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州之局, 与北狄反复打了三载,说实话, 景耀帝早已经丧失了耐心。他自亲政以来, 始终顺风顺水,成国公一干老臣恭谦礼让, 母族又是一等一的世族,初初遭遇北狄入侵、成国公亡故之时,对于景耀帝而言, 跃跃欲试远多过面临首次战事的恐慌——
他的祖父,开国之君,他的父亲,奠基之帝,都是在天下滚滚烽烟中打出的天下, 他幼年时, 天下也并不算真正太平, 他骨子里岂能不向往父祖之功?
北狄,在他看来,不过是曾经的手下败将, 被他家逐出中原的丧家之犬,然而, 就是这样的北狄, 反反复复,战事胶着了三载,亭州之地的损失便不谈了, 国之大事,唯戎与祭,动起刀兵,整个大魏多少赋税要砸进去?这些年大魏整体上风调雨顺,不至于伤筋动骨,却始终像个阴影挥之不去。
景耀帝其实也还未及而立之年,不比他的父祖经历过那些血雨腥风磨出来的犀利狠辣,也不似史上许多太子在储君之位隐忍好几十载逼出来的深深城府,这位年轻的皇帝是真的开始烦了。
在封书海这震荡朝堂的谏表抵达朝中之前,景耀帝就已经趁着北狄返草、不会南下之际,一纸召回安国公,整个大魏朝、围绕在皇帝身周的顶级权贵齐聚一堂,专门的朝议上,景耀帝的问题只有一个:
亭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北狄到底要如何应对?
一打三年,分不出个胜负,去岁还叫北狄再度入侵,大魏颜面何在?若再打下去,一应粮草供给、兵士招募可还能跟上?到底该用何策,必须定计!
一时间,诸公各抒己见,到了这级别,不至于吵吵嚷嚷,但个人各有坚持,武将之中,亦是观点不一。
有主守的,有主攻的,主守一派以沈石担为首,早些年成国公建起的底子犹在,边防做好,北狄骚扰任他来,来了收拾就是,但绝不能再放一个北狄人入径关。
主攻的,以韩铮一系为首,总这般被动应对不是个事,被动挨打岂不有损大魏国威,那是他们驱逐出去过的狄人而已,难不成还叫他们次次打上门来,岂不荒谬?
两边各有出发点,沈石担是袭承成国公的老成谋国之言,大魏成立至今,家底没那么厚,再者,东梁南吴,也并不都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邻居,北狄苦寒,常年把军备做好,且翻不了什么天。
韩铮等一系新贵将领却是血性方刚,以大魏军力,龟缩一角成什么模样!这是绝计忍不了的!就应该以攻代守,彻底毕其功于一役,似当年收拾北狄滚出中原一般,彻底将他们打怕,叫他们再不敢南下牧马!
两边分歧极大,前者觉得后者异想天开不恤国力,后者只觉得前者目光短浅不可理喻。
但两边在某些一致的观点却是惊人的一致,至少现在亭州之局绝不能再像这样下去,多军统属不一,令自谁出,时主攻、时主守,纷乱间没得叫北狄瞅到了空子。
军方内部意见分裂至此……朝中重臣更有不同意见,打起仗都是哗哗的银钱,成年人都看利益,小孩子才讲输赢,北狄如今在北面,不过是一边戎,回来是绝不可能再回来了的,北狄自己也清楚,南下还不是为了些好处?抚剿结合,仗能不打就不打,和谈也是可以谈谈的嘛。
这个意见出来又在军方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齐齐反对。
坦白来说,景耀帝其实命不错,他爹交给他的班底还是实力雄厚,他本人也不是那种挥霍家底的昏君,似安国公、沈石担这等经历过驱逐北狄大战的将领还有不少存续。
故而,他这初次主持战局大事的新手竟也没有捅出太大的篓子,而前线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隐约的混乱,原因也非常简单,除了内部利益复杂、派系林立之外……也是大魏朝堂对于战局不同声音的映射。
景耀帝自己更是清楚,北狄战局胶着,亦是因为朝中声音不一。
必须要一个清晰的决断。
景耀帝不由看向安国公宋远恒,宋远恒挂着镇北元帅之印,自前线回来,他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宋远恒却是直言不讳:“如今局面,御北狄于外易,彻底平北患难。”
“如今局面”四个字听得众人心头一跳,亦是心中微妙,冯元亦是老将,与安国公宋远恒有龃龉,此次失地战死,亡家灭口,想必亭州军旅必是渐渐收束归心。
而御北狄于外易……北狄打过来,抵御确是容易,就似这三年胶着,什么时候对方打过来 ,他们应对着就是。
景耀帝却皱眉,只要想想三五不时就要听到北狄扣边的消息,不说挑战他的耐性,就从帝国应对来看,亦要付出代价,粮草部旅的消耗,牵扯帝国的精力……
可安国公的判断确也有理,想彻底荡平北患,难不成要追到草原上去捉迷藏吗?这些北狄人逐水草而居,怎么追?就是当年魏国的开国大军也只能做到将其驱逐,要谈全歼,谈何容易?
