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点一点被一盏盏灯笼点亮,大庆殿却黑黢黢的,也静得出齐,朝臣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谁也不敢怵皇上的眉头。
龙椅后面的男人脸上阴云密布,看什么都不顺眼。已经发了好几通火。
王公公跟着皇上这么多年,也拿不准皇上的脾气。以前皇上也跟属下比过武,输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也没见他生过气。怎么输给皇后娘娘,他就气成这样。王公公想不通。
他战战兢兢拿着蜡烛将四周的灯点亮。
他动作极轻,却给平静到极致的大殿里解了围。
有大臣不怕死上前迈了一步,“皇上,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比试,不值一提。万岁切莫伤了身子,那可就划不来了。”
有大臣符合。
皇上终于回过神来,“一次比试输了可以说是意外,两次比试输了可以说是巧合,三次比试输了那应该是事实了吧?朕一连输了四次。朕选的可是诸位爱卿的子侄。他们都是从小练武的,输给农家小子,你们身为长辈就不觉得丢人吗?”
说是从小练武,其实只是强身健体,并不是真正想走武举。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位大臣道,“臣回去以后,一定督促小辈多多习武。”
好嘛,皇上这是想让他们以后重视武举。所以才搞这么一出。
不管怎么说先答应,要不然他又得闹幺蛾子了。
有那机灵的连连附和,“臣回去就办。”
皇上如何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面上哼笑,“你们都想自家小辈走科举一道。朕也不在意,无论从文还是从武,只要能为我月国出一份力就是好臣民。”
大臣们糊涂了。他们猜测了,皇上不是想要他们小辈也参加武举。那皇上闹这一出是想干什么?
皇上轻叹了口气,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下了台阶,“朕是替各位爱卿心痛啊。”他视线落到众人身上,“诸位爱卿都颇有资产,辛辛苦苦培养他们长大,锦衣玉食吃着,拳脚师傅请着,但儿孙们的身体却远不如农家小子健硕。能成大成材的儿孙更是寥寥无几。整个月国那么大,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却只坎坎四家。你们可有想过原因?”
这话说到臣子们的心坎心里去了。
他们的子孙辈明明是精心教养反而比农家小子更容易生病。这其中要是一点缘由都没有,也确实说不过去。
皇上招了招王公公,“去把太医院的御医请过来。朕今天要是弄不明白。朕恐怕都睡不着。”他在诸位大臣脸上溜一圈,“估计你们也是。”
大臣们还能说什么。一块等呗。
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被叫过来了。
太医们提着药箱,一个个提心吊胆,不明白皇上这是闹哪样。
不多时,到了大庆殿,跪下行礼,皇上把事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你们太医应该是最懂身体的。你们说为何富家子的身体比农家要差。”
太医们是真没研究过这方面。他们只是治病救人的。又不像后世那些科研人员喜欢做调查。
见他们答不出,皇上默默叹气,“从先皇到文王,再至朕,三任皇帝子嗣尤其单薄。朕只有一个皇太孙,将来国家重任就压在他一人身上,若是他身体也不好,朕如何能将整个国家压在他身上。你们太医不应该只想着治病救人,还应该教会大家保养身体,使人延年益寿才是正经。”
有太医当即就提了华佗的“五禽戏”,简单来说就是要多要多锻炼。
皇上很满意,“这些都是后天培养的。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孩子一出身就比别的孩子更强壮?”
这……太医们都词穷了。
倒是有医正开了口,“臣听张御医说过,父母有好底子,孩子的身体多半会好些。比如父母个子高,那孩子高个子就比别人多了五成。”
皇上明显来了兴致,“哦?张神医说的?”
“正是!”医正小心翼翼窥视皇上的脸色,继续开口,“张御医曾经将十年内治过的病人做过详细记录。才得出这个结论。”
皇上更信了几分,“早些年,张御医也曾给朕治过病。他的医术联是信得过的。他说的父母拥有好身体也很有道理呀。老话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朕看还是有些道理的。”
大臣们也纷纷附和,“这话确实在理。”
皇上将太医们挥退,又将之前的二十个富家子叫进来。问他们的父母,都是什么身体。
二十个富家子,现在父辈都是官身,算的上是官二代,但几年前,父辈们并没有考中进士,儿子却已在老家娶妻,娶的自然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
其中有几个跑赢贫家子的官二代,早年就是出自寒门。他们的母亲无一例外都是农家女。
要说这世上也并不全是
“那贫家子呢?”
