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书海思忖片刻, 又道:“龙岭附近,先前郡守命人巡查之事, 吴先生安排一二, 再行起来吧。”
先前为茶砖之事,岳欣然怕有人暗中趁机向陆府动手, 曾托吴敬苍安排人巡查成首县左近的治安,而现在封书海这番话又提起此事,不只是不介意被牵累进此事, 竟隐约还有要回护整个陆府之意,岳欣然焉能听不出来?
即使对封书海为人一贯信任与了解,岳欣然也从来没有想过,面对杜氏可能的疯狂报复,封书海竟会是这样的态度, 愿慨然为陆府扛下一切。要知道, 封书海这样主动维护陆府的举动与被动承担杜氏的报复, 在杜氏看来,含义截然不同。
前者,可能会被杜氏解读为挑衅, 拉足了杜氏的仇恨必会引来对方的动手,后者, 却还有极大的政治回旋余地, 杜氏有可能只是顺手报复便收手。
岳欣然连忙起身道:“封大人,很不必如此。若您因此举受杜氏针对,陆府上下如何担待得起?陆府之外, 益州、亭州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待您庇佑!若因为陆府一府之事拖累了您……那就是陆府愧对这许多百姓,实是担待不起!”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寒门出身、一意为百姓考虑、做到封疆大吏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岳欣然并不是对世家有什么偏见,而是人的立场有时候身不由己,似封书海这样身后没有什么势力牵绊,敢直言向前的官员,保下一个便是在为百姓谋福祉,是在为朝堂多加了一枚平衡的砝码,岳欣然所说并无半分夸大。
封书海失笑:“若无成国公,封某不过一个老书生,又如何担得起你这番话?莫要说啦,此事且走且看吧。”
思及封书海的想法,岳欣然诚恳地劝解道:“封大人,纵使您是有感于成国公举荐之恩,也不必如此。成国公举荐您,是为益州百姓之故,出于公心,而非私交,今日,您保全了自己,未来多护些百姓,便是保全了成国公当年举荐之意,便是成国公泉下有知,必也是赞同的。”
封书海却郑重摇头道:“小陆夫人,你此话我并不赞同。你提及百姓,你和陆府上下其他人莫非不是百姓么?杜氏子纵与成国公世子有什么龃龉,却也是他咄咄逼人先欺到益州来,若按大魏律,械斗先衅者,有何结局皆是咎由自取,血亲可寻仇,却不可牵累旁人。
律法在此,杜氏又如何?杜氏就可以枉顾王法,恣意向陆府上下老小施压?杜氏该找,也该去找成国公世子,那我绝不拦着,若来寻陆府其他人,封某却是不能坐视!今日卷入此事的,不是陆府,是天下任何一个百姓,老夫都会如此去做!若连一府百姓都护不住,封某又谈何护住小陆夫人你口中的‘万千百姓’?!”
岳欣然听得一怔,心中既感慨,又感激,半晌,她只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封公教我。”
大义公义,大心公心,合该如此。
封书海摇了头笑道:“我晓得你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人老,骨头更犟,不愿意软下去啦。何况,”封书海眨了眨眼:“小陆夫人,你出的官学这主意莫不是忘了?若是老夫这把年纪还能侥幸入陛下青眼,杜氏也绝不至于因为此事与老夫彻底撕破脸。”
岳欣然苦笑,她当然知道封书海是为开解她,杜氏与景耀帝关系何其紧密,封书海再入景耀帝青眼,这其中风险依旧非常之大。
岳欣然先前关于封书海受累不深,那是在封书海未曾主动回护陆府的假设之下,现在一来,在杜氏看来,封书海几乎与陆府捆绑,若是不计一切地报复,封书海要承受起来……景耀帝能回复几分,当真不好说。
吴敬苍在一旁十分纠结,他不忍见陆府被杜氏报复,又不忍见封书海受杜氏针对,越想越是气愤:“说来说去,皆是杜氏太过蛮横可恶!真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前前朝外戚之祸犹在眼前,却这般放任杜氏……”
岳欣然却摇头:“这件事,恐怕也不能怪到陛下头上。”
