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眨眼即过。
林云舒带着老三到赵飞所在牢房,作为高手,他的待遇比别的囚犯高多了,独自拥有一间牢房。
狱卒将锁打开,林云舒弯着腰进来。
赵飞盘腿坐在床上,抬头看着窗外,听到动静,他没有回头,只闷声问,“如何了?”
林云舒坐到条凳上,狱卒动作麻利,很快端来茶水。
林云舒给自己倒了一杯,哪怕这间房是最好的牢房,可还是免不了有一股酸臭味儿,“迄今为止,只收回七千四百两银子。”
这还是胡掌柜五人努力的功劳,要是靠大家主动上缴,恐怕也只能得个零头。
赵飞收回目光,回过头来,坐到她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砸吧两下嘴,嫌弃得不行,“苦了吧唧的,你竟也喝得下去?”
林云舒把玩着杯子,似笑非笑开着他,“总比酒要好吧?”
赵飞怔了一下,又看着她,“那平林村的衙役回来了吗?”
林云舒倒是把这事给忘了,看向守在她牢房门边的老三。
老三摇头。
赵飞怎么也没想到,平林村的村民居然不愿意救他。
“你知道平林村现在是什么境况了吗?”林云舒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他们有田不耕,整天坐在村里大树下,等人给他们送银子。听说你被抓了,他们只担心以后有没有人给他们送银子。当林三七让他们将银子交上来,他们溜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晚了一步,银子就被人抢了去。你瞧,几年前,他们那么善良,救你一命。可是现在呢?你把他们变成什么样了?懒惰,自私,见死不救……”
赵飞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他们当初都愿意拿出自己的口粮救他,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进山为他找草药,把他从鬼门关救回。他发誓等他病好一定要报恩,他这么多年一直给他们送钱,怎么还报错了呢?
他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林云舒摊了摊手,“你知道吗?大户人家的主母为了不让庶子有出头之日,通常都会采用棒杀。很巧,你此举有异曲同工之效,都是用钱将人养废。”
似是没瞧出来他抖然惊变的神色,她话峰一转,“你想报恩,为何不教他们本事,让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好好打理他们的家园?”
只要村民们学会一些拳脚功夫,上山打猎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一层银光,赵飞迎着月光闭了闭眼,她的话像是一把榔头一点点敲到他心上,将他原本坚硬无比的信念敲得支离破碎,“你说得对。是我的错。是我太愚钝,用错了方法害了他们。”
他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愿赌服输,我赵飞今后任你差遣。”
林云舒弯了弯唇角,双掌相击,“大善!”她站起来,“我开了家武馆,就缺少你这样身手高强的师傅,你可愿教他们?”
武馆里的师傅是从龙威镖局请的镖师,身手还不如凌凌。学徒们进步缓慢,若是有赵飞这个高手来教导,武功必会大有进益。
赵飞倒是个爽利人,拱手道,“乐意之至。”
林云舒突然想起一事,“你从信王府盗取的那些财物转手给何人了?”
赵飞尴尬挠头,“我之前带到京城,想转手卖个好价,谁知被那掌柜识破,叫了锦衣卫过来,幸好我溜得快,要不然就被他们抓住了。后来那些东西,我就藏起来,再也没有出手。”
正因如此,他后来只找富商下手,不找官府,就怕盗来的东西不好转手。
“东西在哪?”林云舒原先不报什么希望,听到东西还在,倒是意外之喜了。
赵飞便告之了地点,林云舒让老三跑一趟,将东西取来。
林云舒笑盈盈为他解惑,“只要将东西还回去,相信那信王府也没什么话说了。”
赵飞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多谢老夫人帮忙。”
若是没有她帮忙,他这次必死无疑,这个赌,看似是他输了,但是却也救了他一命。
小四将赵飞从信王府偷来的东西全部交给崔大人,并请他代为周旋。
崔大人得知他娘想留下赵飞一条命,答应帮忙。
崔大人没有直接将东西交给信王府,而是将卷宗呈交给邢部。像赵飞这样犯了多起案子,只能交由第一个犯案所在地的官员处理或是交给邢部处置。
他二弟今年刚从户部调到吏部,算是平调。既然要为赵飞求情,他当然找熟人帮忙,总比看对手的脸色要来得好。
赵飞可是全国头号通缉犯,他的悬赏额一度达到三千贯,也得亏他没杀过人,要不然长到五千贯都不成问题。尤其是锦衣卫都没能将此人逮住,就更让人好奇这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全国上下所有赏金猎人都以抓到赵飞为终极目标,没想到他竟被一个新上任的县令抓到,真是让人诧异。
后来一打听,原来竟是那县令老娘用美酒引他上勾,才将他抓住。
于是顾家酒馆新出炉的美酒---云中仙的名声响遍全国。许多人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酒竟能将赵飞勾住,明知是套还偏要去钻。
崔大人也是个有趣的,命人将卷宗交给二弟的时候,还顺带送了几坛云中仙给他品尝。
崔宗惟接到大哥寄过来书信,尝过之后,直呼惊人,这酒味竟是如此醇厚,远比他喝过任何一种酒都要烈。别说一碗了,他只浅浅饮了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
于是吏部侍郎在大朝会上,将案卷呈上,并将赵飞被缉拿一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皇上也是个好酒之人,各地方每年都会上贡美酒,每年宫中设宴,他也会赏给底下臣子。
他还从未听说有人为了喝酒连命都不要的。
皇上看过卷宗后,对崔宗惟的请求也没有异议,一个小贼偷了信王府的东西也不敢用出去,可见此人胆量也不怎么样。他比较好奇的是,崔宗惟在卷宗上将这美酒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到底是什么滋味,“这云中仙怎么从未听过?”
