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五世界

倒是不用国强带路,钱谨裕一家三口到县医院急诊室走廊,一眼就看见钱二叔父子三人以及三个儿媳妇。一家三口疾步走上前,这才看到被二房遮住的其他三家人和两位老人。

走廊里弥散着消毒水味道,两面长长的墙壁露出一块一块不规则灰色墙体,墙面和地面的夹缝里能寻到脱落的石灰。即便有些地方白石灰没有脱落,上面也布满了黑灰色的斑斑点点,靠近地面的墙体长出青苔藓。

间隔很长一段距离有一盏白炽灯,暗橘色灯光笼罩阴冷、寂静的走廊。

暗冷色调与暖色调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钱谨裕腹部一缩,慢慢地落后父母两步,扶着墙靠在墙壁上。他眉头微微打结,有力的指骨曲折抠住身后的墙体。

“怎么回事?”钱父走向前搀扶母亲。

他刚伸出手,还没碰到母亲,母亲拍掉他的手和父亲相互搀扶,二老焦急地盯着手术室的门。

公婆看都没看丈夫一眼,却用愤懑的眼神乜了她一眼,钱母心里咯噔一下,想不通她和丈夫哪里得罪公婆。

钱三叔、四叔、五叔以及他们的媳妇不打算跟来蹚浑水,可老爹老娘闹着来,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来。几人看到老爹老娘对大哥、大嫂的态度,对二老越来越失望。

钱三婶不着痕迹拽丈夫的袖子,示意丈夫看公婆明知道二嫂打的注意,却做出一副大哥、大嫂逼死二嫂的样子。她想的比较远,将来二嫂看上她家某一件东西,如果二嫂以死相逼,公婆是不是让他们把东西给二嫂。

这不是没有可能。

她只要想到奉养公婆二十多年,到最后公婆拿她家的东西送给二房,让她如何痛快。

钱三叔收回视线,低着头颅暗自琢磨一些事情。

走廊里这么多亲人,没有一个人回应钱父,钱父心急的同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想到手术期间不能在走廊里大声喧哗,便拉着妻子靠墙站,等手术结果。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钱父、钱母总觉得老二以及他的儿子、儿媳们看他们的眼神不对劲,弄得他们自我怀疑自己逼死二弟妹。

钱父、钱母被弄得即将喘不过来气,“咔!”手术室的门被打开,钱二婶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出来。

“辛亏老鼠药喝的不多,要不然病人从乡下送到县医院的路上就没了。”医生见多了喝药自杀的妇人,有些妇人真的想死,她们喝下一碗老鼠药,十来分钟人必断气。有些妇人想死又不想死,往往她们只喝一点点老鼠药,这类人基本上都能救活。

“谢谢医生,太感谢你了。”钱二叔激动地握住医生的手,感谢医生妙手回春救回已经不行的妻子。

“我们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医生礼貌性说了两句客套话。

这时有一名护士拿着缴费单走过来:“病人要留院观察两天,病人家属跟我走一趟,补齐手术费、交住院费用和针水药费。”

钱二婶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扑跪在地上,哽咽喘泣:“妈,您日思夜想和谨裕相认,还没相认呢,您为什么要喝老鼠药!”

“难道中午谨裕、静棠反驳您的话,视您为仇敌,您一下子想不开喝老鼠药一死了之。”

“您不能死,您忍心让谨裕背上气死亲生母亲的罪名吗?您忍心让他一辈子活在自责中吗?”…

二房人围在病床周围痛哭,护士没办法把床推到病房,她索性不推了,告诉病人家属病人住哪间病房,让病人家属把病人推到病房。

拿缴费单的护士提醒病人直系亲属跟她去缴清费用,病人直系家属沉浸在悲伤中,没听到她的话。她拿着缴费单一脸为难看着病人其他家属:“不缴清费用,医院不能为病人提供治疗。”

‘和谨裕相认’这句话像一枚炮/弹,钱父、钱母被炸的头脑一片空白。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着钱父、钱母,‘谨裕逼死亲生母亲’,一句句诛心的话在钱父、钱父脑中炸开。

钱母大口喘气捂住胸口,没工夫询问中午发生什么事,必须马上缴清所有费用,不能让儿子背上逼死亲生母亲的罪名。她哆嗦着摸着口袋,翻遍所有口袋才发现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回家…”

“妈…我腹部疼。”

钱母顺着沙哑的颤声寻找儿子,竟不知道儿子何时蹲在地上,儿子一双眼睛布满红色血丝,苍白的脸上布满薄汗,身体不停地痉.挛。

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在睫毛上,晶莹的水珠模糊了钱谨裕的视线,他的世界变得朦胧。

