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俭县的夜市很热闹,哪怕现在还不是夏天,已经有许多商贾摆了摊。
老三没有逛夜市,而是闪进旁边漆黑的巷子,头顶漆黑的天空里闪烁几颗星星, 显得夜晚格外暗淡。半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天际,淡淡的月光倾斜而下,照在墙顶,折射在对面的墙上,一半明一半暗。
老三躲在阴影处,脚步急切,哒哒往里走。
身后似乎有人紧追不舍,老三动作加快,身后之人也加快。
待行到一户人家处,这家门口有两盏灯笼,朦胧的红光照面地上影影绰绰,一阵冷风吹来,灯笼摇摆几下。
老三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两位打手,“怎么着?想把银子要回去?”
他的声音已然变了调,不似之前那样细,油腔滑调,很粗很有气势。
两个打手紧盯着他不放,撸起袖子,一左一右围攻他,“识相的把钱交出来。”
老三将外衣脱掉,放到这户人家的石阶上,“这可是我娘子给我做的衣服,可不能弄脏了。”
两个打手见他还有心情管衣服,也不跟他废话一起扑上去。
一阵噼里啪啦后,老三脚下踩着一个,手里攥着一个,“想跟我斗?你们也不打听我是什么人!”
底下的打手还要挣扎被老三一脚踩中手,“说?为什么要抢我银子?”
“明知故问。你赢了我们赌坊那么多银子,你拿着就不烫手吗?”被老三攥住的打手也急了,“帮手马上就要来了。你身手再好,也不是弟兄们的对手。”
老三面露嘲讽,“这么说是那宋升指使你们的?”
两个打手不说话了。
老三拍了下巴掌,一直躲在暗处的衙役跑上来,将两人压住。
老三松开手,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拍了拍,“把这两人押到牢房,明天我要击鼓鸣冤。”
两个打手这才怕了,瑟瑟发抖,他们刚刚叫敲诈勒索!至少也得判三年以上。
两个打手连连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不敢了,小的就是跟您借点钱花花,没有别的意思。”
老三摆了摆手,“行啦。谁也不是聋子,你刚刚已经承认受宋升指使勒索我。等着吧。我定会让你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两个打手还要再求饶,衙役们却不给他们机会,直接将人扯走。
老三从后门回到家,看到大家还等在大堂,心中一暖,“娘,我回来了。”
林云舒拍了拍胸口,“回来就好!”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确定无伤后,大松一口气,“事情办妥了吗?”
老三将银票扔到桌上,“办好了。”
林云舒将一百两银票收回自己袖袋,剩下的银子,“小四,你瞧着怎么处理这些银票吧。”
小四点头,示意二哥将银票收下。
老三瞧着陆时秋已经换回原来的脸,刚想洗脸,却被小四拦住,“明天还要打官司呢。哪能换下。”
老三只能忍着回屋睡了。
第二日,老三带着讼师状告四海赌坊宋升指使打手敲诈勒索。
两个打手敲诈勒索老三被抓现行,又有许多衙役可以作证,抵赖也无用。
但两人是否受宋升指使却是拿不出证据。
宋升被传至大堂,进来后看也不看那两个打手,恭恭敬敬道,“听闻大人是个公正廉明的好官,我相信大人不会听信他们二人的一面之词。”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小四微微蹙眉,拍下了惊堂木,“大胆!进了大堂居然不下跪?难不成你想藐视本官?”
宋升再次拱手,“非是宋某藐视大人!宋升不才,是奉元五年,江陵府的生员,有见官不跪之权。”
小四和老二对视一眼。原以为就是个读书人,没成想居然还是个秀才。
小四看向两个打手,“你二人可有证据证明是受宋升指使?”
