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洵面上犹疑道:“刘兵曹, 这黄云龙的态度太过蹊跷……”
看着眼前这座截然不同的亭州城,热闹繁华, 入城竟连籍簿都不再需要, 这意味着什么人都能混进来……刘靖宇缓缓眯起了眼睛:“孙大人,事已至此, 不论你我出不出去,这案子都是要断的,你我又何必在一个小女娘面前矮下身子?要是咱们不出去, 还不定会被别人取笑成什么模样呢!”
孙洵立是醒过神来,暗骂自己真是被那陆岳氏给吓住了,孙勇他已经派了出去,别人还不能不知是他的授意吗?就像刘靖宇所说,此时躲躲藏藏根本全无意义, 还会叫人小瞧了去!
他咳嗽一声, 起身道:“那便请吧, 刘大人。”
刘靖宇起身笑了笑,让孙洵先行半步,孙洵亦不再推让谦逊, 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刘靖宇打了个手势, 与一旁待命的刘靖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刘靖川握紧腰间长刀, 缓缓点了一个头,目送孙洵与刘靖宇向镇北都护府大门走去。
此时的镇北都护府门外,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官司, 如今在亭州城,丰安新郡实是再热门不过的话题,都护府门口许多来登记的佃农又因此案关系己身利益,无数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孙刘二人自有护卫开道,护送他们走到都护府门前。
镇北都护府门口那宽阔的街道上,竟有衙役搬了桌椅,百姓的议论声嗡嗡响成一片:
“这是怎么着?要在外边断案不成?”
“一成的赁资,那和不收赁资也差不多少了,这些人怎么这般想不开,叫这些赁主都闹到了都护府来。”
“什么想不开,要我说,一成的赁资我也愿意去丰安哪,今年是一成,明年呢?能不能赁上还两说,赁资如何谁又能说得明白?终究还是自己的地放心哪。”
登时一片不赞同之声:“虽是这么说,可白纸黑字签好了契又反悔,不是这么个理儿啊!”
便在这时,镇北都护府的大门中,冯贲等一众黄金骑拥着一人走了出来,一众围观的亭州城百姓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司州大人!”“司州大人!”“司州大人!!!”
——今日这案竟还要岳欣然这镇北都护府司州亲自出面不成!
刘靖宇与孙洵对视一眼,俱是神情凝重。
百姓却哪里晓得这些暗潮汹涌,兀自欢迎不休,不时有人向身边人兴奋地问道:“这原来就是司州大人吗!”“你看黄金骑亲自护卫着,除了都护大人还能有谁哇!”“啊!司州大人!”
这样的热闹与欢迎,就是岳欣然自己也颇觉有些意外。
岳欣然上任之后,一贯的十分低调,可是整个亭州城的变化是在百姓心中的,先是以工代赈,城中活不下去的百姓,也多有临时去城外做工养家糊口的,再是米粮入城,外边来的那些商会,他们所开的粮铺粮价就是比亭州本地粮铺便宜,硬生生将粮价给降了下来,又有整个都官系统狠抓治安,将那些趁乱的混混小偷之流猛抓了一批。
这才有了现下亭州城的繁华景象,这些亭州城本地的居民,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镇北都护府成立之初亭州城的凋敝与萧条,与如今简直是天上地下,现在,随便一个亭州百姓,不论是做些小买卖,还是有门好手艺,在亭州城都能活得非常滋润了,这是原先差点饿死在城中时,怎么也无法想像的。
百姓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给谁拍马屁歌功颂德,可谁真的做了什么,他们的心中一清二楚,这位从来形色匆匆忙忙碌碌的司州大人,哪怕是位他们从来没见识过的女官儿,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好日子,也叫他们无比拥戴。
只是,身为镇北都护府司州,岳欣然公务之繁重,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她却在此事发生之后,这样迅速地出现在当场,越发叫孙刘两方的人马心中惴惴。
看着眼前这一幕,刘靖川面上杀机再也没有遮掩,他冷哼一声,杀气腾腾地道:“走!”
别管此案到底审出个什么结果,他刘靖川想要的结果,从来都靠自己手中这把刀去取!
这群边军中的精锐很快上了马,混入亭州中的滚滚车流之中。
岳欣然看到孙洵与刘靖宇,只微微一笑:“孙簿曹、刘兵曹,一段时日未见,近来可好?”
这甫一见面,由岳欣然这位上峰主动问候,放在官场上,不论是哪个场合,都要叫下属受宠若惊,却偏偏孙洵与刘靖宇想到近来自家地盘上的鸡飞狗跳,不约而同面色扭曲,一个“好”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岳欣然似是全然不见般,笑道:“给二位大人看座吧。今日这案子,事涉丰安新郡招募的百姓,亦涉及到原亭州赁地的赁主,都护府还是十分看重的,便由黄大人亲自来审,请二位与我一道陪审,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番话说得这样不偏不倚,谁还真能有什么意见不成?
