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刚下马车的两个人也注意到了顾邵。
周伯琦仍旧端着脸,既没有与吴澈打招呼,更未曾跟顾邵打招呼,直接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转眼便走向了翰林院的大门。一脚踏进大门的档口,周伯琦忽然停了下来,上下扫了顾邵一眼,最后停在他的手上。
顾邵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悄悄将手往下压了一点,不想叫他看出自己手里的肉饼。
周伯琦抿了抿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只是是嘲讽还是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反正顾邵瞧着是心里不大舒服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周伯琦有过什么冲突,可每一次,周伯琦却都逮着他不放,与他争锋相对。哪怕顾邵心眼大,可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次这样,他也烦得很。
谁愿意被人针对呢?
吴澈后他一步,见周伯琦走得这样干脆,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担心顾邵会多想,便道:“顾兄切莫介意,想来周编修这两日也不好过。”
“他不好过?”顾邵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人家可是郡主府里的公子哥,跟皇家都沾亲带故的,能有什么不好过。不好过的,分明是他吧。
吴澈点头道:“确实不大好过,外头的那些话,对他颇为不利。”
被他这么一提醒,顾邵立马明白了过来,这说的,应当是之前那场赌局的事儿了。听郑嘉树说的,那场赌局里头投周伯琦的人不在少数。
京城有钱人是不少,可是不管多有钱,也不愿意白白丢了银子还丢了面子。如今这周伯琦没有中状元,可想这些恼羞成怒的人,说道得该有多狠。
顾邵心里舒服了一点,讨人厌的过得不舒服,那他就舒服了。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顾邵继续啃着肉饼,还高高兴兴地跟吴澈分享了一下自己的新屋子。
乔迁嘛,总得跟人分享一下喜悦。
吴澈听着也道:“下回得空,我定亲自上门拜访。”
“好说好说。”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顾邵对这翰林院并不是很了解,原先郑先生吩咐他多注意着些,顾邵也没当做一回事,如今走进来后,看着两侧庄严肃穆的官署,心中反而渐了没底,一时又忍不住问了吴澈许多。
吴澈可不似顾邵这样心大,来上职之前什么都不打听。他自考中了庶吉士之后,便知道自己在里头会做什么,昨儿又差人打听了一下自己的上峰是谁。说来,他的上峰,同他的伯伯还是同年呢。
顾邵见吴澈知道得这么清楚,顿时有些担心:“那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会不会有碍?”
“不会的。”吴澈道,“顾兄不必过于紧张,翰林院本就是个清水衙门,寻常事情不多。况你我又是初入翰林院,自会有人带着,重要的事情不会这么快经手,也就出不了什么大错。”
再说了,吴澈看了顾兄一眼:“顾兄的性子,不像是会跟人处不好的。”
他一直都觉得,顾邵是个神奇的人。
顾邵哈哈了两声,心想着也是,他可是状元郎呢,而且还长得这么好看,人见人爱。
果真如吴澈所说,一行人刚进了翰林院之后,登了名册之后,便被各自的上峰给领过去了。说是上峰其实也不算,带着顾邵的这个人,人称鲁修撰,早年间也是状元出身,结果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身上兼着几个职,却仍旧在翰林院里当修撰。只是因为资历老,又确实做过一些事儿,所以每届修撰,还是由他亲手带一段时间。
顾邵如今也是这样。
鲁齐林是个严格到苛责的人,领着顾邵回去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话,直接甩出了数十本实录,让顾邵先看看。怎么看,看完了又该做什么,却只字未提。
顾邵瞅了几眼,没有立马应答,那鲁齐林立马不悦了:“顾状元这是还有什么意见不是?”
“没有没有。”顾邵摆手,顺手将实录翻开,又问道,“只要看完这些便可以了吗?”
