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尚书府门口。
胡老夫人正等着儿子过来陪她吃饭呢,结果没等到儿子,反而等到了小孙子。
郑嘉树过来的时候眼里的惊吓还没有散开,踉踉跄跄地跑到胡老夫人跟前就开始大喊大叫:“不好啦!救命,祖母您快去救顾兄啊!”
胡老夫人被他吓得盏子都没拿稳,里头的茶水洒了一身:“说什么胡话呢,顾邵怎么了?”
胡老夫人瞬间就想到了之前儿子说的那件事:“是不是李家?”
“是二叔!”郑嘉树抬起头来,一脸惶恐,“我方才看到二叔押着顾兄回了厢房,听他们说,厢房关上之后,还听到了顾兄在里面的哭喊之声。”
郑嘉树越想越替顾邵心疼,这得打地多狠,才会哭出声啊。
府里出了祖母,似乎也没人能制住他二叔了。所以郑嘉树立马就跑了过来,生怕耽误久了,他顾兄命都被打没了:“祖母,莫不是顾兄考得不好,二叔恼羞成怒,觉得丢脸,拿顾兄出气吧。”
“胡说八道!”胡老夫人骂了小孙子一句。
不过孙子说得太吓人,她也不敢耽搁,当即站起身跟着小孙子去救人了。临走时,胡老夫人还不忘带上自己的拐杖。
要是她那不争气的二儿子真敢打人,看她不一拐杖揍死他!
祖孙两人赶得急,到了厢房哪儿发现所有伺候的小厮都被赶在了院子外头。
胡老夫人见到这情况,心里“咯噔”一下。她握紧了手里的拐杖:“二老爷果真在里头?”
“回老夫人的话,二老爷……”小厮颤颤巍巍地道:“二老爷确实在里头,不过他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扰。”
郑嘉树焦急地看向他祖母。
胡老夫人立马怒了:“我倒要看看,他还敢跟我犯犟不成?”
话音一落,胡老夫人就挥着拐杖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里去了。
郑嘉树紧跟其后。
厢房门是关上的,胡老夫人在门口站定片刻,沉着气,而后猛地伸手推开了房门。
里头静得可怕。
胡老夫人才踏进屋子,郑嘉树便赶不及地伸头四处张望着。这不张望还好,一张望,就对上了一双平静的眼睛。
郑嘉树一僵硬,缓缓地错开跟他二叔对视的眼神,往里头一瞥,便看到了坐在桌案前认真写功课的顾邵。
顾邵似乎已经知道是谁过来了,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仍旧端正地坐着,手中的笔都未停下来过。
郑嘉树迷惑了?
胡老夫人也不遑多让。她这会儿过来,是为了揍儿子的。拐杖都带手上了,结果推门而入看到的情景却让人费解。
这不是好好的吗,哪里需要过来救命?胡老夫人看向郑嘉树,却未曾得到什么反应。
郑远安扫过这祖孙两人,便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事儿。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静静地盯着两个人看,盯得胡老夫人和郑嘉树渐渐地心虚起来。
“那个……远安啊,你慢慢坐着,我们先回去了。”胡老夫人说得难为情,“我们就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郑嘉树还想去顾邵那儿仔细看看,可他还没走几步,便被胡老夫人硬拉出来了:“没看到人家正在用功么,你去打扰什么?”
“我看看……”
“看什么看,赶紧走!”
胡老夫人也是好面子的老人家,平时对着两个儿子都是底气十足的,想骂就骂,这会儿因为小孙子在二儿子面前丢了脸,心里正难受着呢,可不得赶紧离开。
“啪”地一声过后,顾邵抬头看向再次被关上的房门,眼眶红红的。
怎么就这么走了,他本来还想……
前头传来郑先生的低咳声,顾邵一惊,再不敢瞎想了,赶紧埋头写功课。
先生说了,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他要继续用功,一日都不能停歇。顾邵也不乐意被这样管着,但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觉那儿都已经被踹红了,一挨上椅子都疼得慌。两边都疼,先生下脚的时候可一点都没留情。顾邵抹了一把辛酸泪,只能委委屈屈地认命了。
早知道,他就不笑话先生了。他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会试结束,不过京城各大赌坊里头设的赌局却远远没有结束。不仅没有结束,下注的人还一日多似一日。
被押得最多的当属明嘉郡主之子,周家的大公子周伯琦。这位本来就是个少年天才,且还是他们京城人士,又听说这次会试考得很是不错,于情于理,他们也是在他身上多押一些宝。
郑嘉树每日都要带着几个兄弟在赌场里转几圈,一开始他们见顾邵落后周伯琦太多,还会与人争执,帮顾邵说话。后来他们发现,不管他们说得再多,不愿意听的人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愣是不相信顾邵是有真本事的。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本就是京城里的人,从前到现在一直听得都是周伯琦的大名,从来没有听到过顾邵的。对他们来说,这个顾解元就是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听说十分厉害,可是到底厉不厉害谁又知道呢?
