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妈和老头在房内说话,不多时房门被人拍响。
两人一脸警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讶。刘妈妈捏着嗓子,佯装无事,高声道,“谁啊?”
一个泼皮调笑的声音传来,“刘妈妈,是我呀,我是赖三儿。”
刘妈妈拧着眉,一脸厌恶,朝老头使了个眼色。
老头左右看了看,躲在床底。
刘妈妈打开门,也不敞开,冲着泼皮皮笑肉不笑道,“赖三儿,想要梨花还是要桃花陪呀?妈妈这就给你叫去。”
说着就要走出来将门关上。
赖三儿伸手推开,冲里面看了一眼,“刘妈妈别急呀,我今天不找姑娘,我跟你谈买卖来了。”
刘妈妈捏着帕子,冷着脸,“那我们去隔壁说。”
赖三儿嬉笑,从她胳膊肘下钻了进去,一眼便看到这房内只有三处可以躲藏。
他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刘妈妈,“刘妈妈,刚刚顾捕头来找的人,我瞧着好像来你家了。我刚才没拆穿你,你该表示一下吧?”他两根手指搓在一起,意思不言而喻。
刘妈妈脸上的笑容散了,“赖三儿,你说什么了,妈妈我可听不懂。”
赖三儿往里走了几步,看到大箱子上落了锁,打开衣柜,随意扒拉了几下,没有东西。
刘妈妈急了,冲着外头高声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就见赖三儿已经从床底下把老头拖出来,冲着刘妈妈有恃无恐地笑了,“刘妈妈,你确定要喊人进来吗?”
老头冲着赖三儿道,“这事跟刘妈妈没关系,你想要银子,我给你。”
赖三儿松开手,手往他面前一伸,“给我!”
老头推开他的手,“我银子不在这里,等外头的衙役都走了。我才能给你。”
赖三儿怀疑地看着他,“当真?”
老头躬着身子点头,“当真。我反正也打不过你。”
这话说得倒是中听,赖三儿也没怀疑,背着手,“行。我就再等几日。”
他冲着两人笑,背着手走了。
等他走了,刘妈妈飞速将门关上,“赖三儿看到了,说不定还有旁人也看到了。你骗那点钱哪够填饱这些人的肚子。我看你还是早下决断吧。”
老头重重叹了口气,轻轻点了下头。
晌午过后,天气越发闷热,林云舒服药过后,又睡了过去。
老大在旁边服侍,给她盖好被子,嘱咐知雪好好照顾,就到自己房间吃饭去了。
严春娘抱着孩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娘这一病,精神气都没了。这城里好是好,就是太吵了,不如咱们在庄外盖个庄子,让娘也能睡个安稳觉。”
月国没有宵禁,自打土匪被端,商人自发办起了夜市,住在城内的百姓时不时出来光顾。到了子时,人才渐渐少了。
县衙就在闹区,每天很晚才睡,不到三更,那些买早餐的就开始吆喝,很不利于病人休养。
老大想了想,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以先盖着。等秋收完毕,天就冷了,夜市也就停了,大家也能睡个好觉。”
严春娘点头说好。
老大吃完饭,到花园里溜达消食,老三从前面过来,“大哥,那老头投案自首了。你快去瞧瞧是不是他?”
老大大喜,抢在老三前头往外跑,“快走,这老头演得那样可怜,止不定骗过多少人了。”
老三赶紧跟上。
两人跑到前衙,老二和小四坐在右侧的座位上喝茶,老头跪在两人面前,战战兢兢,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待两进来,老头飞快抬头,当他对上老大的目光,本能地瑟缩了下身子。
老大确定是骗他的那个老头,飞快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前襟,咬牙切齿道,“你这个骗子,你居然卖毒药给我。你这个黑心烂肺的缺德玩意,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
他攥紧拳头直冲老头脸上挥去。
三兄弟还是头一回看到大哥发火,直到他打了三拳才恍然回神,假意上前阻止。
老大又趁机打了两拳,老二才将大哥扯过来,“哎,这老头年纪大了,你再打下去把人打死怎么办?他死不死没什么关系,但是你不能为这种人偿命啊。你坐下来消消气。让四弟好好审审他。”
老大阴沉着脸,被老二按到座位上,手上被送上一杯热茶。
老大接过来,也不喝,看着小四,沉声道,“四弟,你一定要好好审,这老头身上指不定背人命官司呢。”
小四还不待回答,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头先就急了,举手发誓,“冤枉!天大的冤枉。我只是卖假药骗钱而已,怎么会害人呢?”
