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庄对面是家茶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高瘦男子,此人是信王府的詹事,姓郭名远达,他奉信王之命,走遍河间府大大小小县城,慕名寻访美女,打算献给皇上以图能够回归封地。这些天他已经招到十数位适龄姑娘。个个都是娇俏可人。心情正好,路经此地,到楼上雅间歇息。
他随意往楼下瞟了一眼,正巧看到张宝珠,顿时惊为天人。
信王此举能否成功在此一举,秉着宁抓错不放过的原则,他立刻让手下将那绝色美女请上来。
没多久,张老头三人就被一个气势骇人的护卫请上茶楼。
张老头忐忑不安,大气都不敢出。倒是张大郎还不忘将妹妹护在身后,抖着声音问,“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要强抢民女?”
郭詹事面白无虚,身上自有一股气度,冲着张老头拱手,示意他坐下,“你们误会了。”
郭詹事示意底下人给张大郎两人安排雅间,又吩咐小二,“给他们上些拿手好菜,好生招待着。”
小二欢欢喜喜下了楼。
张老头心里疑惑更甚,他虽然想攀富贵,但也知道女儿身份低微,这个官人年龄四旬,不可能娶他女儿当正室。若是纳她女儿为妾。还不如嫁给顾四郎,好歹他年纪轻轻就是个秀才。将来也是前途无量。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就见郭詹事脸上挂满笑容,轻声细语问,“令爱今年多大了?”
张老头额头冒汗,在旁边护卫的解说下,才明白令爱是闺女的意思,虽然知道这人问得有些失礼,可碍于对方身上的官服以及屋内屋外四名扩卫,他忍着不快,小声答道,“虚岁十七。”
郭詹事笑眯了眼,“成亲了没?”
“下个月初八就成亲。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来喝杯喜酒。”张老头心生忐忑,怯怯地道。
郭詹事神色一顿,手中把玩酒杯,看了他一眼,好整以暇问,“不知老丈是否知道圣上在选妃?”
张老头心中一跳,这人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负责选秀女的太监吗?可看着他的山羊胡,不太像啊。他压下心中的疑惑,抖着手,恭恭敬敬低声回他,“知道。”
郭詹事扣了扣桌面,语带蛊惑,“你闺女容色倾城,若是被圣上看上,当了皇后。你张家将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张老头昏黄的眼珠迸发出灼热的光芒,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抖起来,舌头都快打结了,“皇……皇后?”
皇后?他女儿长得是好,但是给他十个胆,他也没打过皇后的主意啊。那可是皇后。高高在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后啊。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家只是种地的。
郭詹事扶着他坐下,“以你女儿的容貌当然不行。但是由佳慧公主献上,必定能被皇上看中。”
张老头手都抖了,老脸挤出一丝僵硬的笑,“这……这位官人真会说笑。”
还是不能信,这怎么可能呢。打死他都不信,这人一定是在说大话诓他的,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就由着他糊弄吗?
郭詹事眸中溢出一丝浅浅笑意,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到他手上,“老丈,我是信王府的郭詹事,我的话你可以怀疑,但这银票绝对是真的。”慢条斯理吩咐他,“回去后把你女儿的婚事退了。十日后,我安排人送她进京。”
张老头低头一瞧,差点叫出声。五百两?他的手开始拿不稳了。
可是他女儿已经许给了人家,这钱,他不能拿,他狠狠将银子放到桌上,大义凛然道,“我不能要!”
郭詹事端起茶杯,吹了几下,轻轻饮了一口,“为何?”
张老头抓了抓头发,有些为难,“男方是个秀才。”
“秀才?”郭詹事嗤笑一声,神色转冷,凉凉道,“自圣上登基七载,全国不下一万五千名秀才。他如何能与圣上相提并论。老丈切不可鼠目寸光啊。”
张老头心里腹诽,圣上是好,可是也太远了。要是他女儿没选中,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郭詹事没听到他答话,轻声细语道,“老丈家无恒产,也无依仗。万一你儿子得罪了人犯了事,小命可就不保了。”
张老头满头雾水,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三个儿子都乖乖在家种地,能得罪什么人?
