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略估计,张家有田八亩二分,地十二亩,土坯房五间,院子两百平……村长主动折成钱一千八百块。
不管张家人干不干,反正三婶是不干。
“一千八打发叫花子呢,这样吧,我出钱,你们每家一千八,都他妈给老娘搬着混蛋,把田地让给我亲家。”
她说的虽然是大话粗话,但事实确实如此,都这时候了村长还欺人太甚。一千八百块钱听起来不少,可买断了田地,张家就啥也没有了。
“那你要多少?”村长老头气哼哼,没想到张张灵芝这妯娌是个难缠的货,毛辣叮似的,叮上就不放了。
“按国家法定标准计算。”雨桐俏生生一句,让大家愣住了。
她一直不声不响,村人忙着扯皮,还真没注意到她。
“这事还有啥国家标准?黄毛丫头不懂别瞎说。”
“警察叔叔,我先说,您听一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全村人要把外婆外公一家赶走,让他们流离失所,田地方面,是不是要承担土地补偿费、青苗补偿费、附着物补偿费、安置补偿费?”
几个警察点头,好像是这个理儿……当然,他们才不会承认许多名词听都没听过呢。
“土地补偿费是土地前一年产值的五倍,外婆,你们家田地一年总收入多少?”
老太太早得了交代,“至少六百。”
“行,那就是得补偿咱们三千。另外,田地现在还有庄稼,耽误了一拨,还得补贴半年青苗补偿费,也就是三百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外婆家地里有两口地窖,一口井,一间茅草屋,这些都属于土地之上的附着物,按市价得补偿三百块。我外公外婆年满六十五周岁,被你们赶得流离失所,每人必须补偿一千块安置费;舅舅舅妈是精神病人,智力残疾,没有劳动能力,每人一千;五个未成年表妹没有固定收入来源,为了保障受教育的权利,每人五百……”
村里人疯了。
彻底疯了。
村长小眼睛特别会算账,林雨桐才报完,他就算出来,颤抖着嗓音,难以置信:“居然要咱们赔偿他一万零……”
“不不不,零头不要,取个整数,一万吧。”
“你!”
“我他妈傻啊,要住就让他住下去,有本事来杀我,看谁干得过谁!”男人们骂骂咧咧,一副要与张灵坤决一生死的气魄。
可女人们不干啊,她们哪是张灵坤对手?他疯病发了可不管男人女人,照打不误。
一万块的话,整个村有两百多户人家,每家凑四五十……呸呸呸,她们人口少,得按人头凑才不吃亏。一共一千六百多口人,每个人头五六块就行。
大家交头接耳,计算自家要出多少“份子钱”。人口少的只用二十来块就能送走这樽瘟神。
这他妈还挺划算啊,傻子才不干。
林雨桐早两个小时前就算过这笔账了,“当然,咱们也得讲道理,舅舅神志不清打了人,我们也很愧疚,那五名伤员的医药费,按每人三百块赔偿怎么样?”
她问的是警察。
这年代,国家单位工作人员一个月也才挣这么点儿,确实公道。
他们点头,林雨桐掰着手指头算,“一万里头扣掉一千五,大家只用凑八千五就行,咱们立马搬走。”
村长跺着脚骂:“休想!”
妇女们跃跃欲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送走瘟神一劳永逸。
“村长,你们家人头多你自然不愿,可咱家才四口人……有些人哪,年纪一大把,屁股还是歪的。”他们家光儿子就有七个,儿媳妇孙子孙女算上,得凑小一百。
女人们说起风凉话怪难听,可确实是这道理,只要弄走他们,以后大家都安全。况且,对张家村的人来说,每家几十块也不是拿不出来。
村长的胡子气得一吹一吹的,肺都快炸了。这死丫头算得一笔好账,临走还要坑一笔,没门儿!
这年代的警察还比较热心,虽然不属于职权范围之内,但都跟着说了两句公道话。“小姑娘算得挺对,就这样都便宜你们了。”
村长有苦难言:这他妈哪儿便宜了?!
眼看着村民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大有“这老头再不答应就要揭竿而起”的架势,林雨桐知道,火候到了。
只见她站出来,真心实意道:“放心,咱们拿了补偿费,会白纸黑字写下来,让几位警察同志作见证人,以后一定会用铁链把舅舅锁屋里,绝不放他出来祸害大家。万一他祸害了谁,咱们都会赔偿……但万一还住村里,可就谁也说不准……”
“成!”
“村长还想啥呢?你不怕我们可怕呢!”