老大将茶重重往旁边的高几上一搁,沉了脸怒道,“你还说!你卖给我的明明不是真人参,而是商陆,这东西是有毒的。吃多了会死人的。”
老头忍不住跪直身体,急赤白脸为自己辩解,“哎,这位小哥,我每次卖药给别人都会叮嘱几句,一次不能超过两片,这剂量的毒连稍微大点的兔子都毒不死,怎么可能会毒死人呢。”
老大冷着脸,反问他,“这世上不遵医嘱的病人有的是。你怎就知道旁人一定会听你的话?”
这话老头倒是无法辩驳了。他都叮嘱不能多吃,对方还是执意多吃,难不成还要怪到他头上吗?
老大见他无话可说,又坐回椅子上。
查案子讲究证据,不是凭空猜测,小四让老头将自己这些年犯的事都说出来。
老头目光乱飘,待看到小四凛然严厉的目光时,忍不住就是一抖,缩着身子说了几个,却都是外县所犯案子。
小四却不信他只犯了这几起案子,“你制假药的水平如此高超,居然只骗了这几人,你这是拿我当傻子了?”
老头见他冷不丁就怒了,不由唬了一跳,顾不上其他,先磕了几个头颤着声音道,“大人,你别瞧我年纪大,可我之前也是地地道道的良民,家中也有数十亩好田,一家老小吃喝不愁。自打去年我家良田被韩广平给占了,我才开始行骗。”
小四勉强收了怒气,冷冷道,“你祖籍何处?”
“兴元府,去年年初,那边就彻底乱了。韩广平将大家的田地都占为已有,说是打完天下,就平均分给大家。”老头拍着膝盖,可怜兮兮,“明明就是我自家的良田却要我花银子赁下来才能耕种?这是什么道理?”
老大心里一个咯噔,看着小四,“韩广平是谁?”
小四眸里交过一丝凉意,“太后喜爱花石纲,而兴元府盛产花石纲,太后侄子到兴元府看中什么花石纲就在上面贴黄纸。百姓不仅得不到一文钱,还要费劲心力保护这些贡品,要搭个棚子护着,不能让风吹着雨淋着,不然要是那张贴着的纸破损了,麻烦就大了!这种罪名可是不得了,轻的是破坏贡品,重的藐视朝廷!百姓每日担惊受怕,只能花钱请他们把东西赶快搬走。就这还不算,还得免费当苦力将这些东西护送到京。一来一回耽误地里的庄稼,许多百姓交不上赋税,苦不堪言。去年韩广平以此为由,占了兴元府自立为王。”
韩广平如此猖狂,却不见朝廷有所动作,也不知那些朝中大臣都在干什么。
老大急了,“那韩广平会不会打到盐俭县?”
兴元府离他们这儿也不算远,若韩广平真打过来,他们族人岂不是会有危险?
小四摇头,“不会的。就算他真的要夺江山,也只会往京城去,不会往北来的。”
老大松了一口气。
老头接着道,“韩广平为了让大家入伙,烧房舍,不仅抢我们的钱,占我们的田地,还要诱逼我们加入起义军,说要带着我们一起享福。我带着家人连夜逃出兴元府,听人说盐俭县这边太平,就往这边来了。一路上被人骗过,被土匪抓过,原先十几个家人,走到一半,就剩下我一个了,其他人都被土匪杀了,我也是走头无路之下,才以骗人为生。”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这老头也是个可怜人。
小四默了一刻才问,“你这行骗技能跟谁学的?”
“受骗次数多了,自己悟出来的。”老头提起自己行骗技能也颇有一翻解说,“我们老家离玉寒山很近,那边人参极为有名,许多有钱人都派下人到那边采买。可是玉寒山再大,人参也只有那么多。许多人就想法子造假。用商陆就是最稳妥的法子。可惜商陆根的须子不够多。大多数人只能用萝卜冒充。被人拆穿的机会也大些。大多数人家骗完一次,就换个地儿谋生存。”
小四忍不住嘀咕,“如果人参这么少,为何你只卖三十两?”
物以稀为贵,量那么少还卖这么便宜,也太假了吧?
