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在二十里外的大山,要走五个小时上路,伯娘怕她走不动,更怕耽误学业,坚决不让她去。
“乖乖上学,晚上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就是,小丫头以为二十里地好走呢?”
大家都以为她是馋吃的,林雨桐也不解释,抱着伯娘胳膊,亦步亦趋,跟撵路的两三岁孩子,让人哭笑不得。强子不知从哪儿听说消息,也跑来说要去吃好吃的,乔大花让三婶提三十个鸡蛋六斤米跟着去。
废话,都是亲戚,你自个儿不去,让你儿子甩着两只手白吃,老娘丢不起这人!
出发的时候,路边野草还有未干的露水,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半空,能把人直接烤熟。就是这样一条路,十三年前的伯娘天天走,夜夜走,给她找奶。
林雨桐那声“妈妈”来到嘴边,又咽下去。
没事,上辈子你养我,这次换我来养你,养你们。
张家没有住在人群集中的村里,而是山脚下人烟荒芜的地方,但因为办酒,隔老远就听见热闹声。
“灵芝回来了?”
“这是你家雨梅?越长越漂亮了哈。”
张灵芝搂着雨桐,“大梅在市里读书,这是我二叔家的。”
大家“哦”一声,意味深长,都知道就是那个没人要的城里丫头。心里都吐槽:灵芝真傻,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以后铁定白养。
经过大梅的事,张灵芝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柔弱的灵芝了。只见她轻笑一声,“我这侄女比她哥厉害,次次考第一呢,以后肯定能上大学。”
村里人见她把丫头片子当宝,再想到屋里那一溜儿五个黄毛丫头,纷纷捂嘴笑起来,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苗都没有,还好意思嘚瑟?
林雨桐没想到这村子的人比陈家坪还爱多管闲事,挽着伯娘就进屋,心道:几年后一定会把你们老脸打得啪啪响!
院里,一群孩子嘻嘻哈哈,把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围在中间,“大笨虫吃过牛屎粑粑没?就这个,很好吃哦!”
男人虽然分不清能不能吃,但闻见了臭味,皱着眉摇头,“不吃不吃。”
“你快吃啊,吃了我给你两颗糖。”
男人看见他们手里的糖,眼睛发亮。
林雨桐见他真要徒手抓牛屎,赶紧一声大喝:“舅舅不能吃!”
张灵坤被吓得缩脖子,下意识想躲人后,可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根本无处可藏。窘迫,害怕,让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林雨桐心头一痛,伯娘是她的娘,张灵坤就是她的舅舅。
这群小畜生!
她安抚的笑笑,推开恶作剧的孩子,过去牵住张灵坤粗糙的大手,食指第一指节,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第三指节老茧特别厚,是常年处于备战、训练时留下的痕迹。
张灵坤曾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
雨桐眼眶发红,“舅舅,我带你吃鸡蛋去,咱们不理这些坏孩子。”
外婆外公忙着招待客人,没人看厨房,一群半大孩子正躲里头吃肉,油炸的酥肉被他们翻来翻去,捡着瘦的吃,有时候拿不准咬到肥的,又嫌弃的把肥肉扔回盆里,跟被狗啃过似的。
林雨桐看着他们黑黑的爪子,一阵恶心。
忽然大喊:“来人啊,有人偷东西啦!”
村里人都来得七七八八,一听进贼全都一拥而上,“贼在哪儿呢?”
“他们!他们偷肉吃!还把咬过的肉放回盆里,待会儿谁吃他们口水肉?”
村人:“……”
这年代大家都穷,村里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是主人家不能进别人厨房。毕竟,随便顺包味精,顺点米都好几块钱呢,更何况是偷肉,咬过一口还扔回去?
这他妈太缺德!
村里人不过是欺负张家没男丁,唯一的儿子也是个大傻子。
忽然间被个半大孩子戳破,大家脸上都没光,使劲瞪了孩子们一眼,讪笑两声,“小姑娘真会开玩笑。”
装傻谁不会?林雨桐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们,可吃点肉也确实不犯法,把人得罪狠了,他们倒是回家了,可事后遭报复的还是张家人。遂只能忍气吞声,将他们赶出去,帮舅舅洗干净手,用筷子夹几块好的给他。
“姐,姐姐真好!嗯,香,好吃!”
在他心里,对自己这么好的,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虽然,他已经不认识张灵芝了。
雨桐自认冷心冷肠,可还是忍不住眼睛发酸。为祖国边防事业奉献了美好年华的军人,他的家人和他非但没有换来别人尊重,还被人欺负至这种地步,实在不能忍!
“舅舅,我不是姐姐,是雨桐。”
张灵坤边吃边点头,“嗯嗯,桐桐。”
看着他吃完东西,把他送回舅母房里,雨桐撸起袖子出来。那群恶作剧的小畜生还在嘲笑“大傻子”“大笨虫”,遗憾今天没骗到他。
林雨桐觉着,揍一顿真是便宜了他们。干脆忍着恶心徒手捡一块半干半湿的牛屎,一把糊那叫最欢的孩子脸上,“牛屎粑粑好吃,你先吃两口呗?”