毕竟,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皇帝并不能选择自己的亲妈和亲妈一家。再者,像杜氏这样原本就很强大的外戚,在外戚之中,亦非寻常,景耀帝能安然登基,亦多有仰赖杜氏之功,他又并非那等经历过血腥残酷洗练出来、真正心狠手辣的决绝帝王,亲政未久,一时做不到清洗于自己有大功的亲戚,也属正常。
封书海是位仁臣君子,雅不欲多言今上是非,便摆手道:“小陆夫人,今日官学这一出太过漂亮,那清茶今日可是出了好大一番风头,那些商人个个拦着不肯让我走,我相信你自有法子处置。回头请吴先生将名单予你吧。”
吴敬苍应下,又笑道:“莫要说那些茶商了,就是官学的夫子,不也个个拦着您讨要吗哈哈哈哈。”
封书海看了一眼阿田,不由笑道:“这位小娘子,你那茶楼,便多备一些清茶,也好叫那些夫子解解馋。只是,莫要收他们太贵……里面不少是家中贫寒的学问人,难得有个雅好,家中还有生计要照应,若是小娘子的茶楼有亏损,记了账来寻官学找补吧,毕竟,托小陆夫人的洪福,如今官学可真是不差钱,比我的益州官府都还要富足喽。”
说着,封书海忍不住又瞅了岳欣然一眼,真不知崖山先生会是何等风采,可惜,可惜,晚入官场二十载。
阿田脆声笑答道:“大人放心!必定妥妥的!”
一老一少对答间,岳欣然心中已经想了许多,封书海一意回护,她却断不肯轻易叫封书海吃杜氏这样的大亏。
她不由向吴敬苍问道:“吴先生,先前杜豫让那些死士可有活口?”
说起此事,吴敬苍就是一脸的晦气:“全都服了毒,要我说,杜氏真是……”想到方才封书海的态度,他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但他知道岳欣然之意,便又道:“我已经命人沿河搜寻了,但茶楼之外,水流湍急,晋江沿途又长,怕是极难寻一个答案。”
看来,杜豫让的生死一时间很难有答案了,岳欣然便向封书海笑道:“封大人,官学之事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开办之日,吏部的询札,您也是时候答复了。”
岳欣然感激封书海的坚持,开罪杜氏既然已经不可避免,那自然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啊。首先,便是景耀帝处,无论如何,要先刷足皇帝的关注,至少要令杜氏对向封书海下手之事有忌惮,时移事易,拖上一段时日,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到得那时,这点仇恨还在不在只重利益的世族考虑范围都会两说。
吏部第二封含含糊糊的询札,加上靳图毅那临时被授的中正之位,明显带着某种复杂动机混合在一处的试探,借亭州而问益州,以如今亭州复杂胶着的状态,封书海所提议的军政合一必然会进入景耀帝的视野,甚至多半是景耀帝提议的考核,只为了看看封书海处理复杂情势的能力。
如今官学开办,不仅让靳图毅的中正之位失去了意义,更从根本上拔除了三江世族在益州的政治文化影响力,这简直是再完美也没有的答卷。
怎么刷考官的好感度?当然是把这份完美的答卷交上去,再顺便拍拍马屁,说一说这是考官教导有功嘛!
封书海确是个爱民如子、敢与权贵硬犟的官员,却更在益州诸事中历练出政治视野,似这种事,抱紧皇帝大腿,他是绝计不会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忠君爱国,臣子本分嘛,岳欣然提及此事,简直说中他正要做之事,登时大笑起来:“不错!本官这就具折回复!”
岳欣然笑叹道:“只可惜了靳大人千里迢迢这一场奔波,注定徒劳……”然后她狡黠一笑:“春耕之事,泗溪郡、晋江郡、张泾郡、邢川郡……这四郡大人是不是也遣人前往查探一二,难免个别官员未曾实心用事,督导春耕的,莫要因此误了农时。”
她哪里是在说春耕,分明是要封书海挟官学开办之势、彻底清洗益州官场!尤其是三江世族根深蒂固的泗溪等四郡!要知道,先前几载经营,借着粮战之机,封书海也只是彻底收回了北岭、龙岭、关岭的官员任免之权,泗溪郡、晋江郡、张泾郡、邢川郡这四郡还在三江世族手上牢牢把持,这是他们的大本营呢!