要这样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顾邵还有些不可置信。
鲁齐林冷着脸:“先看完再说吧。”
年纪不大,心气倒是不小,这么多实录,没有一两个月,怎么可能看得完?鲁齐林吩咐下去之后,便没有多留,转身离开了。
他倒要瞧瞧这个风头正盛的状元郎,究竟能有几斤几两。
旁边间或有人走动,也都是鲁大人手底下的人。见到顾邵坐在位子上累着高高地一层书,不由得生了许多同情。怎么这个新人比上一个还惨?上回那个便是看书,也没要求看这么多吧,这么多书,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少说两个月,这人也别想出头了,啧啧。
众人心中腹诽,无奈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位鲁大人虽然官位不高,不过资历甚老,翰林院这边的大人,都会给他卖个面子。新来的吃了几个闷亏,如今变成老油条了,也都学乖了。
而被众人同情的顾邵,这会儿正靠着椅子,优哉游哉地翻着书。真的,这会儿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本来进门的时候他还在担心,若是上峰不喜欢他该怎么办,若是上峰一股脑地让他做许多事该怎么办?可如今瞧着,他这个上峰还是不错的,顾邵心中雀跃地想着。
至于看书,顾邵最不怕的就是看书了,哪怕这些不算书,只是枯燥的实录,可顾邵还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再枯燥,总比被逼着做题强吧。
毕竟看书快又不费神,这么长时间,顾邵被系统和各位先生逼着,已经练出了一目十行的绝技。略翻一翻,便知道里头讲什么,看完之后说不得还能写和心得出来。
是以,这一整日,顾邵的同僚们便看到这位新人端坐在自个儿的位子上,手上一刻没有停歇,唰唰唰地翻着书,那姿势,压根也不像是在认真看啊。众人瞧着心里都在打鼓,没成想这个新来的状元郎看着好欺负,其实脾气却挺大。
人家鲁大人让他看实录,他就偏不好好看,真是个刚直的。
鲁大人也是这样觉得的。顾邵翻了一整日,他便在心中闷了一整日。临到散值的时候,鲁齐林沉着气走到顾邵身边。
居高临下,脸色沉沉。
顾邵一心看实录,并没有发现有人站在他面前。旁边的人屏气凝神,都替鲁大人感到尴尬。
鲁齐林站了半日没见顾邵有动静,越发地恼了,不过,他终究还是咳了一声弄出了点动静。
“嗯?”顾邵手上一顿,这才抬头看了鲁齐林一眼,含笑道:“原来是鲁大人来啦,怎么也不说一声?”
顾邵觉得这鲁大人未免太轻手轻脚了些,要是换了他郑先生,人还没到跟前,骂声便到耳朵了。
鲁齐林嘴角一抽,被他这满脸笑容弄得心中不上不下,也没好发火儿,遂指着他旁边堆放的实录:“这些都是看完的?”
顾邵殷切地点头,想要让对方知道,哪怕是看书,他也是在认认真真地看。不仅如此,还看得格外有效率。瞧瞧他,一天下来就看了这么多!顾邵眉眼中都带着几分得意,毕竟在看书这件事儿上,他可不输任何人!
鲁齐林见他真敢说这样的大话,心中更是冷笑三分。
“好极,你明儿继续看吧。”
顾邵忙不迭地点头,又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了。
毕竟他看着对方年纪已经不小了,比秦先生瞧着还大许多,约莫五十多岁了吧。这样大的年纪,得恭敬着。更何况,对方还给了他这样轻便的活儿。顾邵喜欢偷懒,如今能正大光明地偷懒,他可太高兴不了。
旁边的人收拾完东西,见他这般客客气气,丝毫不见怒色的样子,还笑道:“顾大人还真是个和气人。”
顾邵大大咧咧道:“尊老爱幼嘛。”
正跨出门槛的鲁齐林脚步一顿,差点崴了一下,随即挎着一张脸,甩着袖子出去了。
真是气煞他也!
与顾邵说话的那人也是哭笑不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外,见人走了之后才同顾邵道:“下回可别说这样的话了,鲁大人最见不得别人说他老。”
“可他本来——”
那人幽幽一声打断了顾邵的话:“他本来也才过不惑之年。”
“才……才四十多啊?”顾邵有点被唬住了,才四十吗?怎么瞧着老成这样?难道翰林院的公务很忙吗!不应该啊,他瞧着挺清闲的。
说了两句话之后,顾邵与这人也开始熟络了起来。彼此介绍了一番,顾邵方才知道,这人名叫韩明,字子朗。他与顾邵不同,不是正经状元出生才来做修撰的,而是将将考中二甲,家里拖关系进了礼部,混了两年后又来了翰林院。
顾邵听完之后颇为感慨。
这位也是个有钱的主儿。都说翰林院的人都穷,可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富成了这样。
顾邵在那儿感慨,殊不知韩子朗也是同样地感慨。
今年翰林院与往年之所以不同,乃是因为今年来了两个少年天才。尚未及冠便考中了一甲,入了翰林,这不是少年天才是什么,多少年都没有的事儿,今年一下来了俩,叫人稀罕又好奇。
这两个人里头,出身也是千差万别,偏偏顾邵这个出身次一等的,压在了出身显赫的周伯琦头上。
莫说外头呢,就是他们翰林院的人,也在看热闹。
韩子朗原想着还得要几天才能看出点苗头,却不想才进来第一天,状元郎就遭到了冷待。只状元郎自己心态好,未曾当做一回事,想着也挺叫人佩服的。
两个出了翰林院,顾邵挥别了韩子朗的马车,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回晃着。
他一边儿晃悠,还一边儿跟系统说话,说得正是晚上跟系统要求却被系统无情拒绝的事儿。
顾邵想要个马车。
理由很简单,别人都有,他也想要!