王公公带着太监亲自去做了调查,“多半都是农人。父母身体都极好。”
皇上将那几个赢的官二代挑出来,“你们的父辈不说也罢。但你们母亲却明显有些不同。”
有大臣忙附和,“母亲是农家女,生的孩子身体就能好一点。”
皇上摸着自己手心的玉串,反问大家,“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道,“世家女身体不好,也是常态。”
“可她们生的才是嫡子。嫡庶不分是乱家之源。各位爱卿有何改变之法?”皇上紧盯着大家不放。
大臣们更加小心翼翼了。
皇上这思路还真为他们打算上了?
每位皇帝上位前,都不想重用世家出身,就怕被大臣辖制,自己的权力被架空。他们不相信,皇上会真正为他们打算。所以皇上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猜不透,只能更加小心,谨防被皇上算计。
大臣们斟酌再三,“我们回去后就督促女眷多多训练身体。务必让她们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皇上终于满意了,“正好。皇后也是闲着无聊,就让她们进宫陪皇后吧。”
大臣们心生忐忑,只好应是。
皇上也不是所有人的家眷都来的。四品以上的女眷必须出一人。
于是第二日,上百个女眷全部进了宫,崔宛毓赫然在列。
昨天晚上,她夫君回去就跟她说了,她已经做好吃苦的准备。
只是再怎么打预防针,当皇后让她们沿着教场跑两圈,还是差点吓晕了。
女眷们叫苦不迭,崔宛毓作为皇后的儿媳,被大家围住问个不停,“崔夫人,你曾经好歹也是皇后娘娘的儿媳,你能不能去求求情,大家真的吃不消了。”
这是要她们的老命呢。
崔宛毓知道皇后娘娘的打算,自然不能打退堂鼓,面对大家的请求,她一脸为难,“皇后娘娘说她已经改嫁,就再也不是顾家人了。我怎好仗着昔日情份央求。”
说着,她撑着身子往前走。
大家也都面面相觑。崔宛毓不肯去求情,她们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两圈走下来,各位命妇脚底都磨出血泡。
偏偏这还不是结束,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知雪传皇后懿旨,让她们每天都要进宫走两圈。命妇们腿都软了。
一天两天还能坚持,大部分走了七天,都撑不下去了,纷纷告罪。
到最后,只有崔宛毓一人撑了下来。
皇上得知此事,大朝会上就把各位大臣大骂一通,“朕是为你们下一代着想,你们可倒好,只坚持七天,就尥蹶子。这是对朕心怀不满呢。”
大臣们叫苦不迭。他们自然知道女眷的情况。都是养尊处优的女眷,一连走七天,每天两圈,站都站不起来了。难不成还能带她们去死吗?、
有大臣不怕死地跪下,“皇上,微臣全家不敢对皇上不满,今早起来,微臣老妻就听儿媳身边的丫鬟过来禀告,人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发了一夜高烧。请皇上体谅。”
其他大臣也附和,“是啊,我家那个脚自幼裹的小脚,脚底都磨破了,听说连床都不能下了。”
……
皇上蹙眉,“只是跑两圈,就娇惯成这样。你们娶的哪里是女儿家,非明就是祖宗。”皇上非常不满,又听有人道,“什么是小脚?跟大脚有什么区别?”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突然想起来,皇上是个粗人,早年倒是读过不少书,可后来去边关守城,整日跟兵痞子打成一片,他哪知道什么是小脚呢。
于是有大臣们就念了几句称赞小脚的诗。
其中还有一首是文王作的,就是称赞贵妃娘娘小脚之美的。
皇上气得脸色铁青,“就是这些小脚才让她们一个个连路都走不了,照朕看,害得女眷们连路都不好好走,身体也不能得到好锻炼,直接废除便是。”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大臣当即表示反对,“女子裹脚是身份的象征……”
不等他说完,皇上就已挥手打断了他,“为了一已的身份,就让自己儿女的身份赢弱,这也配称母亲?”
皇上坐回龙椅,“此事朕必须要禁止。诸位爱卿可有好法子,杜绝此等祸国殃民之举?”
