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乃是草原北域最大的一条支流, 大魏、北狄自此分界,昔年大魏北逐狄军, 不是不想彻底歼灭, 可到得这条大河之旁,终究是叫北狄借助天险之利, 保留一部分有生力量返回了故土。
肃水乃是大魏境内一条自南而北的河流、最终汇入沙河,北狄人劫了景耀帝到此,便正是想借流离城那“琵琶”的帮助, 由肃水顺流而下直抵北狄,几番曲折未能如愿,现下却有骑兵自北而来,最浓的夜色中,只远远看到一线黑潮, 人数不少, 却辨不清旗帜, 分不明来人到底是哪方势力,一时间,流离城中不论北狄人还是大魏人, 俱是有些心惊肉跳。
而冯贲却面色如常地起身拍了拍灰尘,在这许多人议论声中, 他不动声色走到岳欣然身旁, 声如蚊呐:“北狄前哨精卫!你们快撤罢!”
他常与北狄交战,不必看清,只凭烟尘起伏、响动节拍就能断定对方来历!
岳欣然心头一跳, 前哨精卫……北狄军来得好快!这必是北狄军中行动最迅捷的一支劲旅,恐怕那光头北狄人劫掠景耀帝得手之事借那血红烟花已经传信出去,否则,这支狄军怎么敢千里迢迢涉险而至,必是因为利益足够诱人!
一个敌国的皇帝,足以叫对方动心的了!
对方敢踏足大魏国境,定是对景耀帝势在必得……她就是算要撤,在对方死命追击之下,又能撤往何处?若走陆路,这等精骑,其速之快,必定冠绝天下,他们这些人谁能逃得过?若走水路,沿着肃水顺流而下,却是正正投入对方怀中!
简直是必死之局!
这短短刹那间,听清冯贲话的景耀帝面色一变,黄都官额头的冷汗刷然而下,眼前这局面……他们要么死在乱阵之中,要么被北狄所掳,再没有第三种可能!
冯贲却是神情疑惑,压低声音道:“纵是北狄哨骑,你们走远些避开就好……”
他全然不知,这支北狄哨骑就是冲着景耀帝他们这一行来的!
短短一个刹那,岳欣然再次当机立断,她抬头直视冯贲道:“你应该认得陆膺吧?”
冯贲霍然抬头,手中长枪轻颤出嗡嗡震鸣,语声冰冷如铁:“你到底是谁!”
……将军的真名,他们的来历,在这草原上乃是绝密。在这大漠无数部族眼中,阿孛都日和他的麾下来历成谜,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他们也绝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因为,他们早已经是一群“死人”,没有过去,没有亲人,那一切早已经被他们埋葬在三年前的鲜血与火海之中。
而现在在这流离城,却被眼前这个女子一口道破!
若非她手持凤凰令,若非不能肯定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冯贲定会毫不犹豫将她击杀当场!已经埋葬的过往,绝不能轻易暴露,那于所有兄弟而言,皆是杀身之祸!
北狄哨兵的杀机在逼近,眼前冯贲的杀意迫于眉睫,岳欣然语气平静:“我姓岳,自益州陆府而来。”
冯贲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瞪大了眼睛,弟兄们早知道将军家中当年给定了一门亲事,近来才听说这位夫人也回了益州……怎么这位夫人居然就到了眼前?!
想到将军前些时日就是去了益州,这位夫人还带着凤凰令……冯贲已经信了大半,他急道:“夫……夫人!你怎么来了这……”
眼前流离城分明就是四战之地,说不得马上就要卷入一场大漩涡之中,夫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将军呢呢呢呢!!!!!!!!他分明也去了益州,怎么会叫夫人卷入这般危险之中!
情形紧急,岳欣然没有时间给冯贲八卦,她视线扫过那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北狄人,语声迅速地道:“那伙北狄人是冲着我们而来。”
岳欣然只一句话便叫冯贲刹那间神情一凛,他瞬间明白,将军夫人是在告诉他,那些逼近的北狄哨骑也是追着夫人而来,无论如何皆是不可能逃得过去的!只是,现下光头那伙北狄人还未知晓,这时机却也不会太久了……黎明将至,轻骑之速,眨眼即至!
冯贲神情此时反倒沉肃下来,他攥紧手中长枪,凝视着肃水北向,语气甚至带了几分轻快地道:“夫人放心,我定护你们周全。”
丈夫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在这样的局面之中,这样听来轻易的应诺却沉重如山岳,因为,这极有可能是以性命与鲜血应下的许诺。
岳欣然一怔,遇到冯贲只是一个意外,她没有想到,阿孛都日麾下,竟皆是这样的豪杰。
天际的暗色开始渐渐消退,岳欣然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用如此,你只要助我一臂之力就好。”
冯贲一怔,岳欣然却走到怔怔遥望北方的乐姬身侧:“你如果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实现莫将军的心愿,如何?”