“谨裕,”钱母急忙扶住儿子快要倒地的身体,被儿子的体温吓了一跳,“医生,我儿子身上好烫,他说腹部疼。”

医生少说给一两百名病人看病,一看便知小伙子的情况不容乐观,十有**不是发烧引起腹部疼痛。他让病人家属把病人抬到病床上,粗略给小伙子检查一下,交待病人家属立刻去缴手术费,他跑到办公室看专治急性阑尾炎手术的医生有没有走。他不专攻这一方面,大概能判断小伙子的情况比较严重,希望没有阑尾穿孔。

“我去找工友借钱,医生来了你让医生先给谨裕做手术,咱们不会不给钱。”不等妻子回答,钱父扶着墙跌跌撞撞跑出去,找住在医院附近工友借钱。

钱谨裕没钱做手术,意味着钱父、钱母掏不出来钱替钱二婶交住院费。钱二叔倒是隐晦提出让大嫂回家拿钱,但是大嫂要守着谨裕,死也不离开医院。

眼前着钱二婶因为没钱交住院费,就要被护士请出医院。钱老爷子、钱老太太让其余三个儿子帮忙垫付钱,三家人纵然不喜,也要给二老面子,于是他们硬着头皮凑一些钱交给钱二叔。

三家人只凑了一天的住院费和药水费,如果钱二婶还想住在医院,让她其中一个儿子回家拿钱。

钱二叔交完钱,钱二婶被推到病房打点滴,钱谨裕这边的手术很快被安排下来。

听医生说阑尾炎是小手术,二儿媳被救回来,钱老爷子和钱老太太让三房、四房、五房趁着天还没有黑回家,并嘱咐三个儿媳妇接二房重孙子、重孙女到他们家。

二嫂已经醒了,三个侄子、侄媳妇全留在这里没有用,钱三婶试图带走两个侄媳妇,让她们自己回家带孩子。最后她不仅没有劝成功,还惹来一顿抱怨。

三家人累的要死来医院,不提白白搭进去一些钱,还要走回家帮忙照顾二房的孩子,别提多憋屈。他们越来越不满两位老人处事方式,当他们再次和两位老人说话,已经做不到发自真心关怀二老。

天快黑了,钱老太太和钱老爷子腿脚不便,和三个儿子一起回去肯定拖后腿。两人决定到大儿子家凑合一晚上,并且嘱咐三个儿子明天下午赶牛车接他们回家,三家人黑着脸离开医院。

二老年纪大了,精神萎靡到二弟妹病床上坐一会儿,二房的人沉浸在二弟妹苏醒的喜悦中,都去病房陪伴二弟妹,只有钱父、钱母守在手术室门口。

手术进行一半,民富请大伯、大婶娘到病房,见大伯、大婶娘不愿意离开手术室,他双眼红肿鞠躬祈求道:“我妈不愿意配合治疗,一心寻死,求您们去劝劝我妈。”

他算是看明白了,钱谨裕专门破坏他们的好事,必须赶在钱谨裕清醒之前,他们家和大伯俩口子好好谈谈岗位的事。

民富隐晦提醒钱父、钱母,假如钱二婶去世了,这笔账全算在钱谨裕身上,那时钱二婶娘家人到瓷器厂大闹一场,届时钱谨裕没法继续留在瓷器厂上班。

两口子打算一个人留下来守着谨裕,另一个人去劝说钱二婶,但是民富非让他们一起去,否则钱二婶依旧不愿意配合治疗。两人被逼无奈和护士打招呼,手术结束后,拜托护士帮忙推谨裕回病房,见护士答应,两人才稍微放心跟着民富去病房看望钱二婶。

钱二婶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护士扎好针又被钱二婶拔掉。这是医院里最有耐心的护士,现在她语气冷硬,板着脸道:“这位病人,我还要到其他病房查房。”

言下之意,如果病人继续拔针头,让病人自己或者病人家属给她扎针。

护士匆匆收拾酒精棉、医用胶布,她端起用具挤了出去。

钱二婶朝钱父、钱母惨笑一声,配上她惨白的脸,显得她格外虚弱:“大嫂不能生,我割下一块肉送给你们一个儿子,每次看到谨裕只和你们亲,叫你们爸妈,你们知道我和国强爸的心有多难受嘛!”

“日日夜夜想我的儿子,即便想的要死,我和国强爸也没有和谨裕相认,只希望谨裕把我们当亲人看待,你们却教导谨裕仇视我们,为什么啊,我们那点对不起你和大哥!”

