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百花开到了靡荼。
院墙爬满了玉簪花,黄白色小花儿开的灿灿灼灼。
顾笙依在藤椅上, 看着两岁的儿子在园中逗猫儿玩耍, 他长的愈发像他的父亲, 只不过,他的眉目之间没有一丝阴郁。
顾笙时常在想,倘若白子卿幼时没有遭遇不幸之事,或许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又或者像她的儿子一样,可爱开朗。
“咳咳……”顾笙咳了几声, 问系统:“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系统难得诚实:“是的, 宿主, 不过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反派这几年南征北战,造福百姓, 已然是一个良主了。”
顾笙想起了埋在了树下的梨花酿,本来想等着白子卿归来, 与他一同饮酒的,但眼下看来,是来不及了。
正好,冀王和公子苏今日过来探望她, 三人就在亭台下开了一坛子酒。
梨花白是她亲手做的,也是她亲手埋下去的,现在她要自己喝了。
冀王担心她的身子, 示意她不要多饮,顾笙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细一看,脖颈上,手腕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痕迹,冀王已经知道了什么,见顾笙执意要喝,他欲言又止。
满园的梨花已经开始谢了,一层层如白雪一般缀在枝头,风一吹,片片花瓣飘零,随着悠风在顾笙周身飘荡,最终路落入尘埃,一场雨过后,便会归为尘土了。
这是宿命,无论曾经开的又多绚灿,最终的归属还是地底下。
冀王带来了白子卿的消息,悄悄告诉了顾笙,“五弟再有几个月就要班师回朝,若非君侯一直命令他继续北征,他早就该归来了。”
顾笙眸色一亮,更夸张的说,仿佛是容光焕发。
她的将军……不,即便如今,在她心中,白子卿依旧是她的少年,他那样的倔强,但没有令她失望,他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了。
顾笙笑了笑,第一次请求冀王一件事,她的声音浅淡游离,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了去,“我担心……他回来的不够快。”
那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公子苏忍着情绪,看向了冀王。
而冀王的眼眶已经红了,他站起身,一手拍着胸口,道:“你放心,我即刻启程,定然将五弟尽快带回来。”
顾笙浅浅一笑,刚说了几句话,就没甚力气了。
饮了一口梨花白,她又重新倚在了软椅上,她看见了头顶的日光在眼前流离,可能有些乏了,渐渐闭上了双眼……
姬夜闻讯而来,他呆呆看着软椅上的女子,他一直以为只要困着她,她便迟早都是他的,可现在……他彻底失去了她了。
姬夜性情大变,当场就下了绝杀令,他红着眼眶,声音在发颤,“杀了威镇侯!谁取他人头,赏黄金万两!”
威镇侯是白子卿挣来的爵位。
……
冀王从王宫出来,半步没有逗留,八百里加急赶去与白子卿汇合。
白子卿原本是领着他的军队班师回朝,但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经彻底离他而去,他弃了军队,只带了几个随从,连夜起码赶回新田城。
一路上,白子卿愈发不安,他的心脏时而慢时而快,时而又突然不动,日夜兼程,跑死了几匹良驹,终于在半路上被人截杀。
好在冀王及时赶到,他抹了泪,没有多说其他的,只言,“这里我替你挡着,你快些回去吧!”
白子卿从未有过的慌乱,换马时,一个身高八尺多的大将军双腿在打颤,手中的缰绳几度落下,还是随从上前帮衬了一下,才将他扶上马。
主子,我回来了。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拂晓刚过,白子卿带着他的人悄然无声的潜入了新田城,他知道姬夜不会让他活着,而他现在无心与姬夜周旋。
可新田城的满目的白纱晃痛了他的双目。
谁死了?
竟让全城哀悼?
白子卿没有多想,他也不愿意去多想,一路潜入王宫,他被姬夜的人围困,不多时兄弟两人时隔三年,又见面了。
姬夜的眼眶微红,三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却在他鬓角染上了白霜,他看着白子卿如今挺拔巍峨的模样,说:“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白子卿的心跳漏了半拍,选择不去听姬夜口中的话,“主子她在哪里?我已经掌控楚,鲁,赵三国,你若是不将主子还给我,我会直接毁了你!”
如今的白子卿已经甚有底气,主子让他做那些事,他就快完完全全的做到了,他要当面告诉她,他表现的有多乖,她听了这些消息,一定会高兴,他以她的名义建立了寺庙,创办的学堂和医馆。
天下一半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了,他终于完成了主子对他的期许。
姬夜唇角讽刺一笑,“寡人得不到的,你以为你就可以?白子卿,寡人是不会让你二人在一起的,永远都不会!”
