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树几个直到傍晚时分才回了府。
刚回去,还没来得及歇一歇脚,便被郑远安召到身边来了。两个人过去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明明不是他们做错了事,可面对郑远安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发虚。
郑远安来想问一声今日可发生了什么事,可还没等他开口,便看到这两个兔崽子面色古怪。
行了,就算不用问,他也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郑远安脸一沉:“还不快老实交代!”
郑嘉树和顾邵瞬间就怂了。
郑嘉树好歹是郑家人,这会儿也闭着眼睛,率先交代了起来:“我说,我说就是了,二叔你可别发火啊。我们今儿去了……去了清风阁,之后遇上了点事儿。”
“你们去了清风阁?”郑远安虎目一瞪,接着扫过旁边连脖子都缩起来,一脸心虚的顾邵,“你个混账东西,带着他去了清风阁?!”
顾邵头低得更加厉害了。
郑嘉树无力地解释道:“顾兄难得放个假,我也是想带着他过去见识见识。更何况清风阁那个地方,本身也算是清雅之地呀。京城里的公子哥,不都常去的吗?”
“放屁!”郑远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上头茶水杯盏七零八散。
旁边站着的小厮赶忙上前收拾好。
郑远安犹在生气,只是这气性对着顾邵的时候明显又涨了几分:“我看你是长本事了!什么香的臭的地方都沾。”
“我,我就随便看看。”顾邵连解释都解释得有气无力。
郑远安看他这不中用的样子,更觉得满心愤怒:“你一个读书人,竟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爱惜羽毛,今日去了那清风阁尝到了甜头,明儿是不是还得去那等烟花之地见识见识?”
“官场上一着不慎,就满盘皆输,我瞧着你如今的德行,也别去官场做官了,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丢了官不说,尚且惹了一身腥。”
“想想都替你觉得丢人!还没成亲,就先有了好色的习性,我看陈家人是瞎了眼了,才会把姑娘许配给你!”
顾邵被骂得狗血淋头,生无可恋。
郑远安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素来欣赏不来什么风流韵事,什么淫词艳曲。他自己行得正坐得直,自然见不得手下的学生有半点长歪的迹象,“下回若是再敢这么胡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顾邵都快哭了。他今儿真的只是进去看了看,啥也没看到啊,便是有心,他也注定没这个胆儿。
郑嘉树同情地看了一眼顾邵,还好,二叔从来不会觊觎他的腿。
“你看什么看?”郑远安瞬间转向郑嘉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郑嘉树迅速低头。
“下次再胡来,看我不让你爹打死你!”
郑嘉树撅了撅嘴,一肚子不乐意,他觉得他二叔就是管得宽。都这么大的人了,不就去个清馆吗,至于这么生气?只是心里再不乐意,郑嘉树还是一句话不敢说。
郑远安看你这两个人,越看越生气:“滚滚滚,给我滚远点!”
郑嘉树一声不吭地滚了。
顾邵也准备滚,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人叫住:“没叫你滚!”
顾邵哀嚎一声,心塞地留了下来。
郑嘉树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一溜烟就跑走了。兄弟重要,但是不挨骂更重要。二叔跟他爹不同,他爹是能打就打,绝对不多话。他二叔从来不动嘴,可是威力比他爹更甚,嘴皮子一掀,就能让人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以死谢罪。郑嘉树才不愿意留下来受罪呢。
郑远安赶走了侄子,这才盯着顾邵,仔仔细细地盘问了起来。
最不能说的已经抖了出去,剩下的也都没有什么好瞒着了。顾邵将他们遇上李茂林,遇上大皇子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郑远安听后,却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大皇子让人带走了李茂林,又让人请你们过去相见?”
顾邵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事挺奇怪的,但是又确确实实发生了。
郑远安端坐起来,问道:“那大皇子见你们的时候,可说了什么,问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顾邵想起下午在厢房中见到的那位殿下。二十出头的年纪,瞧这比寻常人沉稳许多,嘴角挂笑,很是面善。
若非有系统提醒,顾邵是绝对认不出这人会是当朝皇子。
“他好像一早就知道我们是谁,见了面之后也没问名字,还有……”顾邵停顿了一下,虽然这么说挺不要脸的,但是,“我总觉得,大皇子是冲着我来的。”
郑远安听罢,并未觉得惊讶,仿佛早就猜到了一般。
“先生您觉得呢?”顾邵又问道。
“也不是不可能。你如今身份不显,可好歹也是镇江府的解元,又与郑府,与晋安先生关系匪浅,说是前途无量也不为过。朝中几位皇子明争暗斗为时已久,提前拉拢会试考生,也不难解释。”
顾邵被郑远安的一番话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先生竟然说他前途无量啊,嘿嘿,看不出来,先生竟然这样看得起他。
郑远安一板一眼地分析玩,回头一看,竟发现顾邵竟然在“嗤嗤”地笑,笑得郑远安瞬间皱起了眉,狠狠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做什么痴相!”
顾邵委屈地收了笑意。
郑先生果然还是郑先生,什么看得起他,那都是错觉。
“我可告诉你,大皇子召你过去见面是他的事,你怎么行事是你的事,别被人三两句话就糊弄了过去,没本事还踢人卖命,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又没那么蠢。”顾邵嘀咕了一句。
郑远安凉凉地回了一句:“但愿吧。”
他也只是给顾邵敲响一个警钟,夺嫡一事,风险太大,郑远安并不想让顾邵参与。这话止住,另有一件郑远安也不得不提,他叹息一声:“你说说,你这都是什么运气,怎么每回出门都能碰到李家人?”
