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注定忙碌。
首先因为课业紧张,雏鹰班又肩负为校争光的使命,全年级放50天暑假,雏鹰班只有35天,得提前半个月开学。
其次,白云山上的果树正是开枝散叶的时候,灌溉施肥除草修剪枝条简直不要太忙。一千五百亩的土地,不比以前小打小闹,林家人和张家人忙成了陀螺,实在忙不过来还花钱请村民帮忙,就连四丫五丫也要出动。
小人儿提着箩筐,站树下捡黄桃,挑着刚落地还没生虫的捡回家,伯娘给大家做黄桃糖水,黄桃罐头,多余的还能熬黄桃果酱,蘸馒头吃。
大些的三丫会帮着捡草,把大人们果树下拔出来的嫩草用小提篮提回家,喂猪喂鸡,喂小毛驴和小马。
家里要卖的东西太多,每次都得靠人背出村,实在是不方便。上星期林大伯买了两头毛驴和马,才幼儿园孩子那么高,还没断奶。毛茸茸,肥嘟嘟的,可招孩子们喜欢了,主动承担下喂养它们的任务。
强子和阳子跟着大人们干活,大丫二丫就帮忙送水送饭,雨桐在家做饭,连三叔三婶也来帮忙,每天挣三十块工钱和两顿好饭。
几乎全村青壮年都被发动起来,赶在雨季来临之前把杂草除尽。
到了雨季,那又是全村上山找鸡枞和野生菌的日子,勤快的家庭,一个假期能找两三千块钱,一家老小吃喝都够了。
林家以前卖鸡枞和鸡枞油攒下不少老客户,村民们都信任他们,把山货拿给他们,让帮忙卖,从中赚点小钱。
林大伯从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几十块进账居然成了“小钱”。
王小东想去首都都想疯了,来家里邀约不下十次,林雨桐始终坚持不出去。
心道:浪哥以后有苦日子过咯,这么财迷的女生我他妈真是第一次见!
***
华国,首都,2000年7月29日。
埋头实验室的某人打了两个喷嚏。
“沈浪怎么,感冒了?”
“实验室空调温度低,你回宿舍加件外套吧。”为了保持计算机良好的降温性能,实验室里温度不到二十。
沈浪摇头。
几个师兄挤眉弄眼,“哎哟,肯定是有人想他了呗!”
“话说,阿浪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对象没?”他人生得高大,性格又沉稳,常让同学有“年纪大”的错觉。
“这么帅的小伙子肯定不愁对象,哪像你胡子拉碴,女孩看见都得吓跑。”说话的是师姐,整个师门唯一的女生。
“对对对,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我粗枝大叶不懂体贴,也不看看你有个女人样没,头发比我还短,大短裤比我还宽,整天守在实验室……”
“噗嗤……”
“哈哈哈,师兄这可别是虚张声势啊,说不定搓衣板都换几块咯!”
原来两人是一对儿,同在实验室,粗糙惯了,沈浪一时没想起他们都快结婚了。
“嗯哼,老板来了。”
“贺老师。”
所有人赶紧把注意力从小情侣身上收回来,口里叫着“老师好”,眼睛却一丝不苟盯着手下的集成电路。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里头这么冷,大家出去外面动动。”
整个师门面无表情:“……”华京三十七八度的夏天,贺老师你是认真的吗?
贺一鸣是科大99级少年班班主任,同时也是全华国最大的超级计算机实验室负责人,每年负责将少年班里最有天赋的学生选拔进实验室。别看名头不小,责任重大,可他典型的理工科男,大大咧咧,说话图痛快,从来不计后果。
为此没少得罪同僚。
但他本人硬是靠着突出的科研能力,以五十岁不到的年纪,屹立于科大不倒。
“沈浪啊,老师跟你商量个事儿。”
沈浪摘下手套,默默跟他来到窗边。
“过几天r国的超级计算机高峰论坛,我想让你去,所以……把假销了。”
沈浪挑挑眉头,r国在超级计算机上的研究水平处于世界顶尖水平,华国目前只能算第二梯队的国家,这样的机会本来轮不到他一个大一新生,可以想见,为了帮他争取到这个名额,贺一鸣肯定下了苦功夫。
可他,已经半年没见过那个女孩了。
“对不起老师,我跟朋友约好下星期要回去一趟。”既然她不来,那他就回去。
贺一鸣颇为意外,“我相信你知道机会的来之不易,朋友什么时候都能见,不缺这一次半次的。”
沈浪坚定的摇头,有些人,比前途重要。
“你再想想,别忙着拒绝。”贺一鸣走了两步,“对了,无论最后能不能去,都把证件给你师姐,她帮忙办护照。”
晚上十点半,出了实验室,沈浪双手插兜,走在校园里百无聊赖。
荣安这个季节最高温也就三十度,到了这个点儿凉快下来,在石桌上放上西瓜和菊花茶,洗净的葡萄,一副扑克牌,就是一个惬意的夏夜。
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回到宿舍,室友们都还在看书,见他进门转头打声招呼,推推眼镜,又继续扎进知识的海洋。
沈浪换上拖鞋,抱着洗脸盆出门,冲个凉好睡觉。好在宿舍洗澡间是公用的,凉水管够,洗完整个人清爽不已。只要不动,这份清爽应该能维持到入睡。
“阿浪,电话。”
沈浪疑惑,以为是王小东打来的,面上不动声色擦了两把头发,心里却有点期待。她会临时改变主意吗?
