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匆匆过去,这日一早,天气微凉,只尚书府门前还点着灯,映得周围黑乎乎一片。如此时辰,顾邵便要同郑尚书一道进宫,准备去殿试。
郑远安同样起了个大早,披着一件厚衣裳将顾邵同兄长送出门外之后,还不忘打击顾邵两句:“好好记着啊,状元爷。”
话里都透着一股嘲讽。
郑尚书听着无奈,何必了,也不知道是谁整日里担心?这会儿要出门了,却又说不出一句好话来。他二弟这张嘴啊,真是叫人生恨。
顾邵撇了撇嘴:“先生,您等着看吧。”
不就一个状元么,他生得这么俊俏,还怕捞不着一个状元?
郑远安乐呵道:“行,那我就等着看。”
师生两个对视一眼,都是一副彼此看不顺眼的样子。顾邵没有多说,反正这会儿说什么先生都只会是嘲讽,他先一步爬上马车,故意跟郑尚书亲近道:“郑叔叔,咱们进宫吧。”
郑尚书会心一笑,回头看到二弟铁青着脸,由衷的感慨一句,真是一物降一物。
顾邵催促道:“出发啊。”
“来了。”郑尚书上了马车,回过头冲着还在别扭了二弟挥了挥手,“别在门口等着了,快回去吧。”
郑远安面上无光,回了一句:“谁在门口等着了。”
郑尚书不好跟他多掰扯,挥手之后,便让车夫驾车往皇宫那儿去了。
尚书府离皇宫并没有多远,顾邵只觉得自己上了车没坐多久,接着又下了车。知道这是进了宫,哪怕到现在连宫门朝哪儿开的都没有弄清楚,顾邵心里还是激动了一阵。
一年之前,他哪儿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踏进宫门呢?
顾邵还没有感慨多久,便被几个太监引着,穿过好几条长道,最后停在了一处大殿外头。两边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都是前来应试的贡士,里头还有吴澈和几个他之前认识的江南举子。
郑尚书早已经入殿,顾邵却还跟众人一道侯在殿外。
众人站在一块儿,这队伍很快便分明了起来。
都是抱团站得,同乡的都站在一块儿。这其中,阵营最大的,莫过于京城的贡士和江南的贡士了。
两方彼此看不过眼已经是常态了。
周伯琦被众人簇拥在前头,即便他不是会元,可是他也是京城这些贡士中的头名,又因为素有名声,所以依旧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周伯琦听着身边嘈杂的声音,只觉得烦躁。他偏头,看了顾邵一眼。
被人压过一头,他到如今都不能介怀。
两方各自说着各自的话。顾邵心大,压根也没注意那些放在他身上的眼神,只自顾自地同吴澈说着话。
天边渐明,文华殿内走出了一位太监,端着身子请诸位贡士入殿。顾邵随着队伍往前头,刚跨进大殿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这回,我不会再掉以轻心了。”
顾邵诧异地回头,却见周伯琦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方才说话的不是他一样。他就奇了怪了,这人怎么老是盯着他,莫不会有病吧……
进了大殿之后,顾邵余光瞥见上首已经沾满了人,人群中间只一人坐着,颇为显目。顾邵未敢多看,只听着礼官的要求行动。
点名、散卷、赞拜、行礼,因着有系统和郑先生的教导,期间顾邵一直稳稳当当,没有出过错。
至此,大殿中再次静默了下来,各贡生也开始全神贯注地做题。
虽然殿试不刷人,但是谁不想考个好名次,进士与同进士之间,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若是能往前挤,那自然是该不遗余力的。更何况,圣上还在上首坐着,身为天子门生,他们也想在圣上面前多表现一二。
万一入了圣上的眼呢?
被众人惦记的圣上,如今也在惦记着他们。
这回殿试去上回不同,里头有不少皇上感兴趣的人。除了成王家的小外孙,还有王翰林格外看重的那个顾邵。皇上前些日子就听说了,顾邵正是此次的会元。学问好,长得也好,这样的人如何能叫人不稀罕呢?
皇上坐在上面,渐渐觉得有些枯燥起来,十分想探下身去,看看下头这些人都写得怎么样了。
正蠢蠢欲动着,王翰林忽然投来一个眼神。
皇上嘴角一撇,不耐烦地重新坐好。这个王爱卿啊,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无趣了些。
过了一会儿,皇上的目光再次落到顾邵头上。
王翰林见圣上频繁地看向顾邵,有些无奈,在旁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圣上。”
“嗯?”皇上还有些莫名其妙。
王翰林不知该怎么说。
皇上见他脸色奇怪,以为他是在担心顾邵,还颇为贴心道:“朕瞧着你也不必太担心了,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机灵的。”
可不就是机灵么,若是不机灵,怎么可能会赢了成王家的小外孙。要知道成王那家伙,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在他跟前吹嘘自己的小外孙,如今他的小外孙输了,可是叫他看了好大一场热闹:“这回殿试的头名,没准也是他呢。”
王翰林扫了一眼左右,见其他人都站得远远的没有看向这里,这才放心了些,只是该交代的话还是得交代的:“圣上,殿试须得公正。”
皇上瞅了王翰林一眼:“你就不喜欢他中状元?”
这话说得,叫人如何接才好?好在王翰林深知圣上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多想,直接道:“能否中状元,得看他的学问究竟够不够,圣上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就点了状元。”
“知道知道,朕不徇私的。”
他是个公正的皇帝,不会因为想看成王的黑脸,就故意将人家的小外孙往后排。他可是皇帝,哪儿能作出这么没品的事儿来?