崔宗惟恭恭敬敬答道,“启禀皇上,这酒是盐俭县县令之母新酿出来的佳酿,听说一碗酒卖十两银子。许多百姓趋之若鹜,尝过之后,全都赞不绝口。”
好的美酒一瓶卖一百两都不贵,但刚刚出炉的酒就敢卖十两,当真是贵到离谱。
皇帝对银钱不在意,但是所有人都说好,想必这酒一定有它过人的地方,当即来了兴致,“哦?那盐俭县县令可曾将云中仙呈上来?”
崔宗惟立刻拱手,“有。微臣正想散朝后献给皇上。”
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如此美酒岂能辜负,当然是现在就品尝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御史等不及跳出来劝谏,“皇上,万万不妥。大朝会乃是处理国家大事,怎能用来品尝美酒?”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冲着底下臣子道,“那你们有事快奏,无事退朝。”
众位大臣心下稍安。
少顷,有位信王党的臣子跳出来,“启禀皇上,那赵飞在全国各地偷盗多起,引得民声载道,怨声四起,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微臣启奏皇上,将此人伏诛,彰显我大月朝律法严明。”
崔宗惟立刻接口,“这赵飞虽是偷盗多起却不曾伤害人命,按照律法他应该坐牢三十年。”
那臣子话峰一转,“可是他夜闯信王府偷窃宝物,让皇家颜面扫地。这岂能与平常偷盗案相提并论?”
崔宗惟又道,“他偷盗信王府东西并未出售,可见只是一时兴起。至于败坏皇家名声,他既已将东西交上来,打一百棍以儆效尤即可。至于能不能活命,就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那臣子不依不饶,一定要置赵飞于死地。
两人在朝堂上吵起来,其他人却是隔岸观火。
皇上只觉得脑壳疼,揉了揉眉心,“行了,这赵飞已经落网,盐俭县县令想留他一命帮忙耕田,也算是人尽其用。此人犯案多起,你们辖下官员竟没能将人擒住,当真无能。此事就依盐俭县县令所言。退朝!”
下了朝,皇上迫不及待招崔宗惟到御书房。
崔宗惟也不负圣望,将云中仙呈上。
他倒是精怪的,大哥送给他两坛都是用粗釉装的,封得严严实实。他上朝前,用上等白瓷酒瓶满满装了一瓶,然后放在精美的匣子里。
皇上爱附庸风雅,什么东西都讲究一个雅字。
这么一包装,这酒立刻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别说十两一瓶就是上百两都不嫌贵。
皇上瞧着那白瓷酒瓶画着精致的腊梅,那画工技巧很是难得,瞧着就很有品味。
贴身太监试过毒后,皇上端过来饮了一口,美酒入口,唇齿留香,他登时拍着桌子,大赞一声,“好酒!”
也难怪那赵飞为了此酒竟连命都肯舍了去。
皇上捧着酒杯,又很快满了一杯,又赞了一句,“果真是好酒。”
崔宗惟瞧着皇上脸颊通红,忙劝道,“皇上,这酒后劲极大,少饮些吧。别喝醉了。”
皇上脸颊已是滚烫,身子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但他脑子却是极为清醒的,摆了摆手,“不碍事。如此美酒怎能辜负?”
崔宗惟还要再劝,突然皇上拍着桌子,冲着贴身太监笑嘻嘻道,“如此美酒岂能没有美人陪,快去叫贵妃前来。我要和她共饮此酒。”
崔宗惟低着头也不敢劝,只拱手道,“微臣不敢打扰皇上与娘娘雅兴,微臣告退。”
皇上摆了摆手。崔宗惟躬着身子退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响,“皇后驾到。”
崔宗惟还不待答应,皇上已经从书案中出来,“皇后来了?快请她进来。”
张宝珠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崔宗惟立刻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宝珠低头看了他一眼,很快认出他是吏部侍郎崔宗惟,将他认认真真打量一遍,缓声开口,“崔大人免礼。”
崔宗惟微微有些惊讶,皇后娘娘如何知道他的姓氏?
