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陈家坪上空飘荡着此起彼伏的杀猪叫,尤以三叔家最为惨烈。
“你三叔家闹啥呢,大半夜不让人安稳。”乔大花披着外套,准备出门看看去。
林雨桐把她拦下,“奶坐着,我去。”拿出手电筒,刚走到大门口,三婶骂骂咧咧过来了。
“这小兔崽子发球疯呢,揍死活该!”
乔大花耳朵尖,听见强子挨揍,也不心疼,只是老神在在:“真揍死怕你找不着地儿哭。”眼睛瞟向她越来越高挺的肚子。
唉,肚子是一年比一年大了,可却蛋也没下只出来。这么多年只得强子一个,她倒是想让两口子上城里检查一下,甭管男方还是女方的问题,现在不缺这个治病钱,到时候再生个一男半女也就圆满了。
三个儿子家家成双成对。
可桐桐常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的事儿让两口子关起门来商量,她个当婆婆的,甭管说啥都招人恨,不如装聋作哑算球。
老三媳妇儿再怎么泼辣爱占小便宜,但她至少没外心,扒拉多少都是为了老三和强子。光看这一点,她也不能提生孩子的事儿,那叫踩痛脚!
“哎哟妈,你是不知道兔崽子说啥,哭天喊地逼着他爸给买电脑呢!”她指指二楼书房,“大哥这台电脑花了五千多呢,一个月电话费不知得费多少,咱们家哪供得起?”
雨桐这才想起来,这年代上网是要电话拨号的,真心贵。
“他说上啥特网能交朋友,还能学东西,有助于学习,要是能有一台,以后学习肯定能跟上,跟哥哥姐姐一样考个大学孝顺奶奶……这心啊,可真好。”
林雨桐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信,要真有了电脑,他肯定都拿去聊天打游戏了,要真还想让他考大学,就坚决不能买。
“咱们强子啊,从小没享过一天福,吃的穿的都赶不上桐桐,只能捡阳子旧衣服穿……唉,连电脑也没有……”嘴里唉声叹气都快哭了,小眼睛却鸡贼的瞥着婆婆。
还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林雨桐偷偷憋笑,她奶虽然老了,眼睛不好了,可心眼明着呢!三婶想让她给强子买大几千的电脑,想都不用想。
果然,乔大花白眼一翻:“你们一个月挣多少,打量别人都瞎呢?少来装穷叫苦,桐桐小时候没用过电脑不照样考上大学?惯他毛病。”
三婶撇撇嘴,“这世上有几个桐桐,心眼子跟筛子似的多……哎哟妈,你掐我干啥?”
“掐你这张烂嘴,我孙女咋心眼子多了?再多能有你多?”乔大花恨得咬牙切齿,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桐桐。
可以说,桐桐是她一辈子的骄傲,她能有今天的日子,能在整个荣安横着走,能抚平老二带来的伤痕……甚至能活到今天,都是桐桐的功劳。
她的命,跟桐桐是绑在一起的。
说桐桐不好,就是在否定她的人生最大成就!
三婶被她掐得落荒而逃,边跑边埋怨,别人家老太太都是重男轻女疼孙子,她家这婆婆还真是奇葩,居然重女轻男,哼!她一定要卯足劲生个闺女出来,掏空老太太老本儿。
别看她平时小气吧啦的,其实可有钱了。看病吃药钱都大伯子出,每个月还给她大几千买菜钱,就是可着劲山珍海味的造也花不完,年底孝敬钱更是几万几万的塞,还有隔壁张家也没少给……这么多钱,除了桐桐她还能花哪儿?
可桐桐有小金库,瞧不上花她的钱,这么多年少说也存了十万八万,自家要有闺女,这钱就得进她口袋啊!
三婶越想越激动,脚踩风火轮赶回家“生闺女”去了。
雨桐搀着奶奶进屋,见老爸已经歪在沙发上打呼噜,无奈极了。电视还在放着,他看也不看一眼的睡,要是给他关了吧,立马第一时间睁开眼,“关啥,我还要看呢。”
大概,这是全世界中老年人的通病。
乔大花可不会客气,在儿子背上打了几下,“醒醒,上屋里睡去。”
林大伯揉揉眼,缩了缩身子,继续窝沙发里,“刚做梦,梦到工人装修房子砸错墙,邻居跟大梅吵架呢。”
听到大梅,乔大花叹口气,坐沙发上沉默。
这丫头以前傻乎乎的没啥成算,他们担心得不行,就怕她吃亏。果不其然,那年王亚军的事闹得世人尽知,吃了个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大亏,去了市里也算锻炼出来了,谁知物极必反,矫枉过正,现在又太有成算多了。
平时工作忙到飞起,下班要么睡觉要么逛街买买买,良心也怪好,全家老小穿的吃的她都给买。可就是不爱回家,就怕被家里人念叨处对象。
以前软绵绵小白兔,现在变成烫嘴小辣椒,见啥不平都会拔刀相助,动不动就吵架,还恨不得直接上手。
这不,他爸做梦都是她跟人吵架呢。
想到这茬,林大伯愁得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来,“等过几天她哥回来,给她介绍一个单位上的吧。”
阳子现在考入阳城市农业局,兄妹俩就在一个区,以后房子装修好还是门对门,要再给介绍个同单位的对象,在老人心目中那简直完美。
林雨桐被老爸的想法搞得哭笑不得,“哎呀爸,你们少操这个心,我姐有主见,有眼光。”说不定现在已经谈上了呢。
林大伯满眼慈爱的看着她,“行行行,你们都长大了有主见,我跟你妈不多嘴,但……唉,最近跟小沈还有联系没?”