刘靖宇与孙洵交换了一个眼色,与黄云龙一道行礼应是。
一礼已毕,各人入座,黄云龙坐在主审之位上,面现讥讽之色朝堂下道:“主告何人,所为何事,可有状纸,一一呈上来吧。”
见着孙洵坐在堂上,孙勇心中登时大定,回禀道:“在下乃是雍阳绍丘人士,我孙氏见这江家两兄弟奉养双亲与祖父母,算得上孝顺,便将家中田地赁予他们租种,也是怜惜他们家中贫苦,只收他们一成租赁。
谁晓得春耕之时,忽然一日他们竟一家皆消失不见,先时我们还怕是他家中出了什么好歹,谁知后来却听说他们竟图着丰安新郡的良田,竟不顾租契,径自朝亭州城来了!我气不过……请诸位大人为我家主持公道!”
孙勇递上状纸,底下登时嗡嗡响成一片:“原来是孙氏!难怪赁资定得如此之低,果然是仁厚世家。”“孙家分明是一片好意,却是这江家兄弟不识好歹了!”“就是!若换了户人家,肯不肯把地赁予他还两说哩!”
孙家在亭州经营多少年,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名号一报,果然引来围观者的口头支持。
黄云龙接过状纸,只朝底下吩咐道:“来人,先给这江家的松了绑,好叫他们待会儿回话。”
自有衙役去解开他们身上的五花大绑,只是这江家兄弟却是神情灰暗,面色黯淡,周遭百姓对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也只是垂着头一语不发,全无辩解之意。
人群之中,战战兢兢的葛王两家人看到这情形,葛父忍不住抖着嗓子问郭怀军:“郭大人,若是这江家兄弟真是签了契又跑来亭州城,是不是要要要……要下大狱?”
说到后来,他面上的害怕再也掩不住。
不只是葛王两家人的眼神,周遭许多佃农都情不自禁向郭怀军看来,那眼神中十足的畏惧害怕,如果江家兄弟因此获罪下了大狱,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这些逃离了故土的佃农一样有罪,一样会被下狱?谁人能不害怕?
郭怀军意识到此时舆论的微妙,立时收束了心神——那江家兄弟是他们隔壁队中的流民,有时一块做工还打过照面,他可从来没听隔壁队的安民官,他那姓郑的同僚说过江家兄弟赁地租种之事,这其中必是有诈!
但眼下并不是他细细思索的时机,看着这一双双害怕的眼睛,郭怀军郑重道:“诸位乡亲,都说故土难离,我相信,你们千里迢迢奔波到亭州城,必是因为原本生活遇到了极大的碍难,否则谁会这样辛苦周折?
都护府绝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地,司州大人更是处处以百姓饥寒为先,若非触犯大律,作奸犯科,她是断不会轻易将谁投入大狱之中,我原就是捕快出身,这点我可作担保,镇北都护府自成立之日,投进去的俱是奸恶之徒,还没有哪个百姓因为不得已的缘故入狱的。”
郭怀军的话叫这些佃农心中略松了一口气,郭怀军又道:“至于堂下受审的江家兄弟,大家伙不必着急,因是有赁主告了上门,相信黄大人与司州大人必会给他们两边一个妥当交待的。”
郭怀军口上这么说着,心头却也打着鼓,孙家那位簿曹与都护府隐约的不睦,他们这些安民官也是隐约知道的,更不要说最近越来越多的亭阳、亭安、亭丰三郡佃农投奔新郡之事,叫他们隐约晓得了边军待百姓的态度已经叫司州大人极为不悦。
现在对方这样大张旗鼓找上门来,必有充分的倚仗能够嬴下这官司,一方面,司州大人绝不可能拉偏架,在证据充足的前提下强行偏向佃农,这定会被在场的孙洵与刘靖宇二人攻诘,另一方面,若是江氏兄弟败了诉,不论下不下狱,这周围许多听到这官司的佃农定会吓破胆子,他治下的那些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流民定也会心中惶恐,这并不利于丰安新郡。
只听黄云龙问道:“江大,江二,方才孙勇所述可是实情?你们有何为难之处,不必害怕,只管说出来,本官可为你们作主。”
这口气中满是为佃农撑腰,要他们说出自己不得已背弃契约的缘故。
只见那江氏兄弟垂着头,好半晌,江大才开口道:“孙爷所说的,都是实情,是我们兄弟贪慕新郡田地,才背弃赁契,投往亭州城。”
一听此言,人群登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