两个打手对上宋升那轻飘飘的眼神,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对视一眼,齐齐磕头,矢口否认,“大人,我们从未说过是宋管事指使。我们昨晚只是扯大皮罢了。”
老三拧着眉,看着宋升,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斯文俊秀,青衣长衫,摇扇浅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暗暗咬牙,这个计策明明十拿九稳,却不想宋升狠辣无情,竟丝毫不管这两个打手的死活。
这两个打手没有卖身给宋升,所犯之事自然跟他没有关系,也威胁不了宋升,直到定案,他们也拿宋升没法子。
老三卸完妆,气呼呼回了后院,大步到了大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拳拳砸在茶几上,“宋升指不定拿了这两人什么把柄,他们才不敢告宋升。还真是失策了。”
其他人在他身后跟进来,丫鬟很快给他们上茶。
兄弟四人脸色都很难看,老大在后头旁听,将事情始末瞧了个一清二楚,附手在林云舒耳边,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林云舒惊得半天没回神,“宋升这么做就不怕底下人寒心吗?”
这两人明明是受他指使,如果宋升肯花银子贿赂老三,说不定也能让老三撤诉。可宋升居然不肯为两人花心思。这也太狠了吧?
老二摇着扇子,无奈摇头,“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此人是个吝啬鬼。”
原想等宋升上门找老三,趁机问宋升要回胡宝山。却不想人家不走寻常路,两个打手说舍弃就舍弃了,半点也不犹豫。
老大经商日久,倒是对经营一道见解颇深。只要宋升还想当好他的管事,他就不能随意将手下人抛弃。毕竟他不是东家,他只是管事,手下人闹情绪不肯听话,管事极有可能压不住。可他偏偏将人抛弃了,他必定有了说服大家的理由,那他的理由是什么呢?老大想了好一会儿,看了眼老三这壮硕的身板,福至心灵猜起来,“该不会他已经猜到老三的身份了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吗?如果两人站在一块,除了那身板好像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老三明明已经变妆成那样,宋升还能认出来?
老大见大家没有说话,小声道,“不是说精于此道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们。
小四敲了敲桌子,目光沉了下来,“如果宋升真的猜到老三的身份,那他更不应该不找老三了。”
只要交出胡宝山,他连钱都不用花。聪明如宋升,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可他偏偏不肯交出胡宝山。
“会不会是胡宝山已经死了?”老三眼睛瞪大,拍了下巴掌。
死了的人就交不出来了。
老二头一个反对,“为了五两银子杀了胡宝山?不至于。”
宋升之前可是从胡家得了万贯家资,已经算是赚翻了。而且胡宝山身无分文,随便丢在大街上,要不了几天也会饿死。他没必为了胡宝山沾上人命。
众人琢磨一歇,始终不得要领。
老三越想越乱,将茶咕噜咕噜全灌下,愤愤道,“这些读过圣贤书的人脑子就跟开了九窍似的,一点也摸不着他们在想什么。”
小四听了这话,摇头失笑。
老二倒是觉得有一事比较蹊跷,“这宋升居然是江陵府的秀才,那地儿繁华似锦,他怎么会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当管事呢?”
老二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这宋升有些不对劲儿了。
小四今儿也是头一回见这宋升,看他这气度比自己还更甚一筹,心里也泛起了嘀咕,“他年纪这样轻,应该是前途无量,他当赌坊管事图的啥?”
宋升究竟有何目的,暂时猜不透。
林云舒见大家有此疑惑,出了个主意,“四海赌坊的东家是谁?你把人叫过来问问呢?”
小四看向老二,老二处置这些杂事,对铺面的东家了如执掌,立刻道,“是刘员外。”
他们一家都不是好赌之人,还真不知道宋升是何时来的。
老二写了帖子让下人送去刘府。
不过半个时辰,刘员外就应邀前来。
小四和老二在前衙书房招待的他。
刘员外是最先向小四投诚的员外,得知县令大人招见,他受宠若惊,换了新衣裳,立刻赶来。
小四请他落座,待丫鬟上了茶,闲聊几句,便开门见山问,“我们正在查案子,牵扯到你名下四海赌坊的宋管事。不知他何时来的?”
刘员外唬了一跳,他手下居然敢惹县令大人?而且县令大人还招他前来问话。
说是问话,该不会是训话吧?刘员外越想越急,额头渐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暗自压下跳得急快的心脏,长舒一口气才道,“去年七月。”他朝小四谄媚一笑,“小人得了大人照顾,新买了两间铺面,苦于找不到好的管事,就对外贴上告示。他前来应选。他算账,用人,皆是好手。我原想让他当新铺面的掌柜。可他非要做四海赌坊的管事。我怜他是个人才,就同意了。他可是惹了什么事?”