出了饭馆,张老头像只老牛吭哧吭哧往前走。
张大郎快走几步追上他,“爹,那是什么人呢?找你什么事啊?”
张老头心烦意乱,听到这话,回头看了眼女儿,眼里全是愧疚,“宝珠啊,爹……”
张宝珠歪着脑袋打量着他,转了转眼珠子,脸色立时煞白,“爹,你该不会是?”
张老头心烦意乱挥了挥手,“等回家再说吧。”
张宝珠忐忑不安跟在他身后。
张大郎也忧心忡忡。
三人到了家,张老头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族长来找他,他才借口躲了出去。
族长给他倒酒,不待他好言好语劝解,就听张老头将今天在茶楼发生的事说了。
族长喜不自胜,将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搁,“当真?”
张老头点头,又揉了揉脸,“你说他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族长眸间全是笑意,捋了捋胡子,慢悠悠道,“他这是威胁你呢。要是你不把亲退了。他就拿你儿子开刀。”
张老头吓得差点将手里的茶杯甩了出去,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你就没听过信王府的名头?”族长将歪倒的茶杯扶正,又给他重新满上。
信王府?当然听过,他偶尔也听那些婆娘们闲聊,说是信王府养了一群刁奴专门欺负老百姓,告到官府里,也没人管。
听说信王贩卖私盐,被皇上扣押留京好几年了,可他犯了那么大的事,皇上都没杀他,可见这人还会再回来。
族长仰头饮了一杯茶,将空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自嘲一笑,“咱们顾家连个童生都没有,若你儿子真的被信王府的人抓进牢里,你能有什么法子把人捞出来?你那好亲家又能有什么法子?”
张老头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偏了。是啊,如果信王府的人真的有意难为他们一家,他拿什么救回他儿子?
他背着手心事重重到了家。
张宝珠正在房内绣嫁妆,张老头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在门外瞧了几眼,转身回了房。
翌日,天晴气爽,张老头带着重礼到饭馆说要解除婚约。
林云舒让老大去书院将小四叫回来。
“张伯父,为何要解除婚约?”小四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张老头心里也不好受,可他也是没法子,他不能为了女儿就将全家人的性命置于不顾,“前阵子,我带小女去寺里还愿。那里的住持给你俩合了八字,说是不合,强行结为夫妻,必定不能和睦。我这也是没法子。”
小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刚要张嘴,凌凌心直口快抢先道,“你该不会攀上高枝?”她转了转眼珠子,“你是不是让她参加选秀了。”
张老头没想到他们竟猜中了实情,心头更是一阵乱麻,“你们也别怪我,我也是没法子。只能怪咱们两家无缘吧。”
林云舒心中一跳,这话说得,谁还能逼他女儿选秀不成?
小四眼眶赤红,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却又很快压下去,他嗫嚅着嘴唇,握住张老头的手,低声哀求着,“张伯父,皇上佳丽三千,你将宝珠送进宫,她……”
不待他说完,林云舒已经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呢。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哪能说出口,这不是污蔑皇上吗?
张老头心中也是不忍,他耷拉着脑袋,“我也是没法子。”
林云舒看了眼小四,他眼底的难过快要溢满。爱之一字最是难熬。小四对张宝珠用情至深。若是她此时接受对方退婚,这孩子该会怎样难过?
林云舒抿了抿唇,看了张老头一眼,“你让我考虑三天。”
张老头最后看了小四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你还好吧?”林云舒拍了拍小四的肩膀。
她前世只交过一个志趣相投的男友。他陪着她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有天逛街的时候,为了救她,他被从天而降的重物砸伤,进了医院,检查出得了白血病。
因为父母双亡,没有的亲人,也没募捐到匹配的骨髓,治疗一年还是离开了。
从那以后,她的心门就关上,再也不曾对人敞开。
“若你不想放弃,那我明天帮你上门问她,是否愿意跟你在一起。”林云舒出了个主意。
对于她而言,皇宫就是华美的牢笼,可对这古代人而言,嫁入皇家,是无上的光荣。不光本人吃穿用度极尽奢华不说,就连全族都跟着一块沾光。
谁知道张宝珠愿不愿意放弃荣华富贵跟小四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若是对方愿意,就算让她多给张老头一些好处,也没什么不可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四难过。
小四垂下眼帘,静默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切由母亲做主。”
林云舒拍了下他的肩膀。
晚饭小四待在房里,没有出来吃。
林云舒躺在炕上根本睡不着,她枕着手看向窗外的那轮明月,心中心绪烦杂。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林云舒翻身下床开门,老大急急忙忙闪进屋,小声汇报,“娘,张姑娘来了。”
林云舒心中一惊,这么晚了,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敢出门?
