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丰郡北。
日头正烈, 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嗡打着转,关狗儿有些难以忍耐地转开脸, 不远处正在啃着草叶的灰兔蓦然直起身, 竖起了耳朵,关狗儿登时伏在草丛中, 半点不敢再动弹。
手臂上裸露在外边儿的肌肤传来一股叮咬的奇痒,关狗儿咬紧了牙根,双手深深插进泥土里, 浑身上下却不敢有半分动弹,他双眼牢牢盯着远处那双又渐渐放下来的耳朵,灰兔啃食了几片草叶,便一点点向前挪去,以便够到更新鲜的叶子, 关狗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气都不敢出。
下一瞬间, 传来一股轻微的弹动,关狗儿在刹那间由静至动,狠狠扑将过去, 受惊的灰兔立时蹬腿就跑,一条腿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住, 一时竟无法解脱, 它疯狂跳动挣扎,那根设伏所用的藤蔓被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瞬间就有可能被绷断而叫这只灰兔彻底脱离, 关狗儿急切间,几乎是不顾一切直扑上去。
狮子搏兔尚须用全力,便是因为当一只兔子面临死亡威胁时,可能爆发出来的疯狂战斗力连狮子都必须全力以赴——关狗儿这一扑,便正正被这只疯狂的兔子双脚踹在下巴一侧,饶是他机灵地闪避,也依旧痛出了眼泪。
半晌,顶着满面青肿、两臂血痕的关狗儿,终于成功抱起了那只精疲力竭、被绑成个粽子、却兀自挣扎不休的兔子,他咧着嘴将兔子背在背上,便一溜烟朝南狂奔,一路翻山越岭,直到天色渐黑,才靠近一处山坳。
隐约的兴奋人声叫他脚步登时迟疑,他想了想,从旁边抓过许多枯枝败叶将这兔子牢牢遮起,死命抱在怀中,就像抱了一堆柴禾回去一般。
坳里的大人们很兴奋,关狗儿心中却不知为何,十分害怕,上一次,他看到有人在山坳中这么兴奋之时,是隔壁黄家突然多了顿肉食,可是,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葛村头家的小花,连黄家小弟都不见了。
那日之后,他们就搬出村子,到一旁独住,之后阿弟便出生,弱得跟只小猫崽子似的,累得阿母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隐约地,关狗儿知道,那一日一定是发生了极可怕之事,而今日又忽地这般热闹,他心中害怕,一口气奔回自己家,扎到草堆里一个虚弱温暖的怀中,仰起一双怯怯害怕又明亮发光的眼睛道:“阿母,你看我带什么回来啦!”
伴着轻微的喘息,李氏伸出浮肿的手臂,吃力地抚摸他的发顶,温柔道:“狗儿带什么……”
随即,她吃惊地感觉到一个什么蠕动的东西塞到怀中,关狗儿笑嘻嘻地道:“阿母,咱家有肉吃了。”
李氏竭力睁开眼,看到那只遍体鳞伤的兔子和小少年脸庞上的伤口青肿,怔住。
关狗儿却小小声道:“阿母,咱吃咱自己家的肉,把阿弟留在家里好不好,我能养活他的。”
李氏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她想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身影推门进来,放下东西,连忙扶起李氏,看到关狗儿一脸狼狈,便大骂道:“你又到何处撒野,回来尽惹你娘生气!”
李氏身旁的襁褓中,羸弱的哭泣声嘤嘤响起。
关大郎才看清床榻旁那只兔子他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我是怎生同你说的!不能越过赤岭!”
说罢,他拎起关狗儿便是一阵猛摇,李氏连连咳嗽,又要拍抚幼儿,又连忙起身要拦:“你莫要打他……”
李氏一番动弹又是一阵剧烈晕眩,关大郎疾言厉色,却立时将她扶住:“你就护着他吧!那头北狄人来来回回打了多少次!若是一个不好遇上了!你有几个头够他们砍?!”
关狗儿抹着眼睛:“呜呜,可是咱家这头树皮都没了!阿母和阿弟还饿着肚子!”
关大郎一阵颓然,他伸出大手,一把揪过关狗儿,给他抹了眼泪嫌弃道:“行了,莫哭了!男子汉哭哭啼啼跟个娘们儿似的!”
半晌,一家人欢欢喜喜宰了兔子吃了顿肉,李氏吃不了太多,却也温柔抱着幼儿看着这对父子狼吞虎咽,关大郎一边笑骂儿子,一边却捡着肉多之处一个劲儿夹给他,心中渐渐做了决断。
一家人躺下歇息,关大郎才悄悄起身、推了门出去,山坳处依旧隐约有人声不断,他走过去,对着篝火旁的人道:“我跟你们走,给粮吧。”
对方嘿然一笑:“这不就对了么,这些粮够你们一家吃到亭州城,咱们镇北都护府正在赈灾发粮,到了那头,你们必能吃上饱饭,何苦守在这连树都秃了、注定饿死的地界。”
关大郎默不作声,他接过粮,默默转身离去。
李定勇眯起眼睛朝一个老汉道:“他不会带着粮跑了吧?”
老汉摇头:“他一个病秧子媳妇、两个孩子,怎么跑?你放心吧,他在村中素来有些威信,他肯来,必也有许多人跟着去的。”然后,老汉眼中流露渴盼:“都护府……真给发粮?”