小四摇头,“他没惹事。不过嫌疑人进过赌坊,然后就没影了。”
刘员外转了转眼珠子,心里一个咯噔,“大人以为宋升藏匿了此人。”
“是有这个想法。”小四也没否认。
刘员外拱手,主动道,“大人,要不小人亲自问他?”
小四摆了摆手,“不用了。你就当不知道此事吧。”他浅浅一笑,“你对宋升了解多少?”
刘员外认真回想了一下,“我只知道他是江陵府的人。幼时读过几年书,家中原也是经商的,后来经营不善,关门了。他这才不得不找个营生。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小四点了点头,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来盐俭县?”
刘员外招他的时候还真问过,“他说在江陵府得罪了权贵,只能到边远之地躲避。”
这理由合情合理,竟是一点破绽也无。小四和老二见问不出什么,只好送刘员外出去。
临走的时候,小四叮嘱刘员外,“切莫打草惊蛇。”
虽说刘员外是宋升的上级,但宋升主意甚大,未必会交出胡宝山。
待刘员外走了,老三从外面进来,额头上全是汗,“我今儿可是连乞丐窝都翻了一遍,都说没见过胡宝山。他娘的,还真是稀奇了,这人难不成是属耗子的,躲到耗子洞了?”
胡宝山的下落成迷,如果不在宋升手中,那他一定是藏起来了。
盐俭县地广人稀,许多村落都相隔甚远,老三挨家挨户找也不现实。
小四自然不会用这种笨法子,想了想,便道,“先将画相发给下头的里长,让他们帮忙找。只要找到人就奖励五两银子。”
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儿,有五里银子的诱惑,他就不信底下人不动心。
老三望着他笑,“你现在使银子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小四摆了摆手,冲着老三拱手,“三哥,还得劳烦你去江陵府跑一趟。看看这宋升到底是何目的。我总觉得胡宝山就在宋升手中。而这宋升来盐俭县就是冲着胡家来的。”
老三猛得瞪大眼睛,“四弟,你是说宋升和胡家有仇。”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自打宋升来了,胡宝山就染上了赌瘾,万贯家财输了个干净,将爹娘双双气死,祖宅都转手他人。真是败了个干干净净。
赌坊一向没有人性,卖儿卖女更是家常便饭,他们原先也没有往仇怨这事上想。但是宋升一个秀才,不好好准备乡试。大老远从江陵府跑到盐俭县,就为了当个赌坊管事,怎么看都觉得蹊跷。如果宋升说的理由是假的,那他这个人就有问题。
老二也赞同这话,之前有三分不确定,待听到刘员外那句宋升执意要当赌坊管事,就更加确认这一点。这个宋升恐怕真是冲着胡家来的。
小四写了封信交给老三,“到了江陵府,将这封信呈给知府大人,请他帮忙查找宋升的户籍资料。”
也得亏宋升是个秀才,官府会将这些生员资料保存完整。要不然在整个府城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他们还真是大海捞针。
老三接了信,拍了拍胸膛,“我一定会办妥此事。”
小四想了想,又不放心,“要不你带着赵飞一块前往。江陵府离秦州太近了。若是路上遇到事,你们也能有所照应。”
老二收了扇子,大惊,“你就不怕赵飞跑了?”
说句不好听的,赵飞要想跑,老三可能还真抓不住。
小四神秘一笑,“只要咱娘开口,赵飞一定不敢跑。”
老二拍了拍脑门,竟然忘了他娘。
这赵飞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自打被他娘狠狠骂过几回后,对他娘钦佩万分,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俨然拿他娘当真正的长辈对待。
老三也觉得可行。
三兄弟到后院找林云舒。
落座后,老三先将自己要往江陵府一事说明,林云舒比小四还不放心,“到了西风县,叫几个镖师跟你一块去吧。”
小四摇头,“最近世道太乱,镖局生意忙不过来。他们恐怕未必会有人手,不如让赵飞跑一趟吧。”
林云舒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还能这么干吗?”