老头摇头,“就是因为假货多,价格才会这么低。实际上三十年的野生人参卖给药贩子都要上百两银子。几经倒手,起码要翻上好几倍。可惜大多数人都不懂行。都想着捡漏,才会上当。”
老大脸都绿了,他根本不是为了捡漏好吧?他是根本就不懂行。不过他从来没听人说起过玉寒山人参很少。只听说人参很灵,能够起死回生。
话已经问完,老二已经录好口供,准备让他签字画押,老头却不接笔,目光灼灼看着小四,“大人,小老儿投案自守是想着为县令大人分忧,好减轻罪责。”
小四和老二对视一眼。
老二脸上全是兴味,“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帮你减轻罪责呢?”
他刚刚说得那样可怜,老二却还是留有存疑,这人可以骗过心细如发的大哥,可见他的本事了得。
老头摇头,“满城都知道大人为赵飞求情不惜得罪信王府。小老儿犯的案子跟赵飞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大人一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这意思就是说费功夫的,大人都能减刑。他这不费功夫的,大人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这老头也是个精怪的,他骗过的钱财加起来还不足两百两,也无需上报,小四确实可以全权作主,只是他也不是什么人都发善心的,尤其是差点害了他娘,他不动声色看着老头,“哦?那你打算如何为本县令分忧?”
老头松了一口气,跪直身体,“四位大人都是正经人,没有藏过污纳过垢,不知道底层百姓伪装术有多厉害。小老儿活了这么大岁数,亲眼见过这些人是如何伪装的。可以帮大人找出来。”
老三奇了,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既然你深知伪装术的秘诀,为何不以此逃走?反而主动投案自首?”
老头默叹一口气,“我伪装术再厉害,没有人为我遮掩,也是徒然。那些骗子团伙就不一样了,他们分工明确,什么时候干什么事都井然有序。你们总不能一直关闭着城门吧?”
这话说得言之有理。关城门只是权益之计,城外的人要到城中买东西,城中的人要到城外走亲戚收粮食。总不可能一直关着。
小四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觉得这人很有意思,“那就依你所言。”
他看向抱着宝刀没有提出反对的老三,“三哥,你明天就带他去城门,让他认人。”
老大却觉得这个骗子不可信,上前劝道,“四弟,你就不怕他是那些骗子的同伙?”
谁知道这人是不是骗子团推出来的替死鬼呢。
老三拍着宝刀,自信满满,“大哥放心。我也是老江湖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骗子逃不过我的眼睛。就算真的失败了,我就把这个老货悬挂在城门口,晒他三天三夜,让他跟那几个土匪头子一样的待遇。”
老头身体瑟瑟发抖,头扣得更低,“不敢,绝对不敢!”
小四道:“老人家若真是将功赎罪,原本五年牢,我破例给你减至一半。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老头喜上眉稍,,“谢谢大人。”
关闭了三天的城门,终于打开。无数百姓蜂拥而至。
老三扯着嗓子喊,“都他娘的给老子排队,一个个来。谁敢插队闹事,一律抓起来。”
刚开始还挤成一堆的人群自发排起了队。六个衙役们分列两旁,拿着素描,朝着过往行人细细打量。
老三还十分善解人意地准备一几盆水,“谁想早点出城的,只要将脸洗干净,就可以优先检查。”
于是一些百姓抢着过来排队,多了一队,百姓们出城速度倒是提高不少。
眼见着换了五盆水,还没将人逮到,老三也有些急了,走到老头身边,他正一眨不眨看着队伍,“都这么久了,你确定没漏?”
老头也不回头,“没有。”他下巴往另一队抬了抬,忍不住好奇起来,“你怎么想到用这么刁钻的法子?”
老三哈哈大笑,“再厉害的伪装术,你总得往脸上涂东西吧?洗干净了,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老头点头,看着不远处的几人微蹙眉头。
老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辆华丽马车朝这边缓缓而来。
打头的是个青衣小厮,自发过来排队,待轮到他们,小厮将车帘掀开,马车里是一家老小,四个人。
一对夫妻,带着一老一小,穿着绸衣,头戴毡帽,十足的小康之家。
衙役们面不改色,“都下来。出城干什么去?”