李定勇放眼看去,这篝火旁,皆是老弱病残,闻言,一双双瘦到脱形的双眼极度渴望地看来,李定勇嗤笑一声:“放心吧,都护府必定是要给粮食的,你们只管往亭州城去就是。啊,对了,这一次司州大人说了,粮多的是,你们尽管告诉所有人,都可往亭州城去。”
说罢,李定勇竟径自起身,带着部众直接离去,赶往下一个可能的据点。
这一夜,他派出去做同样之事的分队有三十四支,大半亭州都已经被他的踏过,都护府赈灾之事亦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播开来。
同样是这一夜,天将亮起,关大郎摇醒了妻儿,负着他们到山上藏好,然后,他把那袋粮食交给妻儿,看着他们,他终于下定决心:“我去亭州城瞅瞅,你莫要再出去乱走动。”
若是真的有粮,我就接你们一道过去。
这般想着,妻儿却不免凄惶,关大郎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整个亭州大地,似关大郎一般向亭州城进发的人,犹如蚂蚁般,被什么吸引着,从四面八方向亭州城迅速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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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州城外,一线天。
道旁忽地涌起一道烟尘,长长嘶鸣之后,李定勇勒了马,仰头看着两峰之间的窄窄天空,微微眯了眯眼,止住身后的部属,然后他打了个三长两短的呼哨。
蹄声自峰顶传来,不多时,杨四福便勒了马,出现在他眼前,笑着拱手道:“李兄,看你回亭州回得这般快,想必事情定是顺利?”
李定勇淡淡道:“都是些命比草芥还贱的东西,给几袋黍,说几句话,便千恩万谢说什么信什么,有什么顺不顺利的。”
杨四福笑眯眯道:“那是,李兄出马那还用说,只是不知届时会有多少流民前来?先前姬军师不是说了么,这人数可不能太少,毕竟,都护府那三千黄金骑,”他比了一个盔甲的手势:“可不是好对付的,人太少了,可顶不了什么用。”
李定勇瞥了他一眼:“我自会向军师禀告。”
杨四福面上依旧笑眯眯的,看不出半分火气:“好了好了,权当我多嘴,您办事有姬军师看着,定是妥帖的。”
他语气中不无艳羡,李定勇瞥他一眼,这杨氏兄弟难道还肖想得到军师这般的臂助?当初兄长于军师可是有救命的恩情,后头乱局中又有过命的交情……这杨氏兄弟还真以为军师这般的人是他们走在路边就能遇上的?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看他们有没有这样的好命!
李定勇心中暗嘲过一番后,转而问道:“城中呢?”
杨四福却是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李兄你放心吧,城南的老十里铺子、城门口的茶摊……我大兄这几日盘了几十个铺子下来,在里面安插好了人手,只要流民一入城,届时必能借机行事。”
李定勇看了他一眼,几十个铺子?心想这杨氏兄弟看来当真是下了决心,要跟着狠捞一笔了,想到都护府里边可能的财宝使女,李定勇心头火热,看着眼前的杨四福,竟难得也生出一丝艳羡。
可是军师早有吩咐,相比都护府的财货,寻着那姓陆的粮仓在何处,趁乱夺粮才是大事。
这一点,李成勇也是十分赞同的,经历了过去三载的动乱,能在一方立足,不也是因为及时站到了那位冯将军一边,有朝廷的粮草支援,才能招兵买马,叫人忌惮吗?
他大兄定来的事情,李定勇就是再羡慕杨四福,也无可更改。
然后,李定勇道:“哼,你别出什么岔子,我会再往四周看看,还有无遗漏的流民据点。”想到又要撒些米粮出去,李定勇的心也有些抽搐,但这是军师定下的计策,若一点点甜头都不给,如何确保这些流民真的相信亭州有粮?
他恨恨道:“这什么都护府……最好多些存粮!”
否则对不起他们这番辛苦!
与此同时,亭州城中,刘府书房,几人正一脸愤愤:“这陆小儿当真是不识抬举,我等唤他一声都护,他便真当自己是盘菜了!竟敢叫我余家换防到径关!呸!做他的春秋大梦!”
旁边另一人朝刘靖宇道:“刘叔父,您身为兵曹,可否劝劝这位都护大人,非是我等不配合,而是换防并非易事,兵士的家安在了这儿,且那许多人马吃穿嚼用又如何是好?”
“正是!刘兄!你身为兵曹,合该好好教训一下这姓陆的小儿!先前安国公都没敢叫咱们换防!”
“我先前同他说理,他却偏给我说抗狄大计,若是我敢违令,他便威胁直禀御前,这这这……这简直不是讲道理 !”
几人越说越是一肚子气,换防一事,看起来只是换防,背后却是诸多利益,譬如朝廷能给什么资源支持,防守之地有没有其他产出……陆膺倒好,上下嘴皮一八,便想空手套白狼,哪有这般容易之事!
便在此时,一个消息直接送到刘靖宇手上,刘靖宇看完之后,原本蹙着眉头却是松了开来:“如今倒是也不能全然小瞧这些盗匪,竟也颇有些手段啊。”
其余几人俱是一脸不解,刘靖宇微微一笑:“几位放心吧,要不了多久,都护大人便没有心思管什么换防之事了。”
然后,他如此这般一说,对坐几人俱是拍桌大笑:“对!合该这位都护大人知道一下咱亭州如今的情形!”
“没想到,杨李这两家盗匪竟也有些帮上忙的一日,他们还有些门道的,晓得如何拿捏都护府啊!”
“哈,那库中可没有几粒米,那许多流民过来,最多支应几日,我看届时他陆膺怎么办!”
最后,几人俱是看向刘靖宇,只见他微微一笑:“诸位,咱们几户人家可不是什么孙林之姓,做不来这等隔岸观火的下作事。”
先前说话的余氏青年不由微微皱眉:“那刘叔父的意思是……”
刘靖宇眯了眯眼:“自然是准备些粮,也去召集流民,煽风点火,让这火烧得更旺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