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半颗妖丹

元飒星伏在床边,终于叫醒了他,欲速速吩咐下去,却为那双血红的眼睛一摄。然而下一刻,她收了轻晃谢惊弦的胳膊,将方才的一切都忘了一般,不觉自己曾在少年的目中看到过异色灼灼。

晚间,正是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时,鹰眼捕捉到了一簇火苗,正传讯下去,万方客于顷刻,半边大楼已被烈焰吞噬。

地上沸反盈天,玄雀大街乱成了一锅烂粥。无名火突如其来,来势汹汹。万方客是不夜都中最大的一家茶楼,二层楼上,窗头头破血流,已开始有人争抢着跳楼的机会了。

精卫倾体而出。机关楼不可失守,元飒星留下守楼:“谢惊弦在楼上,有他与我在足够。”

行将下楼的精卫留给元飒星一个侧影:“是。”

床中的人眉目如画,除却眼下铅灰,瞧不出任何异状,甚至看上去便神采奕奕。

元飒星却骤然起身,神情染上严肃:“你今日无法出任,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先去守楼。”

将走,床上的人握住了她的手,嗓音低低道:“别走。”

不对,太不对了。

他怎会闭门不开,怎会躺在这里,怎会如空有躯壳般徒有其表。

元飒星不知道怎么了,她看着与说话、身无异状的少年,却觉他皮骨分离,她看到的和与她正说话的,不是一个人。

谢惊弦盯着床顶,飒星欲走的脚步回收,皱着眉紧紧望着他,心跳不安地簌簌加快,他这么一抓住她的手,她的话便如决堤:“你怎么了?你该去看大夫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待我守好楼我就来了。”

她不该在此刻细思。

会不会他称自己染上风寒,梦到母亲之时,已是不实之词?

这样一个人,怕是连为自己提剑都做不到,怎么和她前去守楼。

“没怎么啊。”他静静躺着,言语却微有佻达,话落,又不确定地缓缓忆起分毫,慢慢道,“……好像有些癔症。”

铺在床上的手指动了动,谢惊弦偏头,黑深深的眼瞳看了过来。那里仿佛空无一物,又欲将世间万物尽数吸收。

“若我有朝疯魔,你会杀了我吗。”

元飒星蹲伏在床边,抓着他的手下意识地瞬间握紧,几乎是要哭了。

“你在说什么啊?!”

奇异的花香在屋子里、在他的感官中流转,谢惊弦额角青筋暴起,看也不看裸露在衣领外面,白嫩的、一折就断,刀锋轻轻一碰,便要渗出血珠的脖颈——折断了,就再也不会总是被他惹哭。

“若有那么一天……”他不知为何,盯着她看了许久,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谢惊弦反抓过来,元飒星一只手连同手腕被抓在掌心里,他死死抓着她,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道:“我定要……死在你的手里。”

元飒星颤抖的声音中间杂着恐惧的哽咽,似乎在说,你不要说话了,你起来!现在就去看大夫吃药啊。

有滚烫的东西大颗大颗砸在了他的手背。

青云将军一案不止是下在谢惊弦身上的血雨,堂堂御史大夫诬告盛空第一大将军,于朝堂庙宇,亦是一场洪流。

世间少有两全之法,更勿论庙堂,女帝在谢惊弦将死之时,送来了半颗妖丹。

……

妖丹是大妖凭自己妖力炼化的内丹,此丹一结便为两粒,故而一粒妖丹便称作半颗。半颗妖丹叫人服下,固本培元,养精蓄锐,伤体如新,祛病延年;重伤者大愈,起死回生。

但此妖丹,不可为八字全阴之人所用。本就体质阴邪,吞了妖精的东西,稍有不慎,便易动心乱性,招妖引怪。

而物盈则亏,若是用了整颗妖丹,便只待供养妖丹吸食己身精血,由其反噬,重者神灭形消。

可是世上已无几人知道,谢惊弦是至阴体质。

只修得半人的杏女自谢惊弦走出无方狱的那一刻,便被诱引而来,瞧上了这具躯壳。

妖兴于野,借天地“灵”“气”化生。身在人气阜盛的城中,灵力几许皆是低微,不成气候。

人畏忌妖,妖不近人,一物降一物。

可被划为大妖的妖物,无此忌惮,千形百化,能够轻易变换为人,内外与真人无异、无所破绽的人。

世上大部分的妖精,皆是朝着“人”的方向进行修炼。妖精越是像人,越是道高行厚。

谢惊弦这副人身,真是一块待人宰割、攫为己有的龙凤之体。

待她易易炼就人形,穿出于人城,百纵千随,这人世的一切,她都可以一尝;若再借“人之气”继续修行,也未尝不可。

谢惊弦住进了杏花堂,每个月圆之夜,九阴极盛,摄人心夺人魄的妖魅,恰借着那颗杏树,飘然而至,施以妖法。

乱他心性,哄他失智,终要借他躯壳,修得人形。

他摇摇欲坠之时,便是她鸠占鹊巢之日。

每月十五左右,满月时分,谢惊弦试过不去睡觉,可有时“病变”持续数夜,有时是他也不知怎地,醒来已身在床榻。

而后来,时辰甚至不用再受控。

脑子里时而刀光血影,时而是无方炼狱,时而魅语不断。

如此往复,已然三年。

然月月年年,幻象不灭,头痛不息。

有时候,疯乱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橘与绿的小小的影子,他想抓住她,终于梦醒了。

杏女叫他生无可恋,麻木不清;叫他嗜杀恋血,不人不鬼;叫他如痴如梦不自知。

“不必了,我看过药王鬼。”

他这般,任凭谁说,都是他得了疯病,走火入魔。

不过杏女,早已叫谢惊弦连自己病了也不认知。

元飒星的声音之外,他听着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痴语诳语魅语,是别人,还是谢朝英?

又是这个声音,又是这个声音,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什么时候?

无依无恋,这种样子,好似回到了最初。一种背行的倒流,一切在好转的模样。

但谢惊弦一半模模糊糊,一半又清醒非凡地想:马上快要不一样了。

这一次,好像不是失魂落魄,像是骨与肉的解离。

修长冰凉的一只手触到了元飒星的脸上,谢惊弦有些不知轻重地为她拭去了眼泪。

“不要哭,若是我疯了,我定还会认得你。要你杀了我,不要别人。”

飒星从未哭得如此凄惨,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双手捂住他的嘴:“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你还可以起来吗?”

……

候着的数名精卫待元飒星来,便飞身下楼,直奔万方客而去。

元飒星伸手拦下四人:“你们四人留下,继续随我守楼。”

玄雀大街之上,烈火与火光无情地直冲天际地燃放,吞噬一切,熊熊的赤焰烧热了夏末的空气,呼喊与昏乱并存、命殒与逃亡共生。

那人挟着一名半人高的孩童,手握一剑登上了机关楼数十层上。

“程刚柔在何处?”

城中红光热浪的背景下,有人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