郑嘉树他们倒是气得不行,可是再生气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卯足了劲去给顾邵押注,免得顾邵面上无光。顾邵已经是他们认可的兄弟,他兄弟面上无光,就是他们脸上无光,这怎么能忍?
每日按例的押注过后,四个人再次聚到了一块儿,旁边还围着几个小弟。几个人脸色都有些沉重。沉默了一会儿,郑嘉树率先掏出自己的体己:“我就只剩这么多了。”
零零星星的二两银子。
张若龄擦了擦鼻子,伸出手,二两银子都不到。
至于贺彦琚和温旭,两人对视了一眼,连手也没伸出来,他们最惨,一个子儿都不剩。
京城里各大赌坊开的有关会试的赌盘都有规矩,下注最高不得超过一百两,可就这么一百两,就把郑嘉树四个人给难住了。
他们家里都不缺钱,可他们缺钱。不管是镇国公府,还是温家,宠孩子归宠孩子,却也不是那等予取予求的人家,六曹尚书的职钱也才六十千,几个孩子若是手里捏着太多银子,叫御史知道了对谁家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是以郑嘉树几个,每个月能拿到的月例也就那么多,能保证他们过得舒服,可除去每个月吃喝玩乐的花费,剩下的根本剩不了多少。月例月例,真的之够他们一个月花,他们也压根没有想要攒钱的心思。也正因为如此,到了这关键时刻,可不就捉襟见肘了。
四个人屋子里的宝贝倒是也不少,可那都收在库房里头,钥匙放在丫鬟身上,没有正经的借口压根就拿不到。
四个人这些天卖命地往赌场里头砸银子,还拉着底下的小弟们一道砸银子,可银子砸下去之后,连个小水花都没见着。一转眼,他们就把这个月的钱砸得干干净净的了。
“现在怎么办?”贺彦琚两手一摊,他们是真没钱了。
郑嘉树犹豫了一下:“要不,晚上回去再找家里人要一点?”
各家都有长辈,跟长辈要钱,再轻松不过了。只要借口编得好一点,要点钱不成问题。
郑嘉树一开口,余下三个人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后面的小弟趁机跑了过来,试探地问了一声:“要是咱们砸了那么多钱进去,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怎么是好啊?”
“胡说!”郑嘉树立马跳了脚:“顾兄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考不赢那个周伯琦?”
“可是他们都说,状元郎肯定是那周伯琦的。”
一个两个这样所,或许还没什么,可如今是一群人都这样说,说得他们心里都慌慌的,毕竟他们也投了这么多钱,如是到最后赔得本都不剩,那可不得心疼死啊。
这人开了头之后,剩下的几个人也动摇了:“我方才也听赌场里头的人说了,连着三场会试,顾解元进去的时候都是精神萎靡,瞧着就不像是能考得好的模样。反观周伯琦,精神百倍,下了考场之后听说还能跟人说说笑笑的,瞧着心情还不错。”
“一派胡言!那周伯琦出来的时候,明明丧气得不成样子好吧?”
说到这个郑嘉树就来气,显然是想到了当初会试第二场遇上的那一桩事:“说什么京城第一才子,分明是京城第一小肚鸡肠!”
张若龄探头问道:“这话怎么说?”
郑嘉树道:“当初顾兄进场的时候我也过去送了,他前脚进场,那个周伯琦后脚就翻了个白眼儿,嘴里阴阳怪气地不像话。我看啊,他这分明是嫉妒我们顾兄,生怕他自己输了。至于赌场里头的那些流言,想来也是好事者以讹传讹传出来的。”
郑嘉树双手抱胸,一副已经看破一切的模样:“现在这般狂,等日后翻车了我瞧他们怎么办?”