封书海点头,拈须而笑:“老夫方才亦在盘算此事!查探春耕,恩,顺便瞧瞧诸地户籍、耕地在册的情形是否对得上……”
岳欣然也是点头,这样一来,三江世族吞没的那些田地、佃农,怕是都要乖乖地吐出来了,没有官员庇佑,这些侵占田地人口的罪名再一清查,当百姓从束缚的田地中解放出来,三江世族的崩解……已是必然。
然后,封书海与她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吴敬苍在一旁略一思忖,登时也明白过来,封大人具折上表,若是陛下赏识,只怕益州州牧之位并不会做得长久。
现下借官学开办之事,州牧大人的威望在益州达到最高峰,三江世族全面败退,自然是要趁他病要他命,打扫好屋子为后边的继任者扫清这颗盘根错节的大毒瘤了!
一时间,看着岳欣然与封书海,吴敬苍亦跟着痛快地笑出了声,看着屋外晴空万里,也许要不多时,亦会有阴霾再来,可现下,在这一刻,能够并肩将一方天地打扫干净的感觉……真他妈痛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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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封书海临别之时,岳欣然却是少见地,提出想在官学藏书阁看一看,封书海自无不允,甚至还正式还将岳欣然与卢川做了一番引介。
先时,虽是见过,但封书海这样的郑重,意义又自不同,若是介绍的是益州哪一位同级的官员,卢川还能理解的,可介绍却是这样一个女郎,就算她父乃是崖山先生,也不必如此吧……卢川心中也不是不惊讶的。
封书海笑道:“卢山长,此番官学之议、到官学如何筹款,皆是出自这位女诸葛之手,官学馆藏,半数亦是出自她的家传。”
卢川这才真正大吃一惊。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岳欣然,不只是他,就是他身后,冯清远等人亦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当今之世,女子可识字吟诗可为才女,可是,筹划官学、这样见所未见的筹款方式……这种事情,悉数是由一个女子做出来……实在太过颠覆。
可封书海的地位,此事又绝不可能为假。一时间,卢川都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才好。
看到卢川这神情,封书海一时促狭,临走之前再扔了一个霹雳:“老夫给陛下的那封谏表,亦是出自她之手。”
然后,他老人家也不去管身后这群呆书生震到傻掉的神情,大笑着挥袖而去。
说实话,卢川等人来到益州,尤其卢川本人,家世、学识皆是当世一流,他出自平章书院,圈子也是一等一,不论是治学、教书、甚至是为官……都有太多的选择。
最后决定当这益州官学的山长,除了那振聋发聩的四句话,更有封书海那封石破天惊的谏表打底,敢为百姓向陛下道破世族的真相,这叫卢川彻底信服封书海的品格,相信他立益州官学是真正要为益州寒士立一所官学、为益州官府储备一州英才。
现在,那谏表,居然是出自眼前这位小娘子之手。
好半晌,卢川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正发冠,一理袍裳,才郑重向岳欣然深深一礼,久久不曾起身。
岳欣然大吃一惊,连忙避开。
这是真正端方的君子,她万万不敢受这一礼。
吴敬苍连忙帮岳欣然扶起卢川:“她一个小娘子,可受不起山长这般大礼。”
卢川却起身认真道:“吾辈读书人,只管直道而行,大道之前,可分男女?陆夫人,老夫这一礼,亦不论你是男是女,只为益州官学而行,既承你那四句话相赠,老夫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岳欣然闻言亦是心内震荡,难以平静,然后她向卢川回了一礼:“山长乃当世真君子,我这一番提议不过动动嘴皮子,可如何为益州立文脉,却是任重道远,劳累山长了。”
卢川却起身哈哈一笑:“若为吾道中事,何来劳累。陆夫人,这边请!”