若似前朝那位大帝,专门建立一支强大铁骑踏平草原……穷兵黩武的史册评述便可见对于帝国的负担,如今的大魏有没有这样的家底要打一个巨大的问号,再者,前朝一统天下,如今却是天下三分,以三分之一的国力倾国去踏平草原……那儿又不能耕作,要来做什么!
这种级别的决策,本就是要在诸多的复杂因素中小心权衡利弊,从来没有什么最优答案,事情一刻不停地在变化,再精明的帝王将相也只能说自己是小心翼翼在一条复杂曲折的黑暗航道中不断变换更好的方向。
封书海那封谏表就是在朝议陷入僵局之时抵达,且不说封书海在整个大魏朝堂面前手撕益州世族、抖落三江世族的壮举了,毕竟,从整个大魏的版图来看,偏处一隅的益州,封书海经略得不错,不过三江世族这三瓜两枣的暂时还进不了诸公视野。
而封书海丝毫不给吏部颜面的举动……诸公也只是微妙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杜尚书,毕竟,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呢?收拾泥腿子早是官场内大家心照不宣之事,却突然来个蛮横不讲理、光脚不怕穿鞋的浑人,大家甚至还有些同情杜尚书。
可在眼前这朝议上,这也是小事了。因为景耀帝明显是被这封谏表中的某些提议打动了。
真正令景耀帝眼前一亮的,是封书海指出亭州之局关键在于整合当地豪强,这个角度在先前并没有人提过;二是封书海强调,应对亭州之局的手段在军政合一。
说实话,这两条扔出来,所有人都像锯嘴葫芦般,不发一语。
好处是一眼可以看见的,军政合一经略得当的话,朝堂不必多出银钱,而北边局势可以得以安定,不用像现在这般牵扯朝堂太多精力。就像如今安西都护府,何曾见景耀帝焦头烂额去操心西边的事情。
这个提议一举可以解决前面提出的许多问题。但是,没有人肯出声。
因为,利益太复杂。
安西都护府成立之时,是在大魏立国之初未久,政事未定,人心未定,说立也就立了。
哪怕如果是在战局之初,能预见到与北狄是一场持久的扰战,景耀帝当机立断说要这么干,那也相对容易,没有那么多牵扯;
而现在亭州是什么情形?多少势力挟裹其中?
就说那些当地豪强好了,所谓本地豪强,就是亭州当地的世族,在连续战乱之中,客观来说,他们损失有限,却也借机壮大了不少,乱世中,百姓独自个儿总要寻个托庇,这些豪强借宗族的凝聚力大修坞堡、发展部曲。
这个过程当中,背后与魏京多少顶级势力又有瓜葛联系……实是一团乱麻,要用他们,怎么用?他们如今有自保之力,兵强马壮,也难怪封书海要求军政合一去统合这些人的力量。
而说到军政合一,这就更复杂了,军自何出,现在那里许多军旅,哪一支留下来呢?没有谁家的兵是白来的,谁愿意割肉去成全别人的家底?
有人咳嗽一声,出列:“陛下,此谏可议。”
景耀帝不由容色一霁,果然是国之肱骨,不以对方些许忤逆影响判断。
出列之人正是吏部尚书杜玄石。
被封书海一个益州州牧当着满朝文武怼到脸上,这位吏部尚书神情间却看不出多少愠色,只是就事论事地商议军国大事:“亭州本地豪强如何?还请安国公述介一二?”
宋远恒略一思索便道:“至少下官所经之处,北狄所过,除坞堡之外皆是焦土,如今亭州,已无诸族佃户部曲之外的百姓。”
景耀帝颔首,那就是封书海的推测不错。
杜玄石道:“若要效法安西都护府之例,亦需商议,钱粮、人口、土地,皆自何处。再有,如今亭州那地界,短时日内经略不易。一个不好,北狄汹涌而下,恐怕反倒是灭顶之灾。”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成立一个新的军政合一体,还没能整合好所有力量,北狄打过来,不能形成完整的战力,结果会更糟。
而所有人都听出了背后一个意味深长的疑问:封书海迄今为止也不过只经略过益州一地,那毕竟是个没有外战的太平地界,亭州这样的局势,军政合一,他行吗?
景耀帝毕竟坐在高处,对于这个疑问,他对杜玄石笑得意味深长:“爱卿……不妨叫封书海自己来答吧。”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封书海再次收到吏部的询札,语气是令整个三江世族极度不安的客气:回复已收到,亭州当地,局势复杂,暂且不论;若按你回复所述,益州如今局面,你下一步的经略计划如何?
带着这封新的询札而来的,是帛案吏靳图毅。
亭州不论,只问益州。
明面上是这样,其实,说是不论,就是在问。
帛案吏靳图毅,新加的头衔是益州中正,拥有整个益州的人才举荐之权。此次回益州,吏部给他的差使就是举贤荐能。
你封书海不是想要亭州的军政大权,认为你能搞定亭州豪强吗?现在益州的世族,你不妨彻底摆摆平,给诸公看看你的能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