乐姬蓦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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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哨兵,与大魏斥候相当,负责刺探与侦查,故而皆是轻骑,人着软皮甲,马则轻辎负,行速冠绝北狄诸军之首。
负责指挥此次劫掠景耀帝乃是北狄的阐于王子,他乃当今北狄可汗三子,北狄尚金饰,耳戴赤金环足见其地位尊贵。北狄传位,不似魏梁陈等国,讲究一个长幼嫡庶,北狄大统传承,首重军功,服众者上。这一番筹谋,他苦心谋划,甚至不惜以身赴险,潜伏亭州,自然也早早预料到了可能被追击的情形,除了先前主动设伏诱击黄都官之外,也与北狄军中的亲近将属相约接应之事,那一枚血红信号,便是紧急的接头信号——人已劫到,急需支援!
最先赶来的轻骑不过千骑,哨骑皆为精锐,堪与陆家军的斥候相较,足以踏平流离城!
随着轻骑不断逼近,天光渐明,肃水的湍急仿佛渐缓,阐于王子大喜过望,拔出身侧弯刀一指景耀帝,以北狄语大吼道:“捉拿大魏皇帝!抓到他的,赏金十万!赐奴一万!封千夫长!”
此语一出,场中北狄人几乎个个都拔刀而出、兴奋呼喊!赏金十万,赐奴一万,封千夫长……这在北狄,几乎已经是顶格的赏赐!
阐于王子以北狄语将这赏赐呼喊三次,远远的,就是那些轻骑听到也嗬嗬地呼喊出声,沿肃水传来千余人的威武呐喊,只令流离城中诸人觉得震荡不休。
很快,流离城中,所有人反应过来 ,不是他们心中的震荡,流离城……是真的在震荡!
那些兴奋不已、嗷嗷冲来的北狄人很快亦觉察出不对,他们神情惊恐地抱住身旁可以抓扶的一切,此时的肃河之水肉眼可见的更加平缓,可整座流离城却开始在这朦胧的光线中分崩离析——
在急切奔来的北狄轻骑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伴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与恐怖的轰隆震荡,巨大的流离城仿佛被抽掉梁柱般迅速垮塌,连地面都在肃水的冲撞中,拆落成一块块巨大的浮板,挟在河水中四散而去,亭台楼榭夹着未灭的烛火很快燃烧起来,又一块块崩落到河水中,一面燃烧一边熄灭,腾起漫天焰尘。
昔日繁华于水上的流离城在转眼间,樯橹飞灰烟灰,这景象,直如末日般。
滞留流离城中的人踩在一块块浮板之上,此时的肃水不似夜间那样澎湃,饶是如此,平缓的水流中,顺流漂下亦要牢牢攀住浮板,才不致坠入河中。
愤怒难平的阐于王子在属下护卫下,自是安然无恙,第二次,被这般抛到肃水中,他极力四顾,在这般恐怖混乱的场面中,却哪里寻得到那景耀帝的下落!
守在岸旁的轻骑看到尊贵的阐于王子连忙发出大声鼓噪,聚集起来的北狄哨骑们很快想出来了办法,以马鞭彼此相系,变成一条长长的绳索抛到河上,由阐于王子的护卫拽住绳索,北狄哨骑一起使力,将他们一行拉上了岸。
阐于王子愤怒吼道:“同我一道看好水面,绝不能叫那大魏皇帝逃走!”
他们守在北面下游,阐于就不相信了,再乱,他亲自守在水面,一个个查将过去,他们还能趁乱跑掉不成!
他向哨骑传令,十人一队,由那些北狄间子一道配合去沿下游搜寻!越是下游越是靠近他们北狄疆域,不论是大军调集还是搜寻查找,都越是方便!
多管齐下,那景耀帝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天光渐亮,阐于守在冰冷的河风中,不只没有景耀帝,连岳欣然、黄都官那几个人都一个未见……沿河搜寻的哨兵脚程极快地打了一个来回,依旧一无所获。
阐于心中渐渐生出一种不确定来,河面没有、河下游也没有漏过去……忽然,他的视线锋锐地沿着上游而去!
他猛地翻身上马,狠狠抽在马臀上:“随我去追那大魏皇帝!”
这一刹那,阐于心中的愤怒简直要溢出来,定然是那个大魏女人的奸诈诡计,借着拆分流离城分散视线,他们一行却趁机骑马往南而去!
阐于嘴角勾起一个恶狠狠的笑意,可他手中,有整个大漠最快的骑兵!一群魏人,还想与他们狄人竞速,自寻死路!
他一抽马鞭,沿河而上,很快就发现了奔向南方的蹄印!
就在此时,伴着第一缕晨光撕破长空,一道嘹亮的啼鸣响彻长空,一个金色的身影在晨光中盘旋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