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
安国公凝视着窗外西斜的日头,即使以他行军打仗这许多年的经验, 亦从来遇到过眼前这般绝境。
那日祭台垮塌, 陛下的“尸身”被发现,亭州州府一个衙役立时来报亭州治工从事叛逃与城外十里铺异常之事, 蹊跷中,安国公第一时间命令详查祭台之下,果然发现秘道踪迹与景耀帝被带走的踪迹, 当时他立时便松了一口气,陛下没有身故,这便好,当务之急,必须立时将陛下救回来!
随即, 他派人沿秘道追过去, 亭州都官再次传来消息:他们在亭州城外十里铺找到了北狄人所挖的秘道, 对方已经带着陛下离去,他们沿途追踪并会留下相应印记,望他派人前往应援, 这简直是坏消息中最大的好消息!只要尚在亭州境内,他手中大军皆可营救!
然而, 安国公万万没有想到, 这之后的事情,便像进入了一个无论如何也出不来的魔怔。
亭州都官如此敏锐老辣,第一时间看破北狄阴谋, 他麾下又有大军无数,按理来说破解北狄阴谋、救回陛下之事应是水到渠成,可当他派出的第三波营救人马依旧杳无音讯时,安国公便知道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控制。
游哨来报,北狄大军入境,不是过往的一万两万铁骑的游掠,而是十数万的铁骑大兵直逼亭州城下而来。
这时机,于北狄而言分明是一个最坏的发兵时机,春季生发,草原之上,牲畜经历一个冬季的饥饿,正是逐水草的繁育之时,那些骑兵,再如何骁勇,一样来自家中育牲畜的牧民之家……北狄,从来没有选在这个时间进攻过在,而这一次,北狄偏偏在这个时间进军了。
这时机,于北狄而言又或许是一个最好的时间,陛下行踪不明、安危难定……对大魏而言,是如此要命的时机啊……
可这样果决狠辣、倾国而出的北狄,这与三载交手间、始终一触即走、只烧杀抢掠的北狄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对手,安国公一时间,竟有种身在噩梦之中的错觉,是什么,给了北狄这样的底气?他的心莫名跳得厉害,仿佛已经隐隐嗅到不祥。
身为一军统帅,安国公竟反常地未在一时间下达反击的指令,他只做了两件事,第一,八百里加急,将消息向魏京传去,这是真正的八百里加急,安国公生平第二次亲自下发,一路换人换马,一程下来,马儿口吐白沫立时倒毙,信使也会站不直身累到昏死,在付出几十匹价抵万金的骏马的代价之后,消息会在一日一夜之后直抵京都那座巍峨宫殿;
第二,安国公不断询问派出去营救陛下的人无有音讯传回,没有,没有,没有,但他没有放弃,一拨又一拨的人马派出去寻找亭州都官留下的印记,可是,没有人传回过任何消息,就好像所有一切都……石沉大海。
安国公的心也在这短短两三日中缓缓沉入了水底,难以言表的窒息之感涌上心头。
这一刻,他真正感到了司掌天下兵马大权的滋味,它那样重,压在肩头的重量,几乎叫人直不起腰;它那样冷,当是想一想,都已经不寒而栗。
前方隐约就是无尽深渊,可他身后,还有数十万兵士 ,还有亭州数十万百姓,还有整个大魏无尽生民……而他还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前而去。
两日前,也是同样的日暮时分,安国公终于在亭州城头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北狄铁骑,这一次,不再是对方奔袭如风,他运筹帷幄苦思冥想着如何在北狄铁骑行进路线上进行劫杀,这一次,北狄大军就这样摆开了阵势,出现在他的眼前。
古怪而生涩的阵前喊话传来:“宋远恒!你们大魏的皇帝在我们手中!”
那一刻,宋远恒看到了深渊。
北狄人遥遥喊出了三日之期的威胁,三日之后的太阳升起时,若是宋远恒不自缚于亭州城前,就将大魏皇帝绑到阵前斩首!
这一刹那,宋远恒古怪地发现,在这样的时刻,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陛下安危,不是亭州安危,甚至不是城外的北狄人,而是一个已经消失在大魏视野中很久很久的人——陆平。
“什么!国公爷,这绝计是北狄的阴谋!您万不可听信他们的鬼话!陛下在不在他们手中还未可知!我们现下该想如何反击北狄!”——这是素来忠于他的下属。
“住口!若陛下有个闪失,你担得起吗!国公,陛下落入北狄之手,还请思虑如何营救!”——这是韩铮,陛下的左卫军统帅倒是没选错。
“韩将军,我等皆忠于陛下,可北狄大军必是将陛下看得牢牢的,要如何营救?再者,眼下这情形,北狄以陛下来要挟国公爷,分明就是意图不轨,就算国公爷自缚,难道北狄还真会将陛下归还不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发生!”
