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 亭州城外三十里。
陆膺麾下黄金骑此时俱是人衔棍马摘铃,悄然无声, 景耀帝也与陆膺一般, 趴伏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
正午天气晴好之时, 他们的视线中出现了几骑北狄往来的哨骑,景耀帝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转头看陆膺, 却见陆膺神色平静,还向他微微一笑,以口型道:“发现不了的,无妨。”
瞧他这神色悠哉的模样,显是与北狄打了太多次交道, 惯常如此了, 景耀帝亦不由对这小子再高看一眼, 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若是两军对垒,这样的距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面对面了,陆膺所做却不只于此, 他竟还散了自己麾下游骑出去,打探消息, 监视北狄大军动向, 竟全不怕被对方觉察。
陆膺自然是不会觉得这有多么凶险的,要是问他,他定会嗤笑, 黄金骑这些家伙皆是陆家军斥候出身,经过大漠三载历练,与北狄打过那么多交道,要是还被对方发现踪迹,那早在大漠变成秃鹫之餐了!
只在景耀帝看来,不免在这凶险中觉出别样的刺激滋味,陆膺用兵,与其父确是大不相同,陆平所率陆家军,生平罕有败绩,却是那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稳妥从容,极少听说什么声名远扬的精彩大战,从来都是稳扎稳打,在毫无破绽的从容不迫中赢下一城又一城,哪里像陆膺……
想到回龙滩一役,景耀帝身为守成之君,亦不免觉得热血沸腾。
天色擦黑时,一丛灌木悄然挪到身旁,黄云龙猛然唬了一跳,却是石头打探归来——陆家军斥候的一项本事,除了乔装打扮,还有伪装成植物动物。
石头将打探到的阵前情形一说,众人压低了声音开始商议,黄云龙不由愤愤:“这北狄人未免太可恶!竟又借着陛下的名义去诓骗安国公!”
陆膺神情亦自凝重:“安国公不知其中真相,难免束手缚脚,如今大军全困于亭州城中不得出,更兼北狄恶毒,竟假借陛下胁迫于他,此时只怕他亦极为为难。”
岳欣然却是沉吟之后道:“北狄人好险恶的用心,安国公为大军的统帅,若是安国公当真自缚,大军群龙无首自然生乱,兼且徒然无益;安国公若是不采取举动,无疑又陷入不义,臣节有亏,亭州城中诸军来历不一,必有非议。”
景耀帝却是不动声色问道:“那依凤起媳妇你来看,还有一日便是三日之期,安国公会做何选择?”
这个问题问得令陆膺的眉头不由一跳,虽然景耀帝此时安全地与他们在一起,但是安国公那头却是不知道的,景耀帝此问,不知是在揣测安国公,还是在试探岳欣然。
安国公此时手握重兵,假设景耀帝真在北狄大营,他若有不臣之心便大可见死不救,若是在这样的假设之下,将景耀帝送回亭州城还会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当真不好说。
叫陆膺来看,安国公宋远恒是景耀帝的母族,纵是与陆府一直有龃龉,陆膺也不认为对方会做出那种叛逆狂悖的不臣之事,只是,在这样的关头,如何叫帝王放心,却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只听岳欣然坦然道:“我若是安国公,我便会按兵不动。北狄现下所说的条件,分明就是漫天要价,成国公但凡是为大军负责、为陛下负责都绝不会答应,他若是答应了,连他也折在北狄人手中,接下来的事才真是没有了任何希望;既然是要价,就要还价,真正诚心的买主是断不会轻易流露出自己的喜好的,否则非但不好还价,没准还会叫卖家开出一个不可能接受的价格来。”
她并没有说安国公如何,只易地而处,说她会如何。
景耀帝神情不动:“那现下,宋卿这般做派,是在麻痹北狄……?”