“我都考中状元了,难道还不能要一辆马车么?我考中了也没见你给什么奖励,整日抠抠搜搜,简直不像话!”顾邵一副你不对,你无理取闹的模样对着系统。
系统就当他是在放屁,完全没往心里去。可总有个人在那嗡嗡嗡的,听了一会儿之后,它也烦了:“要买去找郑先生买去,我没钱!”
“郑先生已经送了房子了,怎么好叫他再送马车,你是何居心?”
“那你自己想法子挣钱!”
顾邵不乐意了:“我如今已经是官身了,不好做有失身份的事。”
说白了,就是想空手套白狼,系统信他个鬼。被吵烦了,系统果断地放了一下电。
顾邵疼得身子打颤,知道了系统的厉害,抱紧胳膊再不敢放肆,嘴里念叨着还是郑先生好。大概人都是不禁念叨的,傍晚时分,郑先生便被顾邵念叨着过来了。
据郑先生说,他这是顺路来了冬青巷,又顺路来了顾邵的屋子。这也罢了,关键是他路上还顺手带了几个热菜。
顾邵看破不说破,笑嘻嘻地将人迎了进来。
郑远安这回过来,为的也不过是问问顾邵头一次上值的情况。顾邵有一说一,差点没将翰林院夸到天上去。
“上峰不错,都没让我干别的事儿,只让我先读一读实录,想来是怕我不熟悉史书,特意让我多看看。不过也没有多少本,要不了几日我就能看完。”
“同僚也好,今儿散值的时候我还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呢,很是温和。”
“在里头压根不用做什么事儿,椅子坐着挺舒服的,位置也好!”
边边角角的位置,最适合发愣睡觉和偷懒了,顾邵深谙此道。
他说得眉飞色舞,又一脸真挚,还真把郑远安给糊弄住了。他本以为这蠢小子头一日去翰林院,会有见不得旁人好的踩着他,处处与他作对,没成想,这回分给他的上峰还是个不错的。郑远安又听了半日,看他实在没什么不好的情绪,才信了他在里头确实待得不错。
“既这样,你就先看几日的书,平日里若是遇上什么不懂的,需得多问。”
顾邵捣蒜似得点头。
郑远安又吩咐:“若非必要,不轻易与人交恶,当然,若是那人存心找茬,也不必让着,回来时记得尽快告诉我一声。”
顾邵依旧点头。虽然觉得这些事应当不大可能发生,但是顾邵为了不叫郑先生担心,仍旧应了下来。
这一日过得毫无波澜。
晚上送走了郑先生之后,顾邵看了一会儿书,便洗洗睡了。
第二日照常。第三日、第四日……将将到了第六日,顾邵便将鲁大人给他的实录全都看完了。
顾邵合上最后一本,又在脑子里稍微整理了一下。东西不难读,但是有些杂,所以他需要闭目养一会儿神,将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再过一遍。
顾邵这一闭眼,便没能再没睁开。他本来是为着梳理实录来着,谁想到梳理了一遍之后,因着这位子实在昏暗,叫顾邵一放松,直接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周围的几个同僚僵着身子,暗暗紧张。韩子朗有些着急,往后看了好几眼。
顾邵还没有醒来,鲁齐林在他跟前站了这么久,原想等着看他什么时候醒来,最后看着顾邵胸口一起一伏,平和得不得了,直接把他看笑了。
他左右踱了两步,最后重新站在顾邵前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啪”地一声,震得顾邵立马惊醒。
他迷糊了一会儿,等看到鲁齐林那张冷脸之后,迅速回神。
鲁齐林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顾邵眼珠一转,机灵道:“正在梳理这些实录呢,内容太多,总得要梳理一遍才能清楚,免得下回又忘了。”
“哦?看来你是已经都看完了?”
顾邵下意识地点头。
韩子朗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地摇头。这顾兄,怎么这么憨呢?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说出来只会坑了自己。
“看完了?”鲁齐林盯着顾邵的脸,渐渐地笑了:“好极!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