“有啊。”雨桐撅着嘴,那家伙还是每天打电话,有时她太忙了接不到,会招来他的夺命连环call。本来还说过年想回来,可实验室不放人。
“他现在是为国争光,没啥重要的事儿别耽误他,啊。”
雨桐一口老血喷出来,啊喂,你到底是谁的爸爸?!
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一会儿才发现乔大花坐沙发上没吭声。
“妈咋啦,是不哪儿不舒服?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乔大花叹口气,“我好端端的……现在好端端的,谁知道明儿还能不能好了,我寻思着……”
话未说完,雨桐挤进她跟老爸中间,“我奶一定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去去,把你妈叫来。”
雨桐不知她葫芦里卖的啥药,只能乖乖喊张灵芝过来。
只见老太太回屋里拿出一兜红塑料袋来,“趁着没人,咱把这几年的账算算。”
林大伯手足无措,“妈说啥胡话,一家人哪兴算账。”朝老婆使眼色,赶紧劝劝,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在农村,只有两种情况会“算账”,一是兄弟几个分家析产,二是老人弥留之际,为了避免身后儿子们争夺家产反目成仇,死前都会做一次清算,请来舅舅和德高望重的老人……
唉,打住打住,瞎想些啥呢!
“灵芝不用劝,我身体没事,还有几十年可活呢,今儿算清楚也好,省得总有人惦记这点棺材本。”乔大花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迅速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
纸张发黄,深粉色的封面皱得不像话,塑料膜下是一个简笔画花瓶,以林雨桐的眼光看,土气死了。
干枯的老手抚摸着封皮,仿佛在触摸什么奇异珍宝,“这还是桐桐用攒了半年的钱买的,才四年级就知道孝顺我了。丫头还记得当时咋说来着?”
林雨桐哭笑不得,四年级……可真真是上上辈子的事了,整整隔了三十年,怎么可能记得住。
“你说,奶奶拿这个记账,能奶奶把笔记本记满,你也就长大了。”小心翼翼翻开,果然已经快记满了,一页一页全是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外人看不懂的记号。
这么多年来这么多项进进出出,乔大花记得一清二楚,哪怕只是她赶集,大伯没时间送她,拿给她自个儿搭车的钱,二十三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花销,蔬菜自家有,肉类大部分时间都是灵芝从镇上买回来,她也买不了几次。
零零总总算下来,现在她这儿有七万四千五百多的余额。
林雨桐震惊,她奶这是得省成啥样啊,才能从牙缝里抠下这么多!
“把账算清楚你们也不会多想,以后甭给我买菜钱了,这点够用。”乔大花止住儿子儿媳欲要解释的话,继续道:“甭管剩多少,以后都是桐桐的嫁妆。”
浑浊的老眼看向张灵芝,“大梅有你们这对亲生爹娘在,我也不担心,就是桐桐……”
张灵芝立马红了眼圈,“妈这话可真伤我心,难道桐桐就不是我亲生的吗?”
林雨桐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也情不自禁的眼眶发酸,“爸妈就是我亲爹娘,奶不用担心。”
搞半天,乔大花想听的其实就是她们双方表态,儿媳的为人她看在眼里,孙女的品性她从小知道,就怕家业大了双方开始有嫌隙。有人跟她说,最近村里都在嚼“母女俩”的舌根,不是亲生的,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能好到穿一条裤子,等面对巨大利益冲突时,难保就会有想法。
她们没想法,她们身边人也会有想法。
这个恶人,就让她来做吧。
整个对账过程,林大伯都低着头不说话,待娘几个说完,突然接口道:“既然要算,那咱们就都算一算,阳子妈把账本拿来。”
张灵芝抹抹泪,从他们卧室里抱出一个巨厚无比的大本子。
他们记得很详细,也比乔大花的科学方便多了,平均每三个月就要结一次账,每年度也有总结,只要将六年做个汇总就行。
自从雨桐重生,林家开始卖各色山货开始,刨除每年衣食住行开销,至今一共净赚三十五万多,即使再刨除给三个孩子置办的房产,银行里也还剩七万存款,比上不足,比下绝对有余。
林雨桐虽然知道爸妈有钱,但没想到几年时间就挣了这么多,包括花销在内,至少八十万毛利是有的。
而她自己,省吃俭用且在白云山利润拿大头、荣安老林拿大头的前提下,也才存下百来万……要比存钱,还是爸妈厉害!
当然,到底有多少存款,她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上辈子被陈丽华骗空存款的记忆还在,大家都只知道她应该有钱,但有多少无人知晓。
她搂住爸妈和奶奶,“谁都不许再说算账的话,我们家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这是2004年的春天,大家绝对想不到,他们的日子能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