岳欣然微微一笑,索性将这话题痛快地撕掳开来:“陛下,容我放肆一句。若安国公当真有异心,他此时该做的,应该是在亭州城头痛哭流涕,反复诉说自己的无奈,大叫着让北狄人莫要伤害陛下……”
接下来北狄会怎么做呢?只怕更会牢牢握着那个假皇帝,希冀不断逼迫大魏朝廷让步,开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条件,这样反复消磨中,营救皇帝之事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而宋远恒借着这拖延的时日大可消化亭州城中诸军,打压异己、收拢部将,将自己忠于皇帝之事传扬开去,万一皇帝在北狄军中真有什么万一,谁也不会怪罪,接下来的发展,更是全盘可在他掌握之中。
岳欣然意味深长地道:“……所谋甚大者,必重其名。”
这时代,往往讲究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要想赢得人心,往往要先经营名声。安国公全不作为,分明就是在自毁声名,若景耀帝真在北狄大营中,又有了什么万一,顶着对君王见死不救的名声,安国公将来还能有什么作为?此时毕竟不是那等人命如草芥、礼法荡然不存的滔天乱世。
景耀帝神情中看不出什么起伏,只瞧了岳欣然一眼,笑着颔首道:“朕自是信得过宋卿的,只如今,该如何回到亭州城中?至不济,也要叫宋远恒晓得北狄营中是个假货,北狄人是诓骗于他。”
就是依黄云龙来看,此事亦极不容易,北狄营帐都能排出数量,陆膺麾下不过三千——先前吃下三皇子的兵马,乃是借了天然地利,又是提前设伏,如今……可是在亭州城外,四下开阔,最大的防守之处,却是那亭州城,还被北狄大军四面八方牢牢围住了。
不论再怎么看,要凭陆膺麾下,要想保护陛下安全进入亭州城,也实是太过勉强。
暮色四合,陆膺坐在岳欣然身旁,神情间瞧不出什么,岳欣然却心中了然,就算真能护送景耀帝入亭州城,黄金骑折损必是惊人,岳欣然视线扫过石头与话唠等人,他们不只是陆膺在大魏立足的筹码,更是与他生死与共三年的弟兄,为景耀帝,不值得。
黄云龙道:“那若是我们远远朝国公喊话,陛下安然无恙,那北狄人手中的是骗人的呢?”
宋远恒如果知道真相,不再受制于北狄人,至少魏军可以出城与北狄人正面相抗啊!
岳欣然与陆膺竟不约而同开口道:“不可!”
然后,二人皆是一顿,一旁的景耀帝亦是摇头道:“从北狄大军来看,他们恐怕还不知朕与陆卿汇合之事,”陆膺一行速度极快,更兼黄金骑的哨骑控场,那些败兵只敢逃回北狄,哪里还敢与陆膺正面碰上:“若是贸然与亭州城中通消息,叫他们猜到了朕安然无恙,并不在他们那什么三王子手中……”
黄云龙反应过来,也不由懊恼,届时北狄大军索性掉头来对付陆膺,连景耀帝一锅端了,那才是麻烦!
就算到时候有宋远恒出城救援,可乱军之中,景耀帝的安危、陆膺这支黄金骑能撑多久,皆是未知之数,这实在不是个好计策。
以如今北狄大军将亭州城围个水泄不通的架势,任何传信手段都无法保证不会落入北狄之手,更不要说喊话这样直白的方式了。
一时间,如何入城、如何联系上安国公,竟陷入了僵局。
静默片刻之后,岳欣然与陆膺竟再次不约而同开口道:“那些北狄降兵……”
二人皆是一怔,陆膺不由侧头凝视而笑,若非此时亭州围城、形势紧张,他简直想大笑起来,岳欣然却只是一怔之后淡淡道:“我认为可行。”
陆膺转头向景耀帝笑道:“陛下,请准臣分兵行事!”
黄云龙等人简直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陆膺本就兵少,此时竟还将两千兵分出去另外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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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已至,眼前那“景耀帝”就要被斩于阵前,安国公的心拧作一团,亭州城与陛下之间必要做一个权衡取舍,他即将开口之际,天空传来一道清越的鹰啼,晨光之中,响彻长空。
亭州城头、四野的北狄大军,俱是情不自禁抬头看去,一只金色大鹰盘旋于渐次亮起、云霞绚烂的天际,然后,安国公便见北狄大军竟开始隐约骚乱起来,四周皆是北狄人的大呼小叫:“……阿孛都日!”
那声音中隐隐夹杂着慌乱、厌恶、难以置信,只叫城头的魏国军将茫然不解。
宋远恒却心中一动:“也许……北狄军中要生乱!”
他与韩铮对视一眼,韩铮悄声道:“我去点兵!”
若有什么机会,他们立时冲出城去将陛下抢过来!
二人约好行军信号,韩铮便立时下了城楼。
与此同时,北狄王帐中,一个满面狼狈的北狄骑兵伏地大哭:“……可汗!那阿孛都日联合了氐羌、吐谷浑、高昌诸部围剿而来!三王子大败!”
二王子、四王子俱是霍然惊道:“什么!”
这些俱是曾被北狄狠狠欺压、亦是多次受阿孛都日相助的周边部族,竟是趁他们倾兵而出之际来抄后路?!
便在此时,亭州城头,宋远恒已经远远看到高高扬起的烟尘,北狄王帐之中,已经可以隐约听到远远传来的声响。
二王子面色难看:“父汗,那姓宋的显是不在意大魏皇帝的死活,若是他趁机进攻……”
届时围城的北狄大军就会变成被两块铁板内外夹击的肉馅,再无脱身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