顾邵也觉得丧气:“我也不想碰到他们啊,烦都烦死了。”
他和李家人本来就不和,如今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上了,可见这犯冲是天生的,躲也躲不了。顾邵担忧地问道:“先生,我今儿又得罪了李茂林,那李侍郎不会为了他儿子找我麻烦吧?”
郑先生凉凉地笑了一下:“怕人找麻烦怎么不收敛一些 ?”
“可是是人家先找上门的。”
他若是示弱,那该多没面子。
“既然错了,就别扭扭捏捏地担惊受怕。”郑远安说得嫌弃,“半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当真是丢人现眼。一个李侍郎就怕成这副模样,你当郑家是死的啊?”
顾邵赶紧摇头。
郑先生哼了一声,又道:“且安心学你的吧,入朝之前,李家是不会动手的。”
顾邵闻言,稍稍心安了一些,却又免不了问了一句:“那入朝之后呢?”
“入朝之后自然各凭本事!都做了官儿,你莫不还指望别人护你一辈子?做梦去吧!”
顾邵被骂得扎心了。郑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
问过之后,顾邵便被郑远安给赶走了,生怕顾邵多在这儿待那么一时半会都会污了他的屋子。顾邵被赶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忧伤,每回郑先生都是这样,叫他过去的时候就跟催命似的,让他滚的时候又半点不留情面。
真是狠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顾邵走后,郑远安越想越不得劲,在屋子里犹豫了许久,又招来了小厮,吩咐道:“你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什么好些的琴师,回头请一个来府里。”
小厮犹豫道:“要多好的?”
“废话,当然是要像——”郑远安话头一止,本来他想说要像晋安那样的,可是想也知道不可能。他退了一步,重新道,“能请多好的便请多好的,银钱不是问题。慢慢找,不必着急。”
反正今儿过后,便是琴师找了过来,该学的人也不在府里。
小厮知道了二老爷的态度,遂下去用心寻琴师去了。
郑远安坐了下来,一时间想了许多。这事儿也怪他和文胜,只顾着让顾邵读书,别的却全没有教他,这才让他受了别人的气。
这该学的,果真一样都不能落,郑远安感慨着。
这日过后,顾邵便又被晋安先生接去城北外头了。
在京城里头的时候热热闹闹,等出了城,便分外萧条。这落差太大,叫顾邵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来。
只是他这多愁善感的心绪,并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了。城外都是收尾的事,顾邵才一过来,便被王大人和钱侍郎拉了过去,哪里又活就派顾邵去哪儿,丁点儿都不带犹豫的。因为顾邵争气,所有他们指派起顾邵来指派得理所当然,又心安理得。
顾邵刚下马车的伤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营帐里头,除了外头的雇工,顾邵这个身无职位的反而成了最忙的。白天忙处理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儿,晚上忙着应付晋安先生越发严格的考校。
晋安先生果真像郑先生当时说的那样,见外头没有什么大事,便一心盯着顾邵的功课了。
顾邵日子过得苦哈哈,可他身边的人好像都还挺满意的。
这日,顾邵打晋安先生那儿出来之后,夜已经深了。
他困得不行,只想着早点回去睡觉,所以出来只有脚下一刻未停,赶紧奔着自己的营帐去了。
晋安先生的营帐里头,蜡烛却还是点着,一直未灭。
平时这个时辰,晋安先生早就已经睡下了,如今因为要教导顾邵,连床都没有沾。服侍晋安先生的小书童看着总觉得心疼:“这些天,先生一日都不曾好眠过。虽说是要教导顾解元,可也不能这么不拿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啊。再者说了,先生过些日子还得离京,到时候又要受罪。”
晋安先生放下手里顾邵的功课,无奈地看着小童:“我是替圣上办事,如何就是受罪了?”
小童心中碎碎念着,嘴里却不敢说道什么。要他说,先生这趟过去纯粹就是受苦的,朝廷又不是没人了,老是让他们家先生去受苦叫什么话啊?
想了一会儿,小童又看了一眼晋安先生手中的功课。即便看了这么多天,他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顾解元也是厉害,这么多功课,竟然都做完了,他就不睡觉的吗?”
这事……晋安先生之前也颇为不解。
不过,后来他见顾邵每日里还算精神,便没有太放在心上。大抵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同吧,既然他受得住,晋安先生也不会手软。
毕竟,会试可只有这么一次。
小童似有所感:“先生待顾解元,还真是一日比一日的上心。”
想他们家先生,那是何等的尊崇,京城里想给他们家先生做学生的人多了去了,便是青山书院的头名周伯琦,先生也愣是没收。
如今到了这顾解元这儿,反而事事上心了。
晋安先生失笑:“到底是远安的学生,与他们不同的。”
“我看可不止是因为这样吧。”小童明显不信。
晋安先生并没有回应。
一开始他愿意教导顾邵,确实是因为有远安在里头的缘故。可是到了如今,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如此严格,究竟是因为远安多了一些,还是因为顾邵本身多一些。
兴许,两者都有吧。
倘若不是有远安的情分,他断然不会带一个不相熟之人在身边;倘若不是顾邵着实有趣,他也不会如此精心教导。
顾邵这人,饶是晋安先生也看不透。既懒惰又勤奋,既谄媚又端正,既糊涂又清明,既懦弱怕事又正义凌然,整个人矛盾地不像话。虽说晋安先生识人无数,可却也没见过顾邵这样的,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何种程度。
且看看吧,左右离会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