在盐俭县地界,小四最大,他说了算,把赵飞从牢里叫出来,也没人敢说个不字。但是让赵飞出盐俭县,这要是被别人知道,恐怕会被人参一本吧?
小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娘,现在朝廷忙着铲除韩广平呢,谁会嫌着没事盯着我?”
就连信王都忙着练兵,不让恶奴出来生事。就更不用说旁人了。
林云舒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那成吧。我去跟他说。”她看向老三,“你们两人上路,一定要有商有量。他若是惹恼了你,你可别说漏嘴,给你四弟招麻烦。”
老三性子急,赵飞又是不服输的人,两人要是发生矛盾,能打个昏天黑地。若是吵架,老三又不是赵飞的对手。万一老三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把赵飞的身份泄露出去,可就麻烦了。
老三记在心里,“娘,我一定会小心的。”
林云舒再三叮嘱,“到账上再支五百两银子。你俩分头藏着,多藏几个地方。现在外头太乱,多带些银子,总没错。”
现在家里有钱了,她出手也大方。再说了,银子哪有命来得重要。
老三点头,“好。”
盐俭县的牢房依旧像往常一样热闹。
赵飞刚从武馆回来,出了一身臭汗,叫狱卒抬水过来洗澡,换上之前林云舒让下人送过来的衣服,将自己买来的吃食摆上桌,大快朵颐起来。
自打他自己学会挣银子,越发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工钱,很是护食,也就彭继宗偶尔能吃他一点酒。现在彭继宗不在,其他囚犯只能干看着,一个个眼巴巴看着他吃,馋得不行。
赵飞边吃边勾头往外瞧,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斜对面,彭家族人里有个小哥以为他在等彭继宗,好心告诉他,“小五要晚上才能回来呢。往常你跟他是前后脚回来的,今天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赵飞动作一顿,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刚刚有个衙役通知我,说老夫人找我有事,让我早点回来。”
大家也都围在牢房边上,勾着脖子往外看,“哎,总听你说起老夫人,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让你整天在嘴里念叨。”
赵飞黝黑的脸庞涨成黑红色,嘴硬道,“我这是……我这是嫌她烦。”
大家正说着话,走道尽头传来狱卒请安的声音,“老夫人,您来了。”
一道平和的女声传来,“嗯,赵飞回来了吧?”
狱卒十分狗腿,谄媚之声拔高,“早回来了,已经按您吩咐,洗完澡,穿戴整齐呢。”
“好!你带他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不多时,狱卒提着钥匙串过来给赵飞开门,赵飞抹干净嘴,理了理身上的的衣服,四平八稳出了牢房。
其他人看着赵飞十分羡慕。
赵飞到了审问室,林云舒已经在里间,她站在三角架前,拨亮油灯。
赵飞收了嬉皮笑脸,恭恭敬敬上前行了一礼,“老夫人,您叫我。”
林云舒回头,示意他落座,将小四为赵飞假办的户籍资料和路引递给他,“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家三小子要去趟江陵府,你也知道这里离秦州很近,我担心路上有什么意外,想请你一路护送他。”
赵飞惊讶地张了张嘴,“老夫人信任我?”
林云舒啼笑皆非,这孩子是不是傻啊,问这么傻的话。林云舒坐过来,双手合在一起,“你若真的逃了,这辈子的罪孽就还不清了。”她顿了顿,深深看了他一眼,“而我也看错了你。”
赵飞武艺高强,性子却极为执拗,认准的事和人哪怕再危险都会去做。
这样的人若是当个坏人,能坏到极致。若是当个好人,也能好到极致。
赵飞眼睛湿润,站起来向林云舒行了个大礼,“老夫人,书上说一字之恩,当以师礼对待。我得您指点,才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您放心,只要有我赵飞在,我一定会护顾捕头周全。”
林云舒扶他起来,“也不必如此。你们只要守望相助即可。若是不幸真被他们抓住,先降了便是。稍后再让人稍信,我们再想法子救你们出来。”
她重重叹了口气,“现在世道艰险,你们两个又都是好酒之人,路上就戒了酒吧。待你们平安归来,我定会为你们接风洗尘,拿出上好美酒让你们一醉方休。”
赵飞舔了舔嘴唇,拱手道谢,“多谢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