众人愣了,没想到白白净净一姑娘,居然这么“暴力”。
被糊一脸的孩子反应过来后,“哇”一声,嚎啕大哭。在泪水冲刷下,几股黑褐色的东西顺着眼泪流进嘴里,又连忙“呸”了几口,可终究还是尝到味儿了。
伙伴们拍着手笑起来,“张铁蛋你吃牛屎啦!”
孩子愈发哭得撕心裂肺。
林雨桐忍着恶心,得意的扬扬犹带牛屎的双手,“谁再敢欺负我舅舅,我就让他尝尝味儿。”
她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黄头发的小姑娘,满眼崇拜的看着她,眼神亮晶晶,很像小星星。
孩子妈听见哭声挤进来,“好你个死丫头,我儿怎么着你了?你这么欺负他!”
林雨桐微微弓起背,做好随时抵御攻击的准备,“到底是谁欺负人?我舅舅因为当兵受了伤,你们不止不尊重他,帮助他,还合伙欺负他,他可是华国大功臣!县里人民武装部给他授过勋章的,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断子绝孙吗?!”
大家一惊,“人武部授过勋章”谁都能听懂,本来这年代的退伍军人是很受人尊重的,可因为他傻乎乎的模样,一辈子没啥出息的人好容易遇到一个落魄的强者,那颗欺怂怕恶的心就蠢蠢欲动。
家长怎么样,孩子也有样学样。
“告诉你们,我舅舅张灵坤,肩上的公勋章拿出来,县长也得尊敬他,你们凭啥欺负他?我明儿就上县政府门口问问,公然贬损他人人格,破坏他人名誉,已经构成侮辱罪,侮辱军人罪加一等!”
村里人也没啥见识,被她的法律条款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哭了。
林雨桐见镇住他们,大声道:“我舅舅现在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英雄,谁不怕坐牢尽管来试。”
以前工厂欠薪,她带大批工友围堵市政府讨薪,虽然方法不对,但确实有效。底层没有合法的维权方式时,只能直接粗糙。现在拿出当年的气势,村民们都被吓住,要骂也只敢在心里偷骂。
当然,村里人也不会为这点事生气,闹黄酒席,毕竟,还是吃肉要紧。
雨桐不放心,从怀里掏出十块钱,故意夸张的晃晃,“大家记住了,以后谁看见有人欺负我舅舅,把人名、时间、地点记下来,去陈家坪找我,报一次信我给五块钱!”
“嚯!”
“哇!”
这他妈划算啊,跑二十里告个状就净挣五块,一群小崽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个个踊跃举报,“张铁蛋昨天欺负大笨……哦不,灵坤叔叔,我们都看见了!”
有人争先恐后,“上个星期王鸭蛋也欺负了,我都看见了!”
林雨桐故意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谁叫王鸭蛋,自个儿出来!”
一个大个子男孩瑟缩着,被孩子们推出来。
雨桐双手叉腰,故作为难道:“咱们不能胡乱举报,诬赖好人……这可咋整?”
“没诬赖,我们都看见了,在河边,他骗灵坤叔叔河里有鱼,把他推水里,还用石头砸他,说要把他变水鬼!”七嘴八舌,时间地点说得一清二楚。
这他妈不是少不更事,是恶毒!公然谋杀!
林雨桐气得腮帮子酸疼,这帮小崽子,不收拾他们,还不得上天了。“大家说,欺负军人要怎么惩罚他?”
“打他!”
“用牛屎糊他!”
“不给他吃肉,赶出去!”
雨桐把十块钱放地上,“谁帮我舅舅报仇,这十块钱就归谁。”
孩子们一拥而上,对王鸭蛋拳打脚踢,有人趁乱用牛屎糊,有的用扫把打……人性的恶,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人们拉都拉不住,最后十块钱不知被谁趁乱薅走了。但威信算是立下来了,林雨桐还真不介意花个几百块收拾这些坏坯子,不立个规矩出来,外公外婆老弱不堪,伯娘又隔得远,谁护得住张灵坤?
这位华印边境的英雄,当年可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狙击手,要不是被叛徒出卖,被围攻俘虏,他现在绝对是军区大神。
被印军俘虏的大半年,他经受住了各种严刑拷打,硬是没有吐露军区半个字,正因如此才被人弄成傻子。
直到十年后,军区重要战略部署完成,文件解密,他才受到真正应有的待遇。可人却已经傻得不成样了,连吃饭都成问题,被接去城里生活,某一天走出家门就再也没回去过。
可能成了流浪汉,乞丐,可能掉河里淹死,可能被人弄黑砖厂当劳工……从此,世上再无张灵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