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他所在的二小因连年考试成绩优异,每次考评他都能得“优秀”,连续三年优秀就能挪窝,搁他已经是第五年了。
而且这个“窝”不是从二小挪到一小,上个月听人说区教育局人事科科长今年之内就要退,如果副科长顶上的话,就有位置空出来……他爬了这么多年终于能看到脱离教学苦岗的苗头了。
瞎子也知道,组织人事科甭管在哪个系统那都是肥差啊,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要钻进去,他绝对是最尖那个。
尖到可以不要儿子。
陈丽华这胎已经四个月了,按时间推算应该是上学期中期怀上的,刚开始头两个月看不出来,后两个月刚好放寒假不用上班,现在开学就惨了,小腹已凸出一片,一个星期一个样,没多久瞎子也能看出来。
一旦有人发现,没等孩子出生,他们的公职就保不住了。
他是积极要求打掉的,假期里发现她不对劲就让她打,可陈丽华非说雨薇学习越来越差,以后靠不上,得生个儿子才行。
这理由他也有点心动,儿子谁不喜欢?
关键是,昨天偷偷做了b超回来,说是个带把的!
医生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一定是个儿子!
一边是望眼欲穿的升迁,一边是得来不易的儿子,林老二在中间左右为难。
就在看见大哥家新房子的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主意。
“妈,丽华这胎绝对是儿子,不能打。”
乔大花惊喜过一阵后,也反应过来,“那咋生,你们工作要紧啊……要不,还是别要了,雨薇和桐桐这么出息,以后比儿子还孝顺。”
林老二嗤之以鼻,“闺女都是赔钱货,你看雨薇我们花这么多钱和心血培养,从幼儿园开始上最好的学校,最贵的培训班,到头来……呵呵。”期末考了个年级倒数。
他的老脸都被丢光了。
乔大花不乐意了,“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天分,雨薇就是不爱念书又咋啦?还不你们惯的?别把锅甩孩子身上。”
“不是,现在关键的不是雨薇,主要是丽华的孩子不能打。”
听到这儿,林大伯算知道了,说来说去,老二还是不说来的目的啊。他现在干活累得慌,老婆还在白云山上晒太阳,可没工夫跟他浪费。
“妈,我先上山去,你好好歇着。”
林老二急了,“诶大哥等等,你不能走。”
林大伯头也不回,老婆要紧。
没有大哥在,这事做不了。林老二急得满头大汗,乔大花怎么问他也不说,憋急了就告状。
“妈怎么能这么偏心,我哥在家当地主,让我在外头讨饭?”
“你看看这么大的房子说盖就盖,那么大的山说买就买,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小房子里,来个客人都没地方住。”
“妈你看看我大哥啥态度,不冷不热的,是不是不想我回来跟他争家产啊?”
“妈不能偏心,这么大的家产我也有一半!”
“妈……”
……
乔大花一开始只当他说玩笑话,到后面越听越不是味道,“啥家产?”
“就这啊!”林老二理直气壮的指着大房子和白云山。
乔大花心头一跳,“你要你大哥咋分?”
“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一人一半。”
他的理直气壮,不知所云,乔大花气得眼泪立马下来了。颤抖着枯瘦的手指,一字一句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些东西是林树材和林雨桐挣的,关你屁事?”
大儿这几年没有睡过一天懒觉,没有按时吃过一顿饭,大年三十还在地里干活,手掌和脚底板就没一块好皮……这些拿命换来的家业,亏他开得了口。
“不是,妈这跟那死丫头有啥关系?”他是真搞不懂了。
老二啊,从根子上就坏了。
乔大花抹掉眼泪,彻底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指着大门口:“你走吧,今儿这狐狸屁我就当你没放。”
“不是,妈你怎么能这么偏心,大哥家以前穷得学费都交不出来,怎么可能凭他自己挣来这么大的家业?是不是我爸和我奶以前留下啥传家宝了,你可不能偏心。”
乔大花心口“滋滋滋”的疼,像刀子割肉。
冷笑道:“对,你死鬼爹留的传家宝,全你爹留的。”
林老二被一路震惊冲昏了头脑,没听出来母亲的阴阳怪气,反倒一把抱住她:“妈呀,我的亲妈,那还剩啥没?先说清楚剩的可全归我了……妈忘了吗,以前你最疼我了,从小我吃的穿的都比大哥和老三好,你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大雨天背土豆换钱寄给我……”
说到动情处,他也哽咽起来。
更何况乔大花。
他说这些,无非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她可是真真切切经历过,承受过的啊!那种要被土豆压垮的感觉,汗水流进眼睛嘴巴又咸又涩的滋味儿,她才是真正的体验。
把他供出来就好了,熬出头了。
快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个时候有信念支撑着,再苦再累都甘之如饴。
现在的乔大花,早已不是年轻力壮的寡妇,她是老妈,是奶奶,更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她猛地推开老二,“要传家宝刨你死鬼爹的坟包去。”
“啥?”后知后觉的林老二反应过来,气得跺脚,“妈咋这么欺负人,我现在正是关键上升期,最缺的就是钱……”巴拉巴拉。
乔大花擦干眼泪,人也冷静下来,该喂鸡喂鸡,该喂猪喂猪,又去村里找了几户有粪的人家,说好买他们的粪。忙到天快黑,回来见老二一个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电视开着,咕噜打着。
冷静下来,她也想明白了,当初举全家之力供他上学已经是“偏心”了,以后她都要一碗水端平,谁挣的就是谁的,谁要再说分家产就先把她老骨头分了罢!
