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眨眼便过去了。
这日,晋安先生将顾邵叫到营帐里头来。
晋安先生这儿,顾邵每日都要光顾,这回过去,他本还以为晋安先生又是要布置功课,已经做好了认命的准备,不想过去了之后,却发现晋安先生竟然在抚琴。
顾邵掀帘子的手顿了顿,隔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晋安先生弹得用心,顾邵听得也用心。
说起来,这还是顾邵头一次听晋安先生弹琴。早前在系统那儿听说了晋安先生擅长琴,还逼着他学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如今都没有断过。可他学是学了,却一直没有在人前露过手,只每日晚间会弹一会儿,旁人也不曾听到过。
顾邵自以为自己学得已经不错了,可如今听到晋安先生的琴声,方才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他听了许久,不知不觉竟然入了神,丝毫不知琴声何时止住。
待反应过来之后,屋子里的已经静谧地听不到一丝动静了。顾邵嗅着周身若有似无的檀香,喟叹道:“先生弹得真好。”
“想学?”
顾邵没好意思说自己已经在学了,只道:“再想学,也学不成先生这样的。”
“只有有心,没什么学不成的。”晋安先生说着,竟然将怀中的瑶琴递给了顾邵,“今日过后,我便要启程南下,无法观你会试了。该教得我都已经尽数教与你,剩下的,端看看你自己的天赋和悟性。这瑶琴,权当是我给临别之礼了。”
顾邵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可接过来之后,又突然觉得不对。
他是被晋安先生那番话给弄呆住了。在此之前,晋安先生从未说过他几时离开,他没提,顾邵也一直以为时间还早,说不定会等到会试结束再离开。谁知道,竟然走得这样突然。还有这琴……顾邵好歹也算是个学琴之人了,自然能看出这琴绝非一般之物。太贵重的东西,他收得忐忑:“先生,这是您的心爱之物,学生怎好收下?”
“一把琴而已,算不得什么。”晋安先生显然没有当一回事。
顾邵看着他的态度,觉得若是自己不收,才会显得更加扭捏。他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晋安先生让他收下,他便收下了。
原也好奇先生为何突然送瑶琴与他,便听到晋安先生道:“这琴你既收下了,往后务必好生练习,不可再让人轻视。”
顾邵微愣:“先生也听说了?”
晋安先生稍稍点头。
顾邵心中一叹,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被李茂林下脸面的事,顾邵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个被讥笑的人不在意,晋安先生却意外地记了下来。
说来也好笑,身边人一个个的,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不会琴。顾邵也不解释什么,更不好在晋安先生跟前班门弄釜,只摸索了一下瑶琴,谢过晋安先生的美意:“先生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书也得好好读。”
顾邵干笑一声:“我知道了,会好好读的。”
晋安先生又交代了两句,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往日常说的那些话,让顾邵多细心,多注意,又说了一下当今皇上的喜好和朝中几位重臣的喜好。
若说方才只是按例叮嘱的话,那如今的这些,便是真心实意对顾邵的提点了。盼着他好,也盼着他能讨喜。
顾邵一一记在心中。
到底是要启程离京的。顾邵见晋安先生的行礼都还未曾收拾,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耽误了晋安先生,便没有多叨扰什么,与先生又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出了营帐,顾邵远远地便看到一个小童抱着东西过来了。这小童顾邵认得,是晋安先生跟前的杜若。
杜若看到顾邵,一点儿都不惊讶,毕竟顾解元也是他们先生这儿的常客了:“顾解元同先生说完话了?”
顾邵点点头,又看了一下他怀里抱着的大箱子:“你这是打哪儿来?”
“从别出弄来了一个箱子,特意给先生放书的,南下的路途远,若是不装好些,受潮了可就不好了。”他们先生的书,好些都是孤本呢,价值连城,世所罕见,杜若不得不精心着些。
顾邵听闻,忽然想到来时装的那一车书,如今收拾这些,也是一桩麻烦事:“也是先生走得急,要不然,这些东西一早就能准备好。”
杜若听罢,有些诧异地看了顾邵一眼:“咦,顾解元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杜若看了看营帐,见晋安先生没出来,便压低声音道:“实话跟您说吧,我们先生早就该走了,这不是为了多教导您几日,这才生生耽误了时辰。否则,若是按着朝廷那边的意思,先生半月前就得南下了。”
顾邵直接怔住……竟,竟是这样的吗?
方才他还抱怨,晋安先生走得匆忙,未曾知会他一声,却不想里头皆是因为他。
杜若见顾解元眼神闪烁,知他是有良心之人:“顾解元不必如何放在心上。先生这样,一则是因为爱才,二则,也是因为郑先生。若是顾解元当真觉得过意不去,往后会试好好考便是了。先生若是得知顾解元高中一甲,必定也是高兴的!”
顾邵被这话唬了一跳,又想含糊过去,又不好意思含糊过去,最后只模糊不清说了一句知道了,又赶紧催促着杜若进去,莫叫晋安先生久等。
人走之后,顾邵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那样的话,他哪里敢应啊,应了做不到,岂不是丢死人了?