怀着这样的疑惑,他退出宫门。
张宝珠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冲着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那贴身宫女微不可察点了下头,退了出去。
张宝珠缓缓走上前,脸上浅浅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皇上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竟不叫臣妾前来分享,反倒一人独享。”
皇上见她神色不似之前那样幽怨,大松一口气,揽着她到位子上坐下,“皇后心情不佳,朕以为皇后没有心情品尝美酒。”
张宝珠缓了缓神色,露出一抹娇艳到极致的笑容,“太后将慈儿收养是臣妾之福,臣妾每天请安都能见他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如此善良大度,相比太后的专权跋扈,皇上更是喜爱她的好性儿,也亏他当初顶着太后和群臣的压力封她为后。
他揽着张宝珠,给她倒了一杯美酒,“慈儿是太后亲孙儿,太后一定会善待他的。你就安心养好身体。这是底下臣子献上来的新酒,滋味更胜从前,你尝尝?”
张宝珠接过杯子,小心啜了一口,她不爱饮酒,也只有逢年过节,饮上一杯,此时小小喝了一口,就觉得这滋味比她从前喝过的都要浓。她将酒含在嘴里,一点点下咽,竟品出酒的不同滋味来。
她转了转眼珠子,揣测皇上圣意,“这酒果真是好酒。臣妾还从未喝过这么烈的酒,只饮一口,脸就热了。”
皇上笑得很是畅快,“这酒是盐俭县县令呈上来的。”
张宝珠微微一怔,盐俭县县令?那不就是顾永季?
皇上近来对政务多有怠慢,大半都交于卫党和太后党的官员处理。一时半会竟也没想起来盐俭县县令就是顾永季。
他将赵飞被抓一事说与她听,张宝珠惊呼连连,“这酒竟有此等功效,当真闻所未闻。”
皇上也觉得抓贼之事颇为戏剧话,乐不可支,“何止你没听过呀。朕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盐俭县县令倒是个能耐人。朕这次为他记上一功。”
张宝珠并不答话,只浅浅笑着。
陪了皇上一个时辰,张宝珠便出了御书房。
贴身宫女很快回来,搀扶着张宝珠的手,小声回道,“娘娘,这崔大人确实与我四哥的岳父同出一族。”
两人进了殿,张宝珠将其他宫人都撵出去,只留了贴身宫女一人伺候,“春玉,你怪我吗?”
春玉摇头,跪下来,“要不是有娘娘撑腰,奴婢恐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张宝珠扶她起来,“要不是有你,我恐怕早就被夏荷那个贱人害了。你我是同乡,你又是顾四郎的族妹。我俩算是栓在一起了。若是不能守望相助,如何能在这深宫中活下去。”
进宫短短六年,她就尝遍人心险恶,慈儿更是差点死于心腹宫女之手。要不是春玉阴差阳错救了她,她恐怕连这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也由一个天真善良的姑娘变得步步算计,竭尽全力讨好帝王,只求他能多念旧日情份,多护她一些时日。只是这样终究还是太过浅薄,她在朝中没有人脉,太后将她儿子夺走,无一人肯为她辩驳。
春玉小声劝解,“娘娘,咱们身处宫中,与外臣见面本就难上加难,何不让国舅爷去拉拢崔大人。哪怕为了张家,国舅爷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张宝珠叹了口气,刚入宫,许多人都羡慕她一个贫民女子入主中宫,可时间久了,她才知道,许多人都在觊觎她的位置,恨不得将她从这位子上拉下来。要不是皇上自来任性,执意要推她上位,恐怕她顶了天只能做个婕妤。家族是一个女子的底气,也是能否在后宫站稳脚的基础,偏偏她没有,“进京这几年,我娘家人处处受人排济,崔大人出自清河崔家,也是名门望族未必肯见他。”
春玉却觉得此事不难,“娘娘,崔家一直受卫党和太后党排济,咱们跟他有共同的敌人,哪怕他不肯投靠娘娘,也能有机会合作。”
张宝珠掐着手指,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大皇子年纪尚幼,崔家未必肯扶持他,但是崔家孤立无援的滋味不好受,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多,“传我懿旨,明日宣我大哥进宫。”
春玉跪下行礼,“是!”
皇上对云中仙非常喜爱,他自来任性惯了,手一挥,直接将云中仙定为御酒。信王(信王世子是新信王)并未坚持让赵飞伏法,皇上心中有愧,赏了他许多宝物,信王进宫领旨谢恩,提议让李明彦到地方当官。
皇上也同意了,直接将他从翰林院侍讲升任太原府同知,从正六品升至正五品,连升两级,羡煞旁人。
太原府与河间府相邻,崔宗惟得知此事,立即写信告诉兄长。
崔大人摸不清信王究竟有何目的,如果想揽权,为何不留在京城,这样干出一点政绩都有人知道。
在外为官,虽是天高皇帝远,但终究不如京官升得快。
崔大人召了小四过来商量。
这太原府与金国和辽国都接壤,与河间府相邻,小四揣测起来,“这信王会不会还想打私盐的主意?”
东风县和盐俭县都是产盐大县,盐俭县离太原府只隔着高砚县,中间也不过五十里路程。要说有此意图,还真有可能。
崔大人也觉得他所言有理,“那你回去后,就加强训练,务必让衙役们注意,不能让他们再有机会贩卖私盐。”
小四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