼓鼓地道:“方才那些人路过,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后来离开的时候,瞧着也是怪模怪样的,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吴澈索性道:“既不知道,那便不要想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先去找个地方吃晚饭。”
吴澈今儿不想太早回去,他听说顾邵这回出了大风头,正想找他好好问问这件事呢。顾邵呢,也正想找个人好好吹嘘一下,两个人一拍即合,这就说定了。
如今还早,两个人寻了个酒楼,点了几个菜,吃吃喝喝完了,天色还没有暗。
吴澈先送顾邵回了冬青巷,才坐着马车回去了。
顾邵在酒楼的时候吃了不少酒,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红红的,烧得他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等从巷口回去的时候,却见他家门口站了一个人。
顾邵一惊,酒气顿时散了不少,他往前又走了几步,才发现是个熟人。不是别个,正是郑先生跟前的小书童。
“咦?你怎得过来了,郑先生呢?”
小书童本来站在门边,听到声音立马转过头来,见是顾邵,喜道:“顾大人可算是回来了。我家先生之前来了一趟,见门是关的,便先离开了。”
“先生竟然来了?”顾邵拍了拍脑袋,暗道自己实在不该。他方才在酒楼里头耽误得实在太久了,结果竟然叫先生被关在了门外。
早知道,他就不该贪嘴又加点了那最后一道菜的!
小童点点头:“今儿大老爷回来之后,不知道跟先生说了什么,结果先生出来的时候,便一脸喜气,说是过来看看顾大人。结果,大人您不在,先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留我在这儿,让我将东西交给大人。”
说着,小童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顾邵。
顾邵接过之后只感觉沉甸甸的,略有些好奇:“什么呀?”
“是府里厨娘新熏的肉干,还有些酱肉。先生特意吩咐厨娘备着些,留着给大人带回去慢慢吃。”
顾邵听他说起了肉干,脑中忽然想起来,去年年底的时候他跟着晋安先生在城外吃苦,当时回了一趟尚书府,便带了不少肉干过去。那时候顾邵还以为是胡老夫人给的呢,如今看来,只怕也是先生吩咐的。
顾邵摩挲着食盒,心中喟叹:
先生待他可真好!
转向小童的时候,顾邵仍旧有几分感动,哽咽了一下:“让先生费心了,等翰林院这边放了假,我必定亲自去看望先生。”
“顾大人,其实您不用去的……”小童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跟顾大人怎么说。
顾邵一愣:“怎么了?”
“其实,我们先生明日就要回金坛县了。”
“什么?”顾邵大惊,“怎么这么突然,先生之前也没跟我说啊。”
这个嘛,小童知道得也不是那么清楚,只知道先生这回过去,是准备将金坛县那边辞官的事情都结清楚,等下次回来的时候,便能安安心心地留在京城了。这事儿是先生早就定好了的,只是决定什么时候出发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情。
今儿他们先生得了好消息,本来是高高兴兴地来了冬青巷,一则是要跟顾大人说这件事,二则,应该也是因为心中实在欢喜骄傲。结果等了半日,都不见顾大人回来。小童想着当时自家先生泛黑的脸,便打了一个冷颤。
再一想到先生骂顾大人的话,小童更是觉得没法儿再看顾大人,只道:“反正先生这回回去是为了辞官的,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顾大人且放心吧。”
顾邵还是觉得心里受伤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先生竟然都不告诉他。他还是先生最疼爱的学生吗?
小童说完之后,想到郑远安走时的交代,想着不说不行了,遂眼睛一闭:“顾大人,我们家先生临走之前还让我交代两句话来着。”
顾邵见他的表情奇怪,多看了两眼:“你说。”
小童面色难色,半晌,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想着郑先生当初交代的语气,模仿着道:“先生说了,他离开之后,顾大人最好是老老实实,切莫惹是生非,切莫跟着嘉树少爷几个玩闹,在外头招惹来一堆麻烦事。若是敢出了什么差错,等他回来的时候,顾大人你就死定了!”
顾邵的笑意僵在脸上。这些话,甚是熟悉。
头一句出来之后,小童便彻底放开了:“先生还说了,这回您能出风头,那都是走了狗屎运,切莫因为一点风头就高兴得找不着北。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你那点本事还是别嘚瑟了,免得到时候自个儿难看,还丢了他的脸。”
顾邵:“……”
“还有,先生听闻顾大人如今被皇上瞧中了,要去御前讲经。先生吩咐了,让顾大人务必上心,不可松懈,若是让先生知道了,顾大人哪一日表现不佳被圣上赶了回去,那顾大人也不必等到先生回来再结果了,先自行了断吧,省得日后师徒见面了脸上都难看!”
顾邵露出苍白地笑:“还,还有吗?”
“最后一句,”小童捏着嗓子,咳嗽一声:“先生说了:别整什么幺蛾子,你的一举一动,他都找人看着呢。”
小童噼里啪啦地说完,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他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先生总会对着顾大人破口大骂。原来说这些话,是这么令人身心愉悦的吗?