后头的几个小弟看着郑嘉树睥睨一切,目中无人的样子,默默地将话给咽了下去。
比起周伯琦翻车,他们更觉得自己这边翻车的可能性分明要大一些。不看别的,单看赌场里头众人下的注,就知道什么叫众望所归,什么叫以卵击石了。
可这话不好说,说出来也不中听。
多说无益,郑嘉树几个没多久便散了,各自回家准备再搜罗些钱。
郑嘉树回了尚书府之后,便二话不说地去了上房。他朝胡老夫人撒娇的时候,半点都不害臊。胡老夫人又向来纵着他,二话没说就准备掏钱。
郑嘉树看到丫鬟拿着荷包过来,立马笑嘻嘻地奔过去,刚想上去接着,身后忽然有人伸出了手,干脆利落地拿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荷包。
郑嘉树握紧了拳头,正想骂人,待看到后面那张脸,忽然就弱了下来。
“二叔……”
郑远安捏着荷包,打量了侄子一眼:“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顾邵在后面默默站着,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他就出来溜达一下,等会儿回去还得受罪。
屁股吃了两天的苦头,如今的顾邵乖觉得不像话。
被郑远安这么一问,胡老夫人也突然反应了过来,当即问了小孙子一句:“对了,嘉树你要钱做什么来着?”
郑嘉树被他二叔一瞪,眼睛就垂下去了,不自觉地瞥了顾邵一眼。
顾邵尾椎骨一凉,莫不是,跟他有关?
还好郑嘉树够义气,愣是找了个借口:“我……我看中了一个玉佩,价格挺贵的,所以才来找祖母要钱。”
“混账东西!”
郑嘉树被骂得一抖。
郑远安继续呵斥:“老实交代,否则我叫你爹来。”
这话再有用不过了,郑嘉树眼睛一闭,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出来。
郑远安自然没给他好脸色瞧,小小年纪就沾染了赌博风气,郑远安只差没有将他骂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说什么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不论不小都是赌。只要是赌,就该批评到底。
小儿子批评得在理,胡老夫人也不是胡搅蛮缠的长辈,虽然心疼小孙子,可是这情况却也没好意思说什么。
骂过一阵之后,郑远安才消停了下来。
郑嘉树被允许坐了下来,可是被骂了一遭之后,心情不大好,看着还是有些垂头丧气的。顾邵就坐在他跟前,看到他这样,心中大为感动。说到底,郑嘉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
顾邵悄悄扯了一下郑嘉树的袖子,将头靠过去:“嘉树啊,其实你不必多投什么钱的。”
要是到时候这钱打水漂了,那得多心疼,顾邵只要想到那场面,都替郑嘉树他们后悔。
郑嘉树却不赞成:“若是不投,顾兄你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顾兄的面子,也就是他们的面子,他们做纨绔的,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顾邵迟疑了一瞬:“押周伯琦的人,很多?”
“很多。”郑嘉树点了点头,“京城多的是不缺银子的主儿,三年一次的会试,周伯琦又是京城人,那些人可不得讨些银子以示支持。如今押在周伯琦的身上的银子,已经有了这个数。”
郑嘉树比出两根手指。
“两万?”顾邵问道。
郑嘉树摇了摇头:“是二十万啊。”
顾邵倒抽了一口凉气,二十万,这可真是吃饱了没事干。这银子若是放到别处,可以做多少事儿啊。
顾邵感慨完了,忽然又问了一句:“那我这边呢?”
郑嘉树眼神游移,伸出三根手指。
顾邵眼睛一亮:“三十万?”
郑嘉树摇头。
顾邵也觉得不可能,遂报了一个合理的数字:“应该是三万吧。”
郑嘉树干笑一声,还是摇头。
“三……三千?”
郑嘉树讪笑着道:“顾兄,他们都有眼无珠,你也别在意。我们几个兄弟还是支持你的。”
这话一点都没安慰到顾邵。二十万和三千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本来顾邵对此也不在意,可如今心里愣像是横了一根刺。
他甚至在想,要不他也押一押周伯琦算了?说不定还能赚点呢?
这两人交头接耳,声音稀碎,他们自以为小声,却句句落进了郑远安的耳朵里。
郑远安没有吱声,却在离开了上房回了自己院子之后,默默地召来了自己的小厮。
小厮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二老爷,有点疑惑:“二老爷?”
郑远安抿了抿嘴,终究还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拿去。”
小厮挠了挠头:“拿……拿哪儿去?”
“拿去给下注。”
小厮瞬间明悟,得嘞,二老爷这是要支持自家学生。
郑远安怕也是觉得不好意思,是以甩出了银子之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这押注一事,闹得轰轰烈烈的,便是明嘉郡主和郡马爷,也听到了许多风声。两人听了之后,心中都有些烦躁。这赌局的事,与他们郡主府压根没有半点关系,可这后头的结果,弄得不好伤得就是他们家伯琦的名声。
事情闹得太大,如今想要遏制,已经遏制不住了。只是放任这事继续发展,明嘉郡主也做不到。
外头的围观百姓日日猜测着会元究竟会花落谁家,贡院中,有关头名的争执,已经吵了一整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