然后,他当先陪同,亲自为岳欣然领路,竟真的将她当成益州官学的上宾来待了。
吴敬苍没有多想,他觉得岳娘子想看藏书阁也是应有之意,那皆是师尊半生心血,捐给益州官学固然是相得益彰,可就算是岳娘子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不舍之意。
看到那一册册书简,岳欣然确有不舍,卢川观她神色便道:“崖山先生这些书册,官学皆会命人抄录之后再拿出来借阅,原本定会妥善保存,若陆夫人何时想取回,待抄录完成之后亦可……”
岳欣然却是摆了摆手:“不必,留在此处,阿父定会非常高兴。”
毕竟,他一生,平过天下,辅过君王,最终却只是想做一个教书先生罢了。若是能知道他留下的书册会一代代传递给许多当年和他一样的寒门士子,他不知该有多么开心。
一个声音从旁略带吃惊道:“山长!冯先生!余先生!”
岳欣然看去,却是一个面孔几分熟悉的士子。
卢川一怔,朝对方颔首,便对岳欣然解释道:“这是在此抄录书册的学子,名唤陈少章。”
岳欣然回想起来,靳府那集贤会,她见过的。
陈少章不知道山长亲自陪着这样一位夫人来这里是为何,他只守礼地行了一礼就避了开去。
岳欣然却微微“咦”了一声:“你在抄录的是……《诸国堪舆》?”
被岳欣然叫破,陈少章不由涨红了脸,紧张地看了一眼卢川等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看这本书十分新奇,就就就先抄……学生没有弃正经而走旁道!”
这是生怕山长误会自己还未入学就先不务正业了。
卢川失笑:“我是那般迂腐之人?更何况,《诸国堪舆》是崖山先生对诸国江山形胜的点评,堪舆之中为不可多得的精品,经史之余本也该读一读。”
陈少章这才放松下来。
岳欣然随手翻开那本堪舆图,看到陈少章的抄录,她不由笑道:“陈士子抄录之时,那些图册,最好以蒙影法复绘,否则线条错乱,极易混淆。”
江山之间,错之一笔就真的是缪以千里了。
陈少章一怔,不由低头看去,却瞬间面孔赤红,他确实有一处地方绘错了,有一条大梁的河流被他错画到了吴地!
岳欣然语声从容,自然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大梁当今乃是建章帝,他本是宫人之子,不得大梁先皇看重,可他却能在二十年间蛰伏,掌握梁都护卫军,梁惠帝登基时,他立时血洗宫禁……他夺嫡上位,弑兄夺嫂,这条滁水旁,他率护卫军便是追杀惠帝于此。”
陈少章听得怔住,他没有想到,一条河流竟有如此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岳欣然的心思却已经飘远,她指尖不由在大梁东岸,那漫长的海岸线划过。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最后回身看了一眼身后藏书,收敛心中感伤,与卢川道别,而后,岳欣然便带了阿田一起回成首县。
与岳欣然相伴数年,虽然自认为及不上娘子那颗聪明的脑袋,但阿田却是大略能感知到岳欣然的心情:“三娘子,封大人不是答应回护我们了吗?为何您还有忧心?”