小厮恭恭敬敬回道,“回大家,我们主家要到城外看田里长势如何。”
有两个衙役进马车查看。其余四个衙役拿着画相对着人看。
那女子脸上画着精致的梨花妆,容颜娇美,手执团扇,看着人的时候风情万种。
那男的身材高大,方头大耳,眉毛极短极黑,眼睛小小的,似乎睁不开似的。
小孩只有六七岁,一脸局促看着周围的一切。
老人家年纪很大,头上却一点白发都没有,双手交握在一起,精神饱满任大家打量。
无论从穿着还是神态,这一家子都无懈可击。衙役们检查完毕后,刚要放他们离开,却被老头拦住,“这四人有问题。”
衙役们看向老三,却见他浓眉紧锁,视线在四人身上打量一圈。
不等老三开口,这一家子就炸了,年轻的妇人团扇指到老头脸上,骂骂咧咧道,“衙役大哥都放我们走了。你凭什么说我们有问题。”
刚才还小家碧玉,这会子直接往泼妇发展,众人一时都看傻眼了。
那年轻男子上前打圆场,“我家娘子脾气急,请大家见谅!”
老头被那妇人骂得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呛住,咳个不停。
妇人连连后退,“哎,你可别讹我啊?我都没碰到你。”
老三眯了眯眼,从袖中扔出一样东西朝二人扔去。那两人吓得直往旁边躲闪。
匕首擦过两人径直往两人身后的孩子扎去,那匕首从孩子和老人中间飞过,稳稳扎在车壁上。
那孩子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个不停,“娘?娘?我要娘。”
那妇人忙上前搂着孩子,拍拍他的肩膀,“娘在这儿,别哭了。”
那年轻男人还要上前理论,老三却大手一挥,沉声吩咐,“把这些人都给我抓起来。”
众人大惊,那年轻男人被锁住手,“大人,我们所犯何事?为何要被锁起来?”
老三背着手,打量着他,“家住何方?”
年轻男人忍着愤怒答他,“城南街,姓方,名大富。”
老三点头,示意一个衙役,“去城南街找几个街坊四邻过来认人。”
年轻男人吓得面色如土,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行啦!明知道我朝你们扔匕首,你们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顾,只顾着自己躲闪。”老三看着老人家,“你就站在你孙子旁边。就算那匕首隔着一点距离,但爱孙心切也会想着推开他。没想到你担心自己被扎到,什么都没做。你真的是他爷爷吗?我看着不太像。”
老人家抖着嘴唇,捏了一根他的发丝,放到鼻端闻了闻,“墨汁染的,怪不得有股子味儿。”
他自小就不爱读书,对这些东西尤其敏感。
四人被带走,老头冲着老三拱手,“大人眼神了得,小老儿倒是多此一举了。”
老三抱着宝刀,“也不见得。你识人的本事比我了得。”
至少在闻到墨汁时,他是没有怀疑过的。扔匕首也只是试探。
老三看着老头,“你是怎么发现他们是伪装的呢?”
老头一本正经道,“那妇人妆化得太浓了,梳得发髻却是坠马髻,今天风这样大,她梳这样的发髻到了城外,止不定要乱成什么样了。”
只是发髻?老三大惊,“那她为什么不梳紧一点的发髻。”
老头笑了笑,“这个发髻显脸大。大人没注意到刚刚那妇人脸很窄吗?”
老三拿起画相翻了几页,的确有个年轻女人脸很窄与那女人有三分相似,任谁都看不出来这两人是一人。只是一个发髻居然就能如此效果,当真稀奇。
老三态度比之刚才好了许多,虚心向他请教,“那年轻男人呢?”
老头从里面找出一张粗眉,方脸,大眼睛的男人,指着上面的脸型,“他应该是把这又粗又黑的眉毛给剃掉一半,眼皮用特地睁不开,显得极小,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改变两个地方,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这化妆术果真了得。
那老人家染了头发,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一直板着脸,眼皮用稻壳粘过,变得极大,看人的时候,凶巴巴地,跟画相上猥琐的气质极为不同。
那个小厮改变了发型,眼睛比原先的要小,头上戴了个帽子,嘴唇也不知图得什么,显得极厚。
骗子团伙中没有孩子,这个孩子多半是拐来的。
老三便让衙役先把孩子送回县衙,等家长找过来再说。
没多久,去城南街的衙役回来了,身后跟了几位百姓。
衙役上前禀告,“捕头,这些都是城南街的老住户,住了很多年了。”
老三冲着几位作揖,“请几位老乡认认这人是不是方大福。”
几位乡邻冲着老三拱手,齐齐上前看了这年轻男人好几眼,“我们城南街以前倒是有个叫方大福的,可是他早就被土匪杀了呀。我记得他个头没这么高,人也没这么胖啊。”
“对!这人根本就不是方大福。再说了,他娘子还在乡下老家,也不长这模样啊。”
年轻男人避开乡邻的打量,已是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几日,骗子陆续落网,也让老三大开眼界,对变妆术有了新的一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