小童眼睛一弯,冲着顾邵甜甜一笑:“先生就交代这么多了,我的话也已经带到,这便得回去了,顾大人留步。”
小童说完,朝着顾邵行了退礼,赶紧转身跑开了。方才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有几分后怕的,所以离开的时候,小童也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生怕顾邵不让他走。
顾邵捧着食盒,背倚着门框,心塞到了极点。他不是先生最疼爱的学生,而是最嫌弃的那一个。
翰林院安排他给圣上讲经史的时间是两日后。
顾邵虽然惯常在翰林院混日子,可是他再混,也分得了轻重缓急。给皇上做事儿,万不可含糊。尤其是,旁边还有个总是唱衰的糟老头子。
说起这鲁齐林,顾邵如今是越发厌恶了。
这人就跟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一开始顾邵还纳闷他为何只冲着自己耍手段,后来知道他跟那李侍郎的关系之后,顾邵反而不奇怪了。能跟李侍郎混在一块儿的,能有几个好货。
原本鲁齐林看他不舒服,必定是因为李侍郎,不过如今嘛,这里头俨然没有李侍郎的多少事儿了。他们已经从单方面地看不对眼,变成了双方的憎恶。
顾邵听着鲁齐林整日在那儿阴阳怪气,心中实在是烦躁至极。顾邵还在看经书,那边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又在唧唧歪歪地说个不停。顾邵换了一边儿坐,那人反而说得声音更大了些。
真是烦人!顾邵索性扯了一坨厕纸,当着那人的面塞到了耳朵里。
鲁齐林见状,冷笑了一声。对着鲁齐林的那个人也是尴尬至极,这两人打机锋,结果倒霉的却是他。鲁大人讽刺顾状元,结果却对着他喷,他桌子上已经喷湿了。
脸上也溅到了两滴,啧,嫌弃也不敢说出来,难受死了。
鲁齐林知道顾邵还能听得到,又道:“我倒要看看,那等登不上台面的人,便是得了机遇,又能嚣张到几时?”
顾邵翻书的动作一顿。
能嚣张到几时?能嚣张一辈子你信不信?个糟老头子!
哪怕是为了打这个蠢货的脸,顾邵也得下死劲儿去琢磨这些经书。再者他本来读得就不浅,从乡试到会试,哪一场不要用到?读得多了,做得题多了,顾邵就是不想熟悉也难。如今再看,便只当温故知新了。
第二日下午,顾邵终于再次进了宫。
给皇上讲经的地方在太极殿。顾邵过去的时候,门口的小太监没要通报便将他领过去了。进去的时候,皇上正坐在龙榻上一个人下着棋,余光瞥见顾邵过来的时候,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可等到顾邵手里真捧着经书的时候,笑得忽然没有那么开心了。
行礼过后,顾邵被允许坐在皇上旁边。
能跟圣上同坐两侧,这是何等的殊荣?顾邵既感叹于圣上的平易近人,心中也免不了有几分激动。手指摩挲着书,顾邵暗暗下定决心要讲好一点,遂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主动道:“皇上,能否开始了?”
本来还想先下一盘棋的皇上:“……那,你说吧。”
顾邵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书。毕竟熟门熟路了,顾邵这会儿正自信满满,开口说了两句之后,语调渐渐平稳,也渐渐流畅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却不想对面的圣上却兴致缺缺。
等到顾邵说完之后,圣上面上已经有些乏累了。
他心中一突,忽然想起了那鲁齐林日日在翰林院里说的话。该不会,往前那些讲经史的,真的没到一日便被圣上赶出去了吧?那他是不是也会被……顾邵打了一个激灵,瞬间吓得合上了书。
圣上猛然回神:“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顾邵讪讪地道:“圣上,臣已经说完了。”
“哦,说完了?”仍旧兴致缺缺。
顾邵琢磨着这可不行,他本来就跟鲁齐林不对付,倘若这回真的被他言中了,那往后还不得被他压在头上欺负。顾邵心一沉,斗胆问道:“臣观圣上似有倦意,想来是臣说得不好,不若臣再与皇上说些别的?”
皇上听罢,也生了两份兴趣,想着能从顾邵嘴里听出什么别的,便侧身问道:“还有什么?”
顾邵捉摸着圣上既然不大喜欢经书,便说些趣史罢了,想了想,道:“不若说一下这金匮之盟?”
皇上听着,只觉得淡淡,也没给什么反应。
顾邵皱了皱眉头,苦思冥想:“武帝泰山封禅?”
仍旧没什么大的反应。
顾邵眼睛一闭,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破罐子破摔:“那徽宗与李师——”
顾邵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捂住嘴巴。
然而已经迟了,皇上听到了那几个字,一双眼睛仿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不复方才的困倦,他转过头,眸子锁住顾邵,似乎有些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