韩铮气极:“难道便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陛下折在北狄手中不成!”
“韩将军,你冷静下来想想!纵使国公不去,三日之后,北狄人岂敢真的将陛下斩了!只怕国公真去了,陛下才是真的危险了!”
韩铮怒不可遏:“那难道便可视陛下安危而不顾?!”
激烈的争吵背景下,更多的亭州当地将领、亭州豪强族兵之将,在震惊之色稍定之后,开始悄悄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着什么……
纷纷扰扰中,宋远恒听到了什么轰然坍塌之声——
在那个暮色沉沉的黄昏,驻扎在亭州城数十万魏国大军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成无数碎片,不,也许在祭台坍塌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坍塌——在帝王落入敌手之时,各自为政、各有思绪,似乎也不再是什么难以接受之事。群龙无首中,人还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努力三载的弥合,在这一刹那,无数努力付诸东流,只是,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纷扰中,宋远恒有些失神,如果是陆平在这样的境地下,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然后,宋远恒起身失笑,哈,他几乎已经可以想像得到那泥腿子一脸嘲讽的大笑:宋远恒,你怎么会把自己搞到这种境地之中!是啊,怎么会……
哈,那个泥腿子,为什么上皇选择了陆平,而没有选择他呢?
暮色沉沉的黄昏中,宋远恒阖了阖眼,在亭州各方各色、诸多将领的激烈争执中,他自心底泛出一缕嘲讽之色,却只说了一句话:“肃静。等魏京的旨意吧。”
承认吧,宋远恒,你就是个懦夫,你,确是不如那个泥腿子。
这一刻,纷纷攘攘终于暂时止息,他麾下的将领们似乎终于想起国公爷的背景,是啊,魏京中还有太后娘娘,陛下落入敌手,要如何应对,自有太后说了算……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所有人好像刻意遗忘了一个事实,八百里加急到魏京至少要一日一夜,魏京的商议、下旨再神速,至少也要一日一夜,现在已经是黄昏,距离北狄人规定的三日之期,不过两个日夜,就算是有旨意,真的来得及吗?
这个旨意,真的会救得了陛下吗?
韩铮离去前的眼神叫宋远恒久久难以释怀。
景耀帝……那是宋远恒从他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追随,看着他登基、大婚、亲政……甚至是他亲自将兵马大权一步步交到宋远恒手中的帝王啊。
宋远恒再一眨眼,就好像仿佛有什么猛兽一口吞掉了光阴,黑暗眨眼间就落了下来。
眼前坐着的数人,皆是他一拳一脚提拔上来的心腹肱骨,没有韩铮,也没有亭州当地那些将领与豪强,听到那两个消息,眼前这些人神情平静,他属下的大将甚至不如先前听说他还要再派人去搜寻陛下踪迹时来得激动。
甚至没有人去讨论一下,次日便是三日之期,魏京旨意未至,明日该当如何。或者说,旨意至或未至,对于这许多人来说并无太大分别。甚至,没有抵达的旨意,也许才是最好的旨意。
大将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向安国公一拱手:“国公爷,杨李之姓,纵为亭州豪强,却在这般关头跳出来生事,定是不怀好意,不若……”他伸手比划了一个姿势。
在宋远恒这许多手下隐晦看来,陛下落入北狄之手……未尝不是国公爷的大好时机,一个拥有大位名分的帝王在前,国公爷就算能得重用,终归是有个顶儿的——最多不过也就是成国公那大司马之位了。
在这样的视角中,亭州城中这繁杂的数十万大军……皆应是安国公囊中之物!正愁找不到机会整顿一二,这些蠢货便亟不可待地跳了出来,岂不正好?
对于这样的提议,安国公坐在上位,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便是默许。
几个下属交换了神情,都有隐约的窃喜,国公爷不曾放弃对大局的掌握……那将来便还有更多图谋的空间,不论是谁,总希望自己追随之人,身价地位越高越好,水涨才能船高嘛。
闹事的,乃是这二族中的几个小将,夜幕初降,军纪之下,血色很快弥漫开来。
次日的太阳必将升起,无数因此浮动不休的人心在这样的杀气面前终是静了一刹,在黎明前的这个夜晚,喧嚣暂歇,终于恢复了军营该有的整肃。
安国公却在这整肃的军营中信步而游,径自到了左卫军统率的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