不知是什么缘故,阿田敏锐地觉察,仿佛在茶楼,三娘子问过那个喜不喜欢益州的问题之后,待她又自不同,像现在这个问题,三娘子竟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纵然封大人能得陛下青眼,令杜氏有所顾忌,这却是建立在杜豫让已经是个死人的前提下……可如果杜豫让还活着,陛下的回护能令杜豫让有多少顾忌……却不好说。”
杜氏与杜豫让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杜氏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枝枝干干怎么也有数百支,遍布朝堂,听来很可怕,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如果要倾尽全力做什么样的事情,必然是利益驱动,还有许多约束与顾忌;可杜豫让就不同,他只需要代表他自己就可以,偏偏,他是杜氏的嫡系,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许多杜氏的力量,却偏偏没有相应的约束与顾忌。
岳欣然先前从来没有同杜豫让打过交道,却不妨碍通过益州之事的前后来推测杜豫让是一个怎样的人。
回想杜豫让行事,确是让不寒而栗。他去岁春晓得了茶砖之事,今岁顺着王登查到了益州。随便换了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若想谋夺益州陆府的茶园与茶砖,大概率都是会选择仗势压人,免不了亲自上阵、叫自己的心腹来益州威胁陆府,最后免不了冲突升级,陆府若是气急告到官府,世族不占理,绝计在封书海手上讨不了好。
可是,杜豫让是怎么做的?他不过命一个死士从丰岭推下一块巨石,令陆府战战兢兢不敢再寻买主,另一头,随意托了句话给三江世族,便令得三江世族豁出一切,几次三番不择手段,引发益州如此多的波谲云诡……
即使冲突升级,最后与封书海硬碰硬的,也依旧是三江世族,杜豫让却完美地隐匿在了幕后,连封书海的州牧之位都几乎动摇,差点被他一箭数雕,直至岳欣然借封书海之手那一封谏表,将三江世族撕到朝堂,局面不可控制地蔓延到了亭州之局,连景耀帝都惊动了,杜豫让才施施然亲至益州。
即使亲至,杜豫让的出手也阴狠地叫人说不出话来,瞧瞧他抓住的什么把柄,茶砖与北狄的联系,封书海在景耀帝处的信任……一个可能通敌、得不到帝王信任的臣子,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在这局面中,岳欣然也只敢说,她不过是听多了老头子生平故事,禀着小心谨慎之意行事,才没有踩中杜豫让的陷阱,中间如果但凡托大一些,此时可能就是截然相反的局面。
如果杜豫让没有死,吃了这样大的亏,输了他谋划的棋局,以他的阴狠,又会划下什么样的道来?
他的出手方式,与封书海在庙堂的堂皇应对,完全就是两个维度,封书海是不可能全然防备的,陆府在杜豫让可能的疯狂之下,更是全为防备之力,这是岳欣然的忧虑所在。
封书海是君子,不会去这样计较可能的安危得失,岳欣然却从来千思百虑,以防万一,势必是要再想对策的。
然后她仿佛随口问道:“阿田,听闻大魏之外还有其他的国家,你有没有想去看看呢?”
阿田“咦”了一声,却也机敏地猜到了什么,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个鹤翔公子这般可怕吗!”
然后她苦恼地皱了皱眉毛:“要是到别处去,三娘子你奔波来奔波去,太辛苦了……”
岳欣然却挥了挥手:“天涯之大,都可去得,一点辛苦怕什么,阿田不必忧虑这些。”
话虽是如此说,可她们与陆府老小一并来到益州,立足艰难阿田都历历在目,皆赖三娘子智计百出,才堪堪立足。若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岂不是又要再来一番,阿田实是舍不得见三娘子这般辛苦。
她眼珠转了转,小声问道:“三娘子,世……那个阿孛都日先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份啊?”
岳欣然坦然摇头:“或许他曾经是想说的。”
阿田登时面色一翻、柳眉倒竖:“娘子你就是太心善了!他都骗了咱们,你干嘛还好心地送他回草原!他在京城不是号什么‘凤起公子’吗!与那杜鹤翔齐名!你就应该叫他下来挡一挡那个姓杜的坏公子!反正他俩都不是什么好鸟!”
岳欣然哭笑不得,听到最后又实是撑不起笑得起不了身。
岳欣然最后才一扶阿田肩膀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问你,他除了是阿孛都日,还是不是老夫人的儿子?若是真有个什么闪失,老夫人该有多伤心?你忍心?”
阿田一时讷讷,可她正色道:“你说老夫人,那娘子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他那样骗了你,可是,唉,”阿田也十分纠结:“可是他那样的身份,竟然肯给娘子你当马夫,他一贯待你如何,我们都是瞧在眼中的……就是嬷嬷来看,也得说,这世上没有几个夫君能那般对待自己的娘子。”
一个人的喜欢与爱护是做不得假的,阿田瞧得明明白白,故而虽然她一开始瞧不上阿孛都日的身份低下,后来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想着娘子开心便算了……可谁知道还能有这一出!
兜兜转转,这混账居然是娘子的夫婿!偏偏还遮遮掩掩,简直可恨!阿田心想,若换了自己,可做不到娘子这般淡然,非要抓花他的脸不可!
