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最怕听的两个字——开学。
过完元宵节,阳子学校有事先走了,现在班车方便,大伯只需要将他送到镇上班车站就行。
林雨桐和王小东他们同一天开学,依然由大伯直接送到学校。
而沈浪的假期长到令人羡慕,放假最早,开学最晚,直到三月第一个周末才提要归校的事。两家人给他收拾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包裹,吃穿用一应俱全,由大伯亲自送他到市里坐火车,买张站台票送到车厢,目送着火车启动才离开。
这是沈浪第一次体会到有人相送的感觉。
送完他,林大伯又顺道上苗木市场买了些果树苗,桃子苹果石榴柿子……家里以前也有,是他上别的村掰了枝条来嫁接的,挂果晚,果子也不大,每年稀稀落落结几个,终究没有现成培育的苗好。
这几次每次进城都来买苗木,整个市场的老板都认识他了,给的也是不错的价格。
又能省下五六块钱,大伯喜滋滋,看见老妈爱吃的嫩豆腐和豆腐皮,老婆爱吃的红苕粉,各称了七八斤。进入2000年,养殖和运输方便,普通菜市场也有她们爱吃的虾蟹,但孩子不在家,光大人吃舍不得。
大伯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推着摩托车离开海鲜摊。
忽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林大伯皱眉,心道:自己来往市里这么多趟,终于遇上桐桐说的碰瓷儿了?
听说有些人坏得很,专挑他们老实农村人下手,在地上扔十块□□,骗他捡起来,然后赖他偷钱,或者闹着“见者有份”玩空手套白狼。
他才不会上当。
林大伯紧了紧拳头,刚回头就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诧异道:“老二?”
可他不是当校长正风光吗?眼前胡子拉碴,头发也几天没洗的男人……大伯揉揉自己眼睛。
林老二苦笑一声,“大哥,真是我,你咋进城来了?”眼神虽有疲惫,也没忘打量他的摩托车和买的东西。
“哦,真是你啊,我送孩子来学校,顺便买点菜。”没提是哪个“孩子”,当然,林老二也不关心。
顺着他的话,林老二看向海鲜摊子,那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大虾,隔着藏青色的背壳仿佛已经闻到鲜味儿。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大哥要买虾子啊,确实挺好吃的。”
他以前自诩大知识分子,从不上菜市场,这几天被陈丽华闹得不行了,被她指着鼻子骂“滚回你那乡旮旯去”,一气之下跑出来,心想他堂堂一校长还治不了她了!走就走,不信离了她活不了了!
出了门,被凉风一吹,心头火气灭了大半,顺道“纡尊降贵”上菜市场买点她爱吃的。
女人嘛,吃好就不气了。
可他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柴米油盐市价,一听虾子居然十八块一斤,吓得连连咋舌。热闹看了半天,一两也舍不得买。
老板娘听见他们聊天,也会做生意,立马用网兜捞起一堆,“大哥你们看这点够不够?”
林大伯没反应过来。
“大哥家里没几个人,应该够了,够了。”
“好嘞,三斤四两多,一共六十一块二,零头抹了,好吃您以后再来,这次给六十块就行。”老板娘麻利地扎紧袋子,笑容满面递给林大伯。
林大伯傻眼了,不知怎么回事就绕到他这儿来了。他可没说要买啊,平时桐桐想吃会买冰冻的回去,虽然不够鲜,但解解馋倒够了。
活虾家里可没买过。
“大哥还愣着干啥,快付钱啊,带回去给咱妈尝尝。”林老二虽然不耐烦,面上却收敛得很好。
林大伯一听老母亲,心软下来,买吧买吧,反正都是吃进自家人肚里,不亏。
付完钱,林老二亦步亦趋,也不说分别,也不说让大哥上家里吃个饭再走,直到大伯发动摩托车,他立马猴儿似的窜上去,“好几年没回去看咱妈了,怪想的。”
“我还以为你忘自己姓啥了。”
自从那年中秋雨桐逼他拿赡养费后,他们一家三口再没回过陈家坪,四年多了。乔大花坐不惯车子,曾悄悄跑对面村给老二家打过电话,让他们逢年过节单位放假就回来。
虽然嘴上骂着,可心里还是挂念。
大伯刚买摩托车,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让上老二家看看,是不是出啥事了,咋三年不回来。
就在一个市里,老二可以做得如此绝情,林家人没有一个不寒心的。
林大伯难得的捏紧龙头,“下去,爱咋回咋回。”
“大哥有车不带我?”