钱二婶大口呼气,水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闭上眼睛不想看到大哥、大嫂,吸了吸鼻子再次拔掉针头。

钱二婶手背上密密麻麻十几个针眼,钱二叔求妻子别丢下他一个人,他跪在床边握住妻子的手,哽咽低.喘:“大哥、大嫂,我们不和你争儿子,可是我们忍不住就是想儿子怎么办。我们不是故意占你们的便宜,原本打算让国强接替大嫂的岗位,想着国强和谨裕在一个工厂上班,以后我和国强妈有借口经常到县里看望我们的儿子,这样一来谨裕不会起疑,他永远都是你们的儿子。可是我们没想到谨裕竟把我们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看不起我们。”

民富两口子和爱华两口子脸上的肌肉僵了僵,他们果断低头掩藏不满。

国强想到大伯家的四间房子、一个大院子,他嘴角上扬悄悄退出病房。

钱父钱母不是傻子,总算明白二弟妹为什么喝老鼠药。他们闭上眼睛将苦涩咽到肚子里,听着两位老人劝说他们依了二弟的请求,还有隔壁病床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也为老二家说话。

“人家给你们一个儿子,你们还给人家一个岗位,你们赚到了咧。”

“养父母挑拨养子和亲生父母的关系,啧啧,心被狗啃了。”…

——

钱谨裕做好手术没见到父母,他询问护士才知道父母被人请去看望喝老鼠药的病人。他谢过护士的好意,没让护士扶他去病房,而是自己扶着墙去找父母。

早在一个星期前,他腹部频繁刺痛,大概估计出自己得了阑尾炎。今天回乡下看望爷奶以及亲人,腹部越来越痛,但他没有表现出异常,像平常一样与人打交道。终于钱二婶喝老鼠药躺在手术室,他也倒下了。

在他看来有用的东西,都会成为他翻盘的武.器,是武.器迟早有天会派上用场。

他的眼睛像夜空中揉碎的星河,即便他刚做完手术,扶着墙、微微弯曲腰往前移动,但是他身上依旧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傲骨。

国强低头看自己黑一块、黄一块的皮肤,无论他洗的多干净,始终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而钱谨裕整个人像是被人揉搓一顿,却始终给人一种感情清爽的印象。

国强眼中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光芒,如果他拥有钱谨裕的人生,必然比钱谨裕讨喜。他会权衡大伯、大婶娘和父母的关系,让两个人共同为他提供资源。看吧,他生来比钱谨裕聪明,只怪父母没有给他一个好的生活条件,导致他处处不如钱谨裕。

一个高大的身体挡住他的去路,钱谨裕斜靠在墙上看着他。

“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下午爸妈躲在房间里商量几个小时,如果你继续和他们对着干,他们不但认回你,还要想方设法让大伯、大婶娘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意味着你必须回大队当老农民。”国强漆黑的瞳孔闪现惊人的亮光,眼睛死死地盯着钱谨裕,想看到他惊恐不安的表情。

可惜钱谨裕让他失望了。

国强看着他那双冷清的眼睛,眼睛里藏不住浓浓的嫉妒。从小他知道钱谨裕是他亲弟弟,每次大伯、大婶娘带他回乡下,亲眼见证钱谨裕过得像戏曲里小少爷的生活,天知道他多么想取而代之。凭什么钱谨裕一个人享受大伯、大婶娘的爱,而他父母的爱被割裂成好几份分给他们兄弟,太不公平。

“我记得七岁那年夏天,爸妈带我回乡下看望爷奶,你和几个堂哥带我出去玩。当时几个堂哥在前面玩,我们俩落在后面,你指着河里的螺蛳,趴在我耳边说捡螺蛳回家,让二婶做爆炒螺蛳给我吃。我一听说有吃的,馋的不得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于是你一只手抱着河边的柳树,一只手拉着我,让我身体探进水里抓螺蛳,你手忽然一松,我整个人掉进河里,如果不是有人恰巧路过,我应该是一名淹死鬼。”若不是他看到国强眼中不容人忽视的嫉妒,钱谨裕不会翻出被他扔到犄角旮旯幼年发生的意外。

“钱谨裕,我发现你这个人挺会推卸责任,明明是你自己贪玩,不小心滑进河里。”国强斜靠在墙上。

钱谨裕嗤笑一声,他身体离开墙壁,移到路中间朝钱二婶所在的病房走去。

“谨裕,做小手术也是手术,只要开过刀就伤元气,别死倔逞强,大哥架着你回病房不丢人。”国强不由分说抬起钱谨裕的手臂架在肩膀上,手用劲按住他的腹部。用余光观察钱谨裕脸上的表情,感受到钱谨裕全身急速抽搐,他呼出一口浊气强行拖着钱谨裕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