虽然有些疑惑,可人已经来了,也不能撵出去。
林云舒让老大将小四叫起来,担心被别人看到再坏了张宝珠的名声,细心嘱咐,“声音小一些,千万别惊动其他人。”
老大应声出去,林云舒直接去了前面。
晚上只有一个值夜伙计守在门口。
张宝珠脸上灰扑扑的,穿着一件宽大的男装,在她瘦小的身躯上颇有几分滑稽。
林云舒带她到雅间,轻声问,“你一个人怎么来的?”
这姑娘胆子可真大。
张宝珠眼泪沽沽而下,“我晌午听人说我爹来这边退亲。我央求大哥送我过来的。”
林云舒长叹口气,心里又高兴又是悲切,“那你大哥呢?”
“我让他在门外等我。”张宝珠擦了眼泪。
林云舒有些闹不明白,“你这是?”
张宝珠滑下条凳跪倒在她面前,“婶子,我不想入宫。我只想过些简单日子。你帮帮我吧。我爹最是爱财,只要给他银子……”
她还没说完,雅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小四闯了进来,他满脸惊喜,扶她起来,握住她的手,“宝珠,你来找我了?”
张宝珠涨红着脸,轻轻推开他,‘嗯’了一声。
小四眸光里的星子仿佛要溢出来,僵硬的五官也变得生动活泼,整个人容光焕发,“娘,宝珠愿意嫁给我!”
林云舒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你先跟你大哥回去,我明日再找你爹谈谈。若是真说不通,你俩……”她重重叹了口气。
张宝珠喜极而泣,却不想下一秒,张老头闯进来,一把拽住张宝珠的胳膊,“快跟我走。一个大姑娘家,半夜不睡觉,跑到男方家里,被人知道,你的名声就毁了。”
张宝珠不肯走,“爹,我不想进宫。我都已经定亲了。爹,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女儿进了宫,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就这么狠?”
看到妹妹这么抗拒,张大郎心中不忍,躬着身子,扯着亲爹的袖子,小心翼翼劝道,“爹,你就让宝珠嫁给顾四郎嘛。皇宫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进的吗?”
这话不但没劝住张老头,反倒让他更气,腾得站起身,一巴掌甩了过去,“还不是你!你明明知道我们全家就指着你小妹,你还由着她胡闹。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张大郎低下头,脸上被打出五指印也不敢揉一下。
林云舒看了眼他身后的张大郎,苦口婆心劝道,“皇宫内院佳丽三千,宝珠长得貌美,心性却极为纯善,她如何争得过旁人?张大哥,你我两家正式结亲只剩下半月,你骤然悔婚,是何道理?”
张老头气得只跺脚,幸亏他晚上睡不着,想跟女儿谈谈事情始末,好打消她的念头,却不想敲了门人不在。到牲口棚一瞧,连驴车也没了。将家里人都叫起来,发现大儿子也不见了。指定是来了顾家饭馆,他到族长家借了头驴,连夜追过来,他是真没想到他女儿胆子这么大,居然半夜出来找男方。这要是传出去,她名声还要不要。
张老头又气又急,面上已是带了几分怒气,一直盘桓在脑海的话再也憋不住了,“你知道什么。那信王府人逼着我将女儿交上去,我一个平民百姓能跟他们斗吗?”
林云舒脸色一变,信王?他不是在京城吗?
她拧着眉想了半天,难不成皇上选秀女这事是信王一手促成的?