他要回来,好酒好菜欢迎。
他要再放屁,就当没养过这个儿子。
女人的心一旦狠起来,那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
林老二睡得迷迷糊糊,被饭菜香味儿引着来到厨房。只见亮堂堂的厨房既宽敞又干净,灶台贴的白色瓷砖,擦得油光水亮,砧板上码着一堆切成薄片的腊肉,碗里是已经切段的干辣椒,看着就很有食欲。
老妈正站锅边迅速翻炒,闻味儿应该是韭菜花炒土豆丝,特下饭,他以前就着能吃三大碗饭。
灶台另一头是已经炒好的番茄鸡蛋,番茄切得够细,鸡蛋煎得够黄,也是他喜欢的下饭菜。陈丽华做的这个菜他不爱吃,她总自诩是城里人,番茄要先烫一下去皮,味儿都烫没了。
他咽了口口水,“妈做啥好吃的?”
对明知故问的儿子,乔大花也不气了,气病还得花钱医。“嗯。”
林老二想再套几句近乎,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妈咋做饭了,快歇着,让我来。”
“他二叔回来了。”
“大嫂下地辛苦了。”
张灵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叔子可好几年没叫过她了,今儿这么客气,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然,她只是笑笑,洗了手帮着婆婆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又炸了一碟花生米给他们下酒。
没一会儿,大伯回来,四口人默默无声的吃起来,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可张灵芝就是觉着气氛不对。
往日里一个人也要小酌两杯的丈夫居然没碰酒杯。
趁着添饭的空档,她小声问丈夫:“咋啦?他二叔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别摆脸色。”
男人皱眉,“你不懂。”
“我咋不懂了?他回来,咱就客客气气招待,别让妈为难。”
提到老母亲,大伯叹口气。
堂屋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老二才发现,“今儿买的虾子还没吃呢?”
乔大花“嗯”一声,“我给放生了。”
“啥?!”
大伯听见,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出去,训道:“老二好好说话,这么大声干啥。”
桐桐说的没错,他就是搅家精。他不回来三口人吃得好好的,他一回来屋里就没个安宁,问东问西,指手画脚,腻歪得很。
关键对妈还不好。
“不是,大哥,今儿咱买回来的虾子被妈放生了……妈你放哪儿了?那可是十八块一斤的!”
乔大花白他一眼,“我看着活蹦乱跳下锅怪不忍的,就放白云山下的水塘。”
那是一个四五平方大的水坑,大伯为了以后灌溉果树方便,从水库里引来水流,下了几场雨,慢慢积了七八十公分深的水,虾子一放进去就没影儿了。
林老二张口结舌。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那破嘴。”乔大花懒得理他,转头跟大儿商量:“赶明儿去你宝叔家借牛,把山犁了晒晒。”
“行,吃完饭就去。”
张灵芝赶紧体贴的给婆婆夹了几块肉,“妈别担心,灵坤那边我也说了,待会儿他们一起去。”既然是两家人合伙的事,那自然得同时出力。
乔大花点点头,正要说点啥,林老二忽然道:“我今儿来想请大嫂帮个小忙。”为了强调真的是“小”忙,他动动手指比划米粒大的东西,“丽华不是怀孕了嘛……”
张灵芝心下疑惑,面上却道:“恭喜二叔了。”
“唉,这事没啥喜的,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对外说是你怀孕,然后咱妈装病,让丽华请假回来照顾妈,学校肯定能批,照顾一个学期正好放暑假,预产期也就在开学前。”
林大伯心头一跳。
终于来了。
他调整呼吸,静静地看着老二:“孩子户口你想咋整?”
“肯定是记大哥大嫂名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