岳欣然却微微一笑:“我一时也想不明白要怎么处置,所以干脆趁着时局为借口,叫他先回草原吧,省得看了闹心。”
阿田登时一滞:“借、借口?”
岳欣然坦然一笑:“恩。”
阿田呆呆地看着岳欣然,她去准备马车和银钱的时候,还听阿孛都日那些下属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的紧张,连夜就将他弄回草原去了……原来居然是娘子编的……借口?
岳欣然哈哈一笑:“好啦好啦,其实也不全是借口,那些北狄人心思也不简单,他早些回去也好有个应对,只是没我说的那般紧急而已。”
默默地,阿田忽然就觉得,世子爷也好可怜。
岳欣然想了想,又坦然笑道:“我想,最初他也并非有意如此,只是天意弄人,”偏偏互生好感而已,“我一时做不到能看开他的这点隐瞒,时局又是如此复杂,不若暂且分开,彼此再多想想吧。”
阿田一时间,竟很是羡慕,总觉得娘子心里那个世界一定很大很大,才能叫她这样豁达潇洒,拿得起也放得下,不会似一般儿女寸十计较。
然后,她点了点头:“恩!就看那个阿孛都日同娘子有没有缘份叭!”可她随即一趴:“唉!可是没了他挡着,那个鹤翔公子如果活着回来找麻烦,娘子你可生是好?”
岳欣然忍俊不禁道:“好了,你小小年纪且不必去想这种问题。只是你那几间茶楼,你却要想想,是不是舍得。”
阿田却是想得开:“跟娘子在一处啊,不管去哪里,想开茶楼什么时候开不得!”
岳欣然哈哈大笑,一时间,那点忧虑倒是暂时抛了开去,安慰阿田道:“事情也未见得就会糟糕到那般地步。”
也许官府不多时就能在下游找到那姓杜的,只是,岳欣然从来不敢以乐观估计来代替该做的准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该做的取舍还是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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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欣然才到成首县,就发现自家的马车就停了下来,阿田不由伸头出去问吴七:“这是怎么啦!哇!”
然后她回到车里给岳欣然道:“成首县不知是有什么大喜事!竟这般热闹!”
岳欣然一怔,不由自窗棂外看出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居然全是马车!
成首县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而已,何来这许多车马,阿田犹在猜测:“是不是县令家要办喜事呀?可不对呀,他家几个小娘子都出嫁了,小郎君还未够年岁哩。还是县城要办庙会?可这么多马车,就是庙会也不会有这么多有钱人呀!”
她一边猜测,岳欣然却神情古怪,这些商人也真是消息灵通啊……
外边的吴七已经急出满身汗来,他这一趟出去可也够折腾的,先时护送六夫人到丰岭道接人,结果遇上那样的事,跑了趟汉中,给徐掌柜家报了丧,却死活找不到王登的人,连王登家里人都不晓得他同他妻儿的下落,眼见就要完不成任务,结果几个从天而降的好汉带着王登出现了,这才回到了益州城。
结果又在茶楼底下,看到那群不似人类的魔鬼,楼上六夫人一头一脸鲜血的模样直叫他不敢回想,现在,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在自家家门口,马车居然给堵了!
简直自离家开始,没一件顺溜儿事,叫他如何不焦躁。
他立时对旁边使劲别过来的车夫道:“这位兄台,我家娘子要自这里过去哩,可否相让一二?”
那车夫一个劲地逼着马朝前挤,一面翻了个白眼儿:“你自己个儿不会看吗?这儿谁不是要从这儿过去的啊!让?谁肯让啊!”
此话一出,登时不少冷嘲热讽就出来了,实是这些车夫在这里堵不少时候了,个个心浮气躁,再来个吴七这样“不识趣”的家伙,难免勾动大家恼火。
吴七十分生气,可是,他不好发作,但这一时半会儿进不得退不得,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岳欣然却是道:“吴七,留下个人看着车,咱们走回去。”
吴七又生气又惭愧:“是,夫人。”
那些车夫却个个不甚在意,走就走呗,有两条腿了不起啊!他们身后的车厢中,亦是诸多心烦意乱之声在催促:“赶紧看看,能不能走!”