祸国殃民?这帽子扣下来,大臣们连反对都不能了。也直到此时,大臣们才终于弄明白皇上真正的用意。原来皇上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废除小脚。
见大家不说话,皇上又加重了语气,“若小脚只是让女子变得更美,提高身份,各人喜好,朕听听也就罢了。但是朕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未来的肱骨大臣都葬送于此等恶事上。”
武官们首先表态了,“皇上可以下令,凡是裹小脚的女子,父亲或是夫君一律贬为庶民。”
这话一出,各位大臣都急了。
他们辛辛苦苦考上的官,就因小脚一事就给撸了?这让他们上哪说理去。
“此法好是好,但是却不公平。”皇上唱起了白脸,“诸位爱卿都是朕的委以重任的心腹大臣,如何能轻意贬黜。再说,诸位爱卿也是将将才知道裹脚的坏处。怎能因为无心之失就丢掉官职?”
文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皇上不是卸磨杀驴就好。
“不过刚刚的主意却也很妙。这样吧,朕取个折衷。从明年开始,家中姑娘,但凡有裹脚,父亲兄弟一律贬为平民,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举武举。若本身就是平民,一律贬为贱籍。”
大臣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了心。
皇上似乎还不放心,“诸位爱卿说此等不良风气能否制止?”
大臣们面面相觑,有大臣开口,“应该能的。”
“若是还不能禁止,朕也不介意杀一儆百。”皇上的声音轻飘飘的,表情云淡风轻,可这话却让人寒毛直竖。
皇上这次倒是改了性子,没有直接动刀动枪,而是采用怀柔之策,让大家心平气和接受。
若是不接受,他不会再客气,直接动用武力。
大臣们早就被皇上杀伐果决的做事风格给吓怕了。一个个也不敢闹幺蛾子,回去就就吩咐了。
家中女眷倒了爆发了,纷纷表示不满。但是为了自家老爷的前程,她们就算再不满,也只能接受。
而皇后娘娘也从宫里派嬷嬷下来调查。
把家中小姑娘全部招过来,一个个检查她们的脚,看看有没有裹。
吓得这些女眷把小辈们缠的脚全给解了。哪怕裹了好几年的,也都放了足。
偏偏嬷嬷还说,“等过些日子,皇后娘娘可以选女眷进宫陪她解闷。若是裹了脚,恐怕会惹娘娘不高兴。”
命妇们一个个呕血。皇上皇后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居然连别人裹没裹脚都管。
而就在这时,崔宛毓接到皇后懿旨,请她进宫。
崔宛毓给皇后娘娘见礼。林云舒抬了抬手。
林云舒身后的嬷嬷上前给崔宛毓除去鞋袜,仔细看过一遍,方道,“还能恢复。”
崔宛毓今年才二十五岁。哪怕从七岁就开始缠足,但她毕竟还年轻,只要卧床休息,三个月后,脚就能恢复正常了。
崔宛毓惊疑不定看着林云舒,“娘,您这是?”
林云舒支着下巴,“你还年轻,难不成想像娘一样走不了几步路就受不了吗?”
崔宛毓自然是不想的。她想起自家夫君,“可是夫君他……”
林云舒摆手,“他不敢!”
小四的喜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崔宛毓必须支持她。接下来的命妇们才能一个个效仿。
崔宛毓咬着牙,“娘,我听您的。”
林云舒终于露出满意之色,“你回去后别忘了通知你三嫂。她的脚也是小脚。”
崔宛毓想起三弟曾经就说起过三嫂脚不好看,想来她更没什么问题的。
崔宛毓回去后,林云舒让嬷嬷跟她回去伺候,等她脚好了再回来。
崔宛毓千恩万谢走了。
小四回府得知此事,纵使心里认为小脚很美,也没敢有什么异议。
与此同时,别府的女眷都听说了崔宛毓的决心。
二十五岁在许多人心目中已经算是大龄了。为了讨皇后欢心,她居然愿望放足,这是多么大的决心。
其他女眷都在旁观,而皇上的圣旨也在全国张贴。
这条废除小脚的禁令在贫民中倒是没有什么影响。农家女为了能干活,几乎少有裹脚的。
而那些识文断字的书生得知裹足会让孩子身体羸弱,只能称赞皇上有先见之明。
那些老顽固心生不满,可他们也不能说皇上的论断没道理可言,而且是错的。那是藐视皇上,会被治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