系统面露鄙夷:“就这点出息。”
顾邵难得没有反驳,因为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确实只这点出息,毋庸置疑。
翌日一早,几架马车停在了营帐外头。马车旁边,顾邵和钱侍郎几人都早早地过来送行。
该交代的东西,晋安先生已经交代了,往后如何,全看顾邵自己的造化。晋安先生并没有多留,只朝着众人发了一声招呼,让他们莫要再送,便让车夫赶车启程了。
马车渐行渐远,顾邵踮着脚张望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虽然晋安先生这段时间待他确实挺严格的,有时候甚至严格到让他想要撂挑子不干,可是如今知道晋安先生愣是为了自己多留了半个月,顾邵又发现自己好像不生气了。
眼下看他离开了,反而还有些舍不得。
先生此行,虽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回不来的。他若是考中了一甲,自然能留在翰林院,日后也能等到先生归来;若是考不中,那这辈子估摸着也难以再见了。
系统突然道:“会再见面的。”
顾邵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系统忽然又不说话了,安静得不像话。
顾邵总觉得,系统一开口准备好事儿,心中的离愁别绪,一下子也消了大半了。
钱侍郎和王大人并肩而立,瞧着最后剩下的那辆马车,摇了摇头:“这一走,竟然都走了。”
并不是晋安先生一人要走,两人旁边站着的顾邵,也是背着一个包袱的。顾邵本是晋安先生带过来了。如今晋安先生走了,他也不好再留下来。况且,会试将近,顾邵得先回去准备准备。
王大人对于顾邵离开这件事尤为不舍。临走时,还没忍住拍了拍顾邵的肩:“会试定要好好考啊,考好了,到时候来咱们工部!”
“我们工部的里头,会给你留个位子的,这点你放心!”
“王大人客气了。”顾邵笑呵呵地应对,心中却敲响了警钟。这些天被坑得这样惨,而且坑他的无一不是工部的人。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再去工部的。
傻子才会再被坑。
顾邵嘴上依依惜别,实际心中已经绝情到了极点,跟钱侍郎还有王大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赶紧抱着自己的行礼搭着马车回城去了。
走得再干脆不过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王大人看着走远的顾邵,颇有惆怅:“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他本来还挺伤感的来着,如今看到这小兔崽子走得这么着急,顿时什么伤感都不剩了,甚至还有点后悔,怎么前两日没有再多分给他些活儿。走都走了,怎么着也得让人多分担一些不是?
工作认真细致,还不用付工钱,这样的孩子在哪儿找?
钱侍郎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能回去过安稳日子,谁愿意在这破地方受罪!”
搁他身上他也不愿意啊。
王大人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又道:“也不知道,这孩子往后能走多远。”
“这么多人护着,再走不远,得成傻子了。”
王大人哈哈大笑,认真一想,好像也是这样。
送走了要走的人,可是护城河的事情还有没有了结,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各自的营帐里头赶。
两人的离开,并没有给周围造成多大的影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头的底子打得好,眼下就算是没了晋安先生,一切也都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没有多少差距。
顾邵这边,没要多久也进了城,回了郑家。
晋安先生离开的时候虽没有提前知会顾邵,却提前知会了郑远安。郑远安知道顾邵今儿要回来,所以早早地派人在门口守着了。
顾邵一下马车,便被人迎到了府里。
相较于从前,府里的下人待顾邵的态度又客气了许多。毕竟,会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六天的功夫。
京城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春闱,总有各大赌场开设赌局,赌最后的状元会花落谁家。前些年郑家没人参与科考,所以下人对此也不大上心。今年有个顾解元在府里住着,又是二老爷的学生,所以府里不少下人都暗搓搓地在顾邵身上押了一注。
顾邵感受到了他们前所未有的热情,略有些吃不消,他将包袱递给身边的人,问了一句:“先生呢?”
小厮立马回道:“二老爷和老夫人在上房里等着顾公子呢。”
小厮说着,又赶紧领着顾邵往上房跑。
上房里头,老夫人和郑远安都在。因着是沐休日,连郑尚书和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在屋子里坐着。顾邵一眼看到这场面,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这……这人也来得太齐整了。
不等顾邵惊讶多久,胡老夫人便又开始关切起来了。
老人家就喜欢长得好看又听话的小辈儿,更莫说这个小辈儿还是她儿子最看重的学生。不仅胡老夫人关心,就连平常不怎么说话的郑尚书,也都问了好几句。
顾邵一板一眼地回了。
也因为有郑尚书在这儿,所以气氛比平时冷了许多,连郑嘉树也不敢造作,乖乖地待在位子上,微微低头,扮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实则他心里,别提有多想跟顾邵说话了,可惜他不敢!
该关心的都关心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只除了,郑先生。顾邵方才进来之后,便一直等着郑先生说话,想着郑先生会不会安慰他几句,毕竟他可是吃了这么长时间的苦的。
可一直等到现在,也没看到郑先生正眼看他一下。
顾邵偷偷地望过去。
郑远安正在琢磨该说什么是好,是该软和一点好,还是该冷酷一点儿好。马上就要到会试了,若是太冷酷的话,会不会让人太有压力?
郑远安还没想清楚呢,冷不丁发现顾邵的眼神,下意识地就瞪了过去。
刚回来就被瞪,顾邵心都凉了半截了,默默地“哼”了一下,不大开心地收回视线。
胡老夫人摇了摇头,一时又吩咐顾邵先下去休息,再有什么话,等休息好了再说。
顾邵揣着一颗受伤的心,谢过胡老夫人,又跟着小厮一道回了自己的厢房。
匆匆洗了把脸,还未躺上床,屋子里忽然来了人。顾邵定睛一看,竟然是郑先生!
他站了起来,心中渐渐生了些期待,郑先生他,不会是察觉到自己方才对他太冷淡,这会儿特意过来补偿的吧?
郑远安也不知道这小子在傻笑什么,只是正事要紧,郑远安对着顾邵甩出了一个请帖来:“这事前些日子你那些同乡送过来的请帖,说是要请你过去小聚,刚好日子就定在今儿下午。我看你也别休息了,赶紧收拾收拾,出门会客!”
“……先生您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儿?”
郑远安有几分不自在,随即板着脸呵斥:“不为了这事儿还能为了什么?少磨叽了,还不赶紧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