林大伯冷哼一声,“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林老二的脸“刷”的红了。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去。
“知道知道,妈和大哥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这次就让我跟你回去住一宿吧,丽华那儿……实在待不下去了。”
大伯倒是理解的点点头,老二那媳妇确实不好相与。
***
林老二在外头多年,山珍海味尝遍,小轿车坐过各种牌子的,却没有一辆如他哥的摩托车舒服。
自在。
终于不用担心会被人问老家哪儿的,不用怕别人表面笑嘻嘻,心里叫他“小白脸”……陈家坪的空气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甜。
“大哥,队上要种啥?”
林大伯瞟了一眼,见他指的是光秃秃的白云山,笑道:“是我们种,跟队里承包的。”
“啥?!承包?多少年,多少钱?”
“包了七十年,总价五十多万,这七十年桐桐他们就是不上学也有日子过,咱想种啥种啥,谁也管不着,我寻思着还是种点果树,卖……”忽然“噗通”一声,大伯的声音戛然而止。
回头一看,老二一屁股跌坐在地,他赶紧刹住摩托,“咋还跟个孩子似的,坐车都能坐掉。”
目瞪狗呆的林老二:“……”我能说我是被你吓的吗?
他艰难的撑着泥土站起来,才发现双手抖得不行,小腿肚软得抽筋似的。
林大伯被吓到了,“老二你咋啦?”
“真……真……五十多万?”他使劲咽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恢复两分力气。
“对啊,准确来说是五十三万,还得加利息啥的,还有感谢……”
林老二可没心思听他要感谢谁,颤抖着问:“就这他妈光秃秃的山也值五十三万,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老二觉着,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他的亲大哥,居然不声不响有五十多万,还不声不响包了山头!问题是他有这笔钱干啥不好偏要种地?!就是跟他商量一下,他手里多的是赚钱项目,随便找个给他,自己也能赚大头。
五十三万的大头是多少?
林老二不敢想。
他甩开大哥搀扶的手,大踏步往前走,心里有气,脚底生风。他一定要问问妈,凭啥大哥能有五十万他却啥也没有?凭啥把钱花土地上也不给他换套好点的房子?
因为没钱换大房子,岳父岳母和陈丽华都骂他没出息,雨薇也越来越不跟他亲……他们知不知道,一穷二白的自己在城里,有多么渴望这五十万。
哪怕只要给他二十万,他也能抬头挺胸做男人。
乔大花正满院子追鸡仔,这几年调护得好,身体素质不比年轻时候差,跑了几圈脸不红气不喘,反倒是正值壮年的儿子无精打采,脚下灌了铅似的。
她把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双手叉腰,“老二咋病歪歪的?”
“妈。”
乔大花被他弄寒的心,又被这声“妈”回暖了两分。
但她心软嘴硬惯了,翻个白眼:“叫谁妈呢,我乔大花可不敢当,我儿子已经死外头了!”
林老二呆呆看着眼前米白色的洋楼,虽然只有两层,却方方正正,宽敞明亮,干净的院里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满墙绿油油……这还是以前那个天上下大雨屋里下中雨的破屋子吗?
当然不是。
他知道,以前的破屋是大哥的,在村子中间。
“你们……啥时候把房子盖……盖村头来了?”他听见自己声音的颤抖。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乔大花的火气又蹭蹭蹭上来了:“那年还打电话来着,你大哥盖新房是谁不回来看一眼,亏你做得出……”越说越气,自己这四年操心全操狗身上了。
林老二低着头,不说话。
并非愧疚,而是震惊,他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穷得上门打秋风的大哥怎么几年时间就翻身了?还翻得这么漂亮?加上盖房子的,他这六十万是哪儿弄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林大伯刚把摩托车推进院里,横了老二一眼。
他现在是真信了桐桐说的,狼心狗肺。
“大伯你要不信的话咱等着瞧,你这两年过得不好他避之不及,生怕你吸血虫似的附他腿上,过几年知道咱过好了,他立马转身就做吸血鬼。”
在农贸市场时,林大伯脑海里闪过的就是这句话。
只见他把摩托车一摔,“干啥呢一回来就惹妈生气?”
沉浸在震惊中的林老二被吓一跳,委屈巴巴,“大哥一路尽对我发邪火。”
大伯白他一眼,把老妈搀进屋,倒开水拿药揉胸口顺气做得一气呵成。待老太太缓解下来,他才沉声道:“说吧,回来啥事儿。”
林老二脑海里有几千几万个想法,一个个急不可耐全往嗓子眼冲,但最要紧的只有一个:“丽华怀孕了,想回来养胎。”
乔大花一愣,“真怀了?”
老二点头,眼里却毫无惊喜,而是满满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