当然,嘴上也得稳住,淡淡道:“这么晚还不睡?”
那头没声。
沈浪也不以为意,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紧张,“她……会来吗?”
电话里还是没声。
他的心好像“咚”一声掉进漆黑的河里,潮湿,阴凉,不舒服。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小东听,“哦,不来也没事,我下星期回去。”
“你要回来?!”电话那头忽然出现一把软软的女声。
沈浪一愣,猛点头。
忽然想到她看不见,又赶紧道:“对,明天中午就去买票。”
林雨桐能听出来他的激动和喜悦,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有个地方像被柔白的羽毛拂过,软软的。她知道,一开始他就把她当王小东了,他口中的“她”就是自己。
他的意思……是期待自己去华都吗?
雨桐轻轻咬住嘴唇,“嗯,那个,要不你别回来了,大老远的,来回车费七百,都够你两个月生活费了。”这家伙不知道钱要省着花,那年一无所有就敢花五千大洋买摩托,也不知道自己不盯着这一年,他又买了啥。
“过日子不能这么大手大脚,有时要想着无时,未雨绸缪懂不?”
少年嘴角翘起来,“嗯。”
“还有啊,你的钱都借我们了,手里有用的没?我奶不是说让你没钱就跟大伯说嘛。”说着说着,她有点不开心了。
这傻子,以前一天只有一顿饭吃也从不跟人说,那么高的个子,硬生生饿成两根筷子,现在没钱是不是也饿肚子?
雨桐忽然想起来,这个学期再写信,他已经很少提生活小事了。“喂,你现在一天吃几顿?”
“嗯?”
“一天几顿饭?”
沈浪满眼狐疑,“三顿,怎么了?”
“那打肉菜吃不?”
“吃。”
林雨桐不信,“那你告诉我,你们食堂最贵的肉菜是啥,多少钱。”哼,说不出来就是骗小狗!只恨没手机,不然得让他每天拍餐盘照片。
少年眉眼舒展,揉揉太阳穴,“白云山怎么样了?”
一说起这个,林雨桐可有一肚子的话了。从他走后,翻山,暴晒,肥土,挪树苗,扎篱笆,引水……以及最近的果脯和番茄酱,嘚吧嘚吧嘚,一时间倒停不下来。
少年一手拿话筒,单手抱胸,靠在墙上。
外头微风阵阵,吹散了夏夜的燥热。
屋内其他四人对视一眼,蹑手蹑脚来到座机旁,竖着耳朵。
“嘘,是姑娘!”
“哟!阿浪春心萌动了?”
“也不知是谁家女郎,撩得阿浪心儿荡漾。”
“噗嗤……”
沈浪也没注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听筒旁已经多了四个黑黝黝的脑袋。
大长腿一蹬,“走开。”
兀自说得起劲的少女一顿,“你旁边还有人吗?”
“有啊。”其他四人异口同声,说的普通话。
林雨桐猜到是他的室友,大大方方打招呼:“嗨,大家好呀。”
“妹子好,放心不用查岗,你家阿浪乖着呢。”
“就是,阿浪最爱的是实验室,我们以人格担保,他每天早出晚归,绝对没时间搞花花肠子。”
雨桐又笑了,大男孩们还挺有趣的。他这几个室友她都有印象,信里说过,个子最高的是内蒙的,听说家里有几十头牛,特产是牛肉干和纯正的奶茶,为人也最豪爽。普通话不标准的是浙江的,家就在古镇,一街的油纸伞,性子也最为温吞,几乎从不发火。
正想着,电话里传来沈浪的声音,“别听他们瞎说。”
雨桐红着脸,“哼,谁会当真。”明明就是瞎说,她是会查岗的人吗?
呸呸呸,他们啥关系都不是,查什么岗。
今晚的沈浪异常喜悦,所有人都发现了。
“奶奶身体好吗?”
“还行,我都快气死了。”
“怎么了?”隔着电话线都能想象出她嘟着嘴巴皱着鼻子的小模样,少年眉眼愈发温和。
“还不就是林老二,他回家跟大伯吵架,害奶奶伤心……想不开……还好抢救及时……可惜眼睛坏了,你回来她都不一定认得了……”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自从知道真相后,她从未跟人说过,再恶的果总要一个人吞。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只能看着他们拙劣的“演技”哭笑不得。
可现在,有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静静地倾听,随她发泄,或是骂人,或是赌咒报仇,都不用担心他会阻拦自己。
那口堵了多时的恶气,仿佛找到了出口。
“我好气,你知道吗?”
“嗯。”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他有心吗?父母和子女本该是这个世界上牵绊最深的人……”想到他有个那样的养父,雨桐怕勾起他伤心事,硬生生刹住话题。
最后,这个电话打了四十分钟。在她心疼电话费的最后一秒,听见他说“明天再给我打好不好?”
也不知是哪来的心软,她居然鬼使神差答应了。决定话费就从利息里扣。
夏夜,室友们问:“阿浪你喜欢这个女孩什么地方?”
沈浪不假思索,“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