林云舒压下心中的疑惑,上前一步,“亲家,皇上选秀也就这几个月。只要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时间过了,再出来。就没事了。”
斗是斗不过的。哪怕拼尽全族的性命,一时半会也无法斗倒一个王爷。
张老头摇头反问,“那时间过了,信王府的人还是打击报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信王府的奴才有多可恶。我一个小老百姓,我斗不过他们。你别拉我们张家下水。”
林云舒竟是无言以对。是啊,一味躲避不是上策,可这也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
张老头将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你们把我女儿的庚帖还回来吧。早些退了,你我两家也能睡个安稳觉。”
林云舒抿着唇,递了过去。只是张老头还未接过去,庚帖的另一角就被小四紧紧握住,他捏得死死地,倔强地看着那庚帖。
张老头捏着庚帖一角,想要掰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力道极大,手都掰出红印子,他还是不松手。
张老头抬头看着他,轻声道,“顾四郎,我知道对不住你。但是我也是没法子。自古民不与官斗,你的肩膀还是太柔弱了,护不住宝珠。你别怪我。”
小四眼角溢出一丝泪花,嘴角还勾出一丝苦笑,他执拗地看着那庚帖就是不肯放手。
张宝珠缓缓上前,看着他,出水芙蓉一般的面颊满是悲凉,“四郎。”
她的声音犹如黄鹂般动听,曾经无数次闯进他的梦,搅得他心神乱颤,他下意识松开手。
张老头认认真真瞧了几眼,将庚帖揣回怀里。
张宝珠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嫁进顾家的情景,他读书写字,她帮着研磨,生两个可爱的孩子,过着幸福又快乐的生活,可是一切都被这场选秀毁了,她有千言万言,最终也只能汇成三个字“对不起。”
小四平稳了下自己的呼吸,缓缓抬头,那双眼里含着泪,有许多个水珠组成,每一颗都是她的身影。
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可上天却不眷顾他们。
林云舒侧头打量张宝珠,这样貌美的姑娘就算她是个女的,天天瞧着也觉得赏心悦目。只是造化弄人啊。
林云舒上前抚了抚她的发丝,握住她的手,“是我们顾家没福气,留不住你这么好的姑娘。”
张宝珠也知晓他们的婚事没有余地。他们都是家的人,不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低头那一刹那跌落下来,她握紧林云舒的手,泪眼朦胧,“婶子,是我没福气。下辈子,我再给你当儿媳吧。”
说着她就要给林云舒磕头。
林云舒急忙扶她起来,“使不得。”她叹了口气,“若你真的入了宫,要记住一句话,宫里任何人都不能相信。若是能怀上龙胎,你一定要小心保胎。千万别让人钻了空子。”顿了顿又道,“若你没被选上,婶子还认这门亲。”
张宝珠眼泪落下来,重重点头,“谢谢婶子。”
严春娘和凌凌也有些难过。
这样美的姑娘性子也好,可是为什么要入宫呢?
张宝珠握住两人的手,视线落到凌凌身上,轻声道,“真羡慕你。能那么快活。”
凌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句嘱咐,“你要好好保重。”
林云舒送她出门,小四立在旁边,目光相对,张宝珠刚刚假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
“宝珠”小四胸口堵着一团东西,他恋恋不舍地盯着张宝珠,她光滑的额头,浓密的睫羽,秀美的鼻梁,形状完美的小嘴,纤巧的下巴,以及那双柔嫩娇小的双手。因为方才哭过,她的杏花眼已是绯红,浅红色顺着眼睑层层晕染,像两瓣开在冬天的桃花,她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秀美绝伦,胜过世间最美最好的风景。
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刻在他心底,时不时进入他梦里,让他又幸福又满足。
张宝珠瞧见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惊喜,但紧接着又像火苗一样瞬间熄灭,她神色黯淡握紧手中的帕子,闭了闭眼,轻声道,“你要好好保重。”
说完,她侧身疾步往前走,紧紧拽着自己的帕子,舌尖反复滚动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
小四倚在门旁,双手紧紧握成拳,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待那人上了驴车,他两行热泪流淌而下,拔腿追了几步,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吼,像失去伴侣的兽王发出悲鸣的咆哮声,“宝珠!宝珠!宝珠!”
那青色颀长的背影在漆黑的夜幕中缓缓倒下。
“小四!”林云舒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