白子卿的胸口传来一阵心绞痛,他能感觉到主子的气息无处不在,可与此同时,他又似乎什么都感应不到。双手在大颤,白子卿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这一场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最终,姬夜死在了白子卿的长剑下,宫廷内血流成河,一时间王朝又要改天换日。
白子卿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合眼,他拖着满身是血的身子,满世界找他的主子。
公子苏穿着白纱孝衣,他怀中抱着一只瓷坛,见到白子卿仿佛被鲜血浸染过的模样,还是彻底怔住了。
白子卿看着那瓷坛,他提着剑,置于公子苏的脖颈,嗓音无比沙哑,“她人呢?”明明猜到了,就是不愿意去相信。
公子苏颤动的身子,他缓步上前,将瓷坛递到了白子卿的面前,“阿笙说,不想让你看到她丑陋的一面,所以她才要求死后将尸首烧了。”
白子卿思绪放空,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开始天翻地转,他眼前是顾笙的笑脸,还有她穿着大红色长裙的模样,她在对着他笑,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如此鲜活饱满。
他看见顾笙在朝着他招手,她还是那样招惹人,长的就像一个林间的小妖精。
臣子们匍匐上前,呼喊着“君侯”,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剑握在手中,突然之间反转,看架势是要切腹了。
公子苏大惊,“阿笙都是为了你才死的!”
这声音将白子卿的意识稍稍拉了回来,他双目赤红,一手抱着瓷坛,紧贴着他的心脏最近的地方,“你说什么?”
公子苏也是怕白子卿的,但他不能让顾笙白死,说道:“阿笙为了保住你,就暗中对她自己下了反噬蛊,你所受的伤都会反噬在她身上,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你的命!她已经尽力在熬了,不然你以为,姬夜为何迟迟没有杀了你!阿笙这几年身子一日不日一日。她又不想你自责,看见她一身的伤口,所以才……让我烧了她的尸首。你若是自尽了,阿笙就白白遭了三年的罪,你知不知道,她受伤最重的一次,血都快流尽了,为了等你归来,见你最后一面,一直生生熬着!”
冀王已经赶了过来,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但这几年看着顾笙的变化,也隐约猜出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总是无端受伤,她真是个傻姑娘,怎么连吭都不吭一声!
顾兄,你……你这是走了也不让我安心么?!
冀王竟是嗷嗷痛哭了起来,“五弟,你若是死了,阿笙就算是去了黄泉碧落也不会原谅你!这三年来,她身上大小伤痕无数,身上没有一块是好的!”
白子卿的手不住的颤抖,他还以为是他是天选之子,所以老天庇佑,次次大难不死,旁人不知道他一共伤过多少回,可他自己十分清楚。
心像是被尖锐的利器不断的搅着,主子最是怕疼,那些伤口落在她身上,这该有多疼……
白子卿抱着瓷坛,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身子缓缓跪下,仰面迎着滴滴落下的雨珠,他失声痛哭……
主子没了,他要这天下,又有何用?!
可他又答应过主子,主子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他不能违背主子的意思,主子让他守卫天下苍生,他便去照做,可这漫漫孤途,他一个人如何能承受的来?
一只小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白子卿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孩子,他长的很像自己,孩子很沉静,悲痛的眼神里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强与倔强,他说:“娘亲说,让你莫要伤怀,娘亲还说,让我今后陪着你。”
……
又是一年初春,白子卿一心扑在了为民造福上,才将将二十,就已经长满了白发,他少言寡语,除却处理政务之外,就是带着太子涉猎练剑,每至深夜,他就会翻开顾笙曾经没有寄出去的书信,很多封书信上的字迹已经发毛了。
上面不太工整的字迹,却让白子卿百看不厌。他的手十分粗糙,一遍又一遍的在熟悉的字迹上轻抚。有些书信的字迹还算工整,可越到后来,字迹就愈发不整齐,那个时候的主子,大约已经快要熬不住了吧。
她那么怕疼的人,该有多痛啊!
“子卿,你这辈子一定要活得顺遂安康,替我游览天下,尝遍美食,我允许你拥有窈窕美人,但我们的儿子,任谁也不能欺,不然我下辈子一定不会放过你。”
“子卿啊,美人虽好,你切记不可纵.欲,身边几个红颜知己便就够了,而且,我会吃醋的。”
“……”
夜总是很漫长,白子卿没有独立的寝殿,他就睡在顾笙曾经居住过的宫殿内,每晚躺下,他都会抱着顾笙穿过的火红色长裙,他好想再看她穿一次。
每至午夜梦醒,白子卿时常会抱怨:主子,你何其残忍,你知不知独活有多痛苦?
主子是个骗子,说好的陪他一辈子,如今却是天上九重,地下黄泉,芳踪难觅。
骗子……小骗子……
夜深人静时,白子卿实在熬不住相思之苦,有一次,他打开了瓷坛,尝了里面的骨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晚上都要尝上一口才能睡下,这种病态的习性一直持续到了太子十二岁这年。
瓷坛里的骨灰已经不剩丝毫,白子卿的身子突然在一夜之间就跨了。
他夜里又开始睡不着,好不容易歇下,又会猛然惊醒,嘴里喊着“主子”两个字。
不出几日,太子找他询问治国之策时,只见他的父亲怀中藏着母亲的衣裳,那上面早就没了她的气息,但父亲若是连这点慰藉都没有,他就真的要疯了。
“君父?”太子轻唤了一声。
白子卿没有任何动静,他的眼神是睁着的,他嘴里好像低低的说了一句话,“主子,我来找你了。”
这一年的四月,柳絮满城纷飞,天下大定之后没多久,晋国君侯就英年早逝了。尸首烧成了骨灰,洒入了黄河之中。
他说,他要去找他的主子,他要顺着黄河之水,流经天下,一处也不放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