“就是,屁股坐这么歪,明年咱们换人干,铁打的张家村,流水的老村长……”
老头子嘴都气歪了,深深叹口气,“随你们吧,以后别他妈后悔。”
然而,谁也不愿听他的,送走瘟神是第一要义。有人自发的拿出纸笔,挨家挨户数人头,多的一百,少的几十块,很快就凑出七千多块……用麻袋装了整整六麻袋,全是毛票。
剩下有那么几家钉子户,打死也不凑。反正他们又没欺负张家人,人要报仇也报不到自个儿头上。
趁着凑钱的功夫,伯娘和三婶忙着打包行李,大件行李就是几张床两个柜子,铺盖被褥啥的好收拾,卷了就行。锅碗瓢盆先收拖拉机上去,米面肉蛋派个壮小伙跟着,先运镇上去。找个熟人家里放着,小伙子跑村里叫人,以林家人缘,喊十几个帮忙的不在话下。
林雨桐则趁机写好协议,这个协议,从见舅舅第一面她就想好了,只是没想到实现得如此之快。
简直干净利落,潇洒漂亮。
她够机灵,大家一致觉着让她陪着舅妈和表妹们比较稳妥,老人、女人、孩子先撤。
剩下几个男人扛上八千三百多块钱,收拾了最后一拨行李,不再停留。
从今儿开始,张家彻底跟张家村和宗族断了联系,用伯娘的话说,“就是饿死穷死也不会再回来。”
外婆却高兴不起来,越靠近陈家坪,她的眉头就皱越紧。
“外婆想啥呢?”
“你奶……算了,你也不懂。”
雨桐知道她的担忧,奶奶心是好的,让接济帮助一下外公外婆她没意见,每年两三百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可要让张家常住的话……她不会同意。
农村人宗族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林家土地有限,仨孩子读着书,养活这几口都成问题,再老老小小来九个?
这不是把她儿子当牲口糟践嘛?
果然,奶奶早早的听说了,等在村口,见到亲家公亲家母脸色尚可,还一个劲安慰他们:“安心的住下,过几天农闲了让他舅和老大在村尾那自留地上盖几间,没地种咱就下南方打工,总不会饿死。”
瞧这话说的,一来就挑明了。短住几天没关系,咱最多送你块自留地盖房子,种粮食的好田咱家也不够吃,灵坤大小伙打工也能挣钱。
虽然撇得比较干净,但外婆还是松了口气,感激不已。
他们也不是不懂眼色,亲戚间救急不救穷,要把日子过起来,还是得靠灵坤。
林雨桐也松口气,觉着奶奶这样一开始就把事情说清楚的做法比较好,而且是两亲家之间,谈钱不伤感情。要是通过伯娘或者大伯,那可就伤感情咯。
“我的奶奶呀,你咋这么好?”
乔大花在她背上打了两下,“臭丫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爱出风头。”
大丫一手牵着瑟瑟发抖的妈妈,一手牵着表姐衣服。她隐约知道,闹这么大一架,她们再也回不了张家村了。可心里却欢喜居多,那个村子她一点儿也不痛快。
所有人都在骂她们“小傻子”,没有小伙伴愿意跟她玩,甚至有几个坏叔叔还会骗她进山洞玩躲猫猫。
哼!她才不会上当呢!虽然知道小伙伴不喜欢她,可她更害怕落单会被坏叔叔欺负,所以每天上下学都死皮赖脸跟大部队一起走。
当然,这事她暂时不告诉爸爸,等过几天所有麻烦解决了,她才能让爸爸去打那些坏叔叔。
爸爸好厉害,这个桐桐表姐也好厉害啊……想到以后能跟她一起上下学,应该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了吧?
林雨桐不知这小丫头咋突然就冒出星星眼,跟她身后亦步亦趋,小尾巴似的,关键她身后还自带另外三条尾巴……那场面,雨桐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家里屋子已经收拾好,外公跟阳子住,外婆跟奶奶住,大梅来跟雨桐和大丫至四丫挤挤,把她原先的屋子让给舅舅舅妈五丫……好在阳子和大梅只有寒暑假在家,这几天勉强能住下。
雨桐本来也没啥东西,现在来了一群萝卜头,肯定要拾掇一番,除了一张书桌,脸盆脚盆毛巾啥的全拿院子里去,六个人一张床是不够的,正好把大梅那张搬过来,拼在一处,铺两套铺盖,挤挤更暖和。
晚上,大伯宰了两只老母鸡,从镇上割十斤肉八斤鱼,并豆腐豆芽若干,做了三桌丰盛的饭菜,一面是感激今儿前去帮忙的村民,一面也是让岳家露个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专门请了村长和书记来,送了两条好烟,把张家户口落下来。这年代户口管得也不严,况且人是从富得流油的张家村来到鸟不拉屎的陈家坪,吃的住的都在林家,村里哪有不愿意的?
“成,以后咱就是一村兄弟,村尾那片荒山你们要有空就去垦垦,算你们家自留地。”
就连三叔也“良心发现”,承诺愿意帮忙盖房子。三婶平时虽狡猾,但见识过今日场面,倒是分外同情“一一”,不住的夹菜添饭。
张灵坤捏紧拳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姐,姐夫,你们的恩情我记一辈子。”
“说啥恩情不恩情的,你病好了,把日子过起来,我们也放心。”
灵坤红着眼点头,今生今世,他一定会报答。
远处,桐桐外甥女正带着几个闺女吃饭,大人三桌,娃娃一桌。红烧鱼有刺,她细心的帮她们挑干净,一人碗里放一块。她们要鸡汤,她就站起身帮她们盛,还不住叮嘱“小心烫嘴啊”。
四丫吃得满嘴油,露出的小牙齿却又白又亮。
真的很漂亮。
他把目光放媳妇儿身上,她面前的碗里全是好肉,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温柔的笑笑。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