催也没辙啊,走不动就是走不动。
岳欣然一跃而下,顺便回头拉了阿田一把,便举步朝陆府而去,一路上,倒是引来不少目光,毕竟,堵在马车上的人不少,但敢这么扔下马车走着的却没几个。
而一路走着,阿田越走越惊奇:“三娘子,我怎么瞧着,这是要堵到咱们府中了?!”
岳欣然没说话,而旁边的车马中,有人瞧着他们还取笑着:“快看,有人居然宁可走着也不坐马车呢。”
待她走到陆府门口,取笑声变成了哄笑声,一个小厮指着岳欣然朝自家主人道:“哈!这是哪家的!叫个小娘子出来抛头露面也就罢了,他们以为陆府会看在一个小娘的份上给开……”
开门了。
不只是开门,而且是大老远看着这小娘子来,陆府那些铁面无情、好赖不吃的部曲居然立时麻溜、甚至狗腿地大开了中门,还朝这小娘子点头哈腰的。
小厮呆呆的,他家主人却狠狠一拍他脑门:“瞎了你的狗眼!那必是陆府当家的六夫人!”
小厮:哎?
不是说陆府当家的是个寡妇吗?
当家的,寡妇,这俩词凑一块儿,时人只会拼凑出两种形象,妖娆冶艳不守妇道的,铁板无趣严苛至极的,实在是没有人想到……那样潇洒扔下马车率步而行的……居然会是一个寡妇,那样年轻!那样气质!
随着岳欣然进府,拥挤不堪的马车队伍中纷纷有人跟她一般下车步行,结果,陆府那扇打开的大门,又“咣”地一声,给关上了!
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出来朝吵吵嚷嚷的商人们行了一礼,笑眯眯地道:“我陆府这几年一直门庭冷落,也没什么宾客,只有老弱妇孺在家,故而招待不同还请诸位见谅。”
陆府此时是什么时节,除了陆老夫人同几个孙辈在家,苗氏、沈氏、梁氏、陈氏俱是在忙茶事,忽然看到这许多马车卷着漫天烟尘朝陆府而来,陆府部曲还以为是要打仗了大队人马来冲锋呢!
自然是先闭门为要。
结果这些商人之急切简直令人咋舌,差点没把陆府的门挤破,信伯简直被这些人给气坏了,家中没有能做主的人,这些事很不必去劳烦老夫人的精神,他便做主先闭门谢客,结果,就把整个县都给塞住了。
商人们等了许久,是有些肝火的,但他这样一道歉,毕竟是曾经的国公府门第,商人们登门是有所求,便也安静下来。
待他们完全安静下来,老人才接着笑眯眯地道:“我家六夫人说了,诸位所为何事,她已经知晓,诸位如若对益州清茶有兴趣,可以填一份名册,六夫人才将归家,道是太过失礼也不好见客。
诸位远道而来,成首虽是小地方,却也有些灵山秀川可供游览,所有客栈我们陆府都为诸位包下来了,诸位尽可住下,三日之后,陆府会依据名册公开招商,请诸位稍待。”
然后,一张巨大的名册格式挂在了陆府门前:“名字,所属组织名称(无可缺省),地域,采购清茶数量,销售范围,预计报价……”
这一份名册令许多商人面面相觑,走南闯北,他们也是见识过许多世面的,这样的名册也是第一次见。
可是人家陆府阵仗在这里,看看别人这儿看家护院的都是什么人物,一个能打他们十个,那益州清茶……唉,他们也是见过珍奇的人物啊,确实是闻所未闻,旁的不说,只看官学开办之日,益州官员与文人对那清茶的追捧,便可知此物若是贩出去,其利必厚!
天下只此一家,又是这等居奇之物,且对方还无法强求,背后还站着州牧府(多明显的事啊!看看官学开办那一日的阵仗,要说州牧府与陆府无关,这里所有商人敢把自家马车都吞下去!),形势比人强,那还不是只能捏着鼻子先认了?
于是,一个个打开笔墨纸砚,老老实实按照那名册上的要求开始写起来。
就是阿信伯,也不知道他家六夫人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大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