不同于会试的最后一场,如今殿试的题目并不是很难,但这样的题目,也难以写出新意。
无论是周伯琦还是吴澈,看到题目第一眼后,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写得更好,如何能让人看得拍案叫绝。只是顾邵与他们不一样,他没想那么多,这题目本来也不难,既然不难,那还想什么想,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呗。
反正殿试又不刷人。
他做题已经做得得心应手了,根本不带什么迟疑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顾邵就是瞎写。从一开始系统让顾邵读的那些书,他虽然不耐烦,可是最后都读了,读到如今连顾邵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读了多少本了。顾邵是觉得那些书没有用,读得让人烦躁,但是不可否认,他读过的那些书,终究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他的想法。
还有几位先生的教导,严厉也好,宽松也罢,却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顾邵。也只有顾邵心大如此,才会觉得自己总是毫无长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比不过别人。
当了这么多年垫底的,一朝突飞猛进,总觉得有些迷惑。
也亏得他脑子简单,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出何种成绩,所以每每遇上什么大事儿,也不会过于紧张。毕竟,在差也不会差过之前吊儿郎当的时候了。
他心无旁骛,又无所顾忌,所以答题也答得极快。
会试前面的几个,都坐得较为靠前。
顾邵毕竟是会元,他的一举一动很难不引人注目。旁边的吴澈和周伯琦,包括会试中的三四名,都没忍住多看了顾邵好几眼。
第三名和第四名年纪都不小,尤其是那第四名,已经到了不惑之年,这样的年纪,本该心性沉稳,不会轻易动摇。可他看到顾邵的动作之后,却还是晃了一下神,手心一颤,在纸上留了一块豆大的墨。
他心中大惊。
好在被毁的只是草稿,如若不然,只怕他这仕途也得断送了。
后头的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越是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顾会元,越是忍不住去瞥。越是强迫自己冷静,越是冷静不下来,生怕自己写得晚了落无人后。
可是这题目,又哪里是着急就能写出来的?越急,出得错也越多,最后实在气不过,在心中暗暗地骂了顾邵两句。
几个人里头,最镇定的反而是吴澈。
吴澈对顾邵的水平早有了解,眼下见到顾邵这么快就动笔,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笑一笑便想自个儿的题目去了。
倒是周伯琦,对着顾邵多看了好几眼。他会试输了,哪怕只输了一名,周伯琦也依然不服。是以眼下的殿试,他无论如何也要压住这人一头。
这下头的暗流涌动,半点没有逃过皇上的眼睛。
他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笑眯眯地跟王翰林说起了小话:“看来今年的这批贡生,都有些沉不住气啊。”
王翰林便道:“初见天颜,失了些沉稳也是人之常情。”
皇上满意地看了王翰林一眼。王爱卿竟然也会拍他马屁了?不错!不管这话是不是真心的,反正皇上听得舒服就够了。
皇上也没有在大殿中看多久,只不过亲临了三刻钟的功夫便离开了。
他倒是想继续在那儿看下去,无奈这些日子还留下了些奏折没有批,是故,没多久皇上便下去了,只留下几位心腹大臣在殿内看重这些贡生们考试。
这一考,便是一整日,顾邵不清楚时间,只知道自己落笔之后,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
再看周围,许多贡士也都是一脸菜色,不知是被饿的,还是在这大殿内憋的。这大殿只有这么一点儿地方,贡生却有几百来个,只看座位之间的间距便知道有多拥挤。
日暮时分,又有礼官来收卷。不论做完没做完的,都不敢拖着,这毕竟是皇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从殿中走出来,顾邵感觉还不错,找到了吴澈之后,便轻轻松松地跟他走到了一块儿。
周伯琦落后了一些。
他瞧着顾邵一脸愉悦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会试的时候。会试的每一场结束,顾邵都是这幅模样,如今又……
周伯琦心下一沉,不可能的,他并不比别人差。
考生相继离开,文华殿中依旧是灯火通明,受卷官将受伤来的墨卷整理好,一一交由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又送去给掌卷官。
三月十六日卯时,读卷官入殿评阅考生墨卷。
这一评,又是一整日。
虽说时间匆忙,可是诸读卷官仍旧在傍晚时分将墨卷评阅完毕,且还择优挑出了十分墨卷呈到皇上跟前。
皇上将那几张卷子翻了翻,最后目光定在那张最出众的墨卷上。
“此子书法,可与朕媲美。”
底下诸臣闻言都是无奈至极。都是看过考卷的人,想也知道圣上如今手里拿的是那一份。墨卷虽被弥封,可字迹却封不住,看过这位字迹的人,也都认出了这人究竟是谁。
皇上想到许久之前,王翰林对他夸赞过的那句话,心里便已经有了底。
他依次给几张考卷定了名次,轮到他最满意的这张时,皇上却突然道:“虽说这上头的画得圈最多,不过为显公正,诸位爱卿可再次表态。有意推选此子为状元的,可站前一步。”
十七位大臣犹豫了片刻。
王翰林未动,郑尚书也没有动,不过向前一步的还有不少,毕竟这张考卷是他们评出来的,不说书法令人叫绝,单就着策论写的,也少有人能及。不论此人是谁,都足以得状元之衔。
余下未动的,自然是心里有别的想法。
皇上拿着朱笔数了数。
十个!超过一半了,皇上只觉自己已经足够公正,再没有犹豫,直接定下次张墨卷为一甲第一名。
见状,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王翰林和郑尚书,却都面色和缓了些。
定过名次之后,皇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立刻就撕开了弥封。
周围的人想阻止已经晚了,皇上肆无忌惮地丢了纸,附身趴在桌案上一看,当即乐了。果真没错,就是他心里想的那人!
他可真是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