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原谅我现在才明白

楚天市。家乐福超市。

周末的超市总是人头攒动,大减价的广告上数字对比很是吸引眼球。

人来人往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趁着家长不注意,慢慢地走向一旁的巧克力专柜。

小姑娘穿着嫩绿鲜艳的小裙子,软软的头发披在身后,刘海剪得很乖巧,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直直看着那一排巧克力。

“小心!让一让!”

工作人员一边提醒顾客注意,一边推着食品搬运箱往饮品区补货。饮料箱子堆得太高,已经摇摇欲坠。或许挡住了工作人员的视线,他并没有注意到路中央站着的小女孩。

车子直直冲过来的时候,一旁有人惊呼了一声:“当心!”

小姑娘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一时间有些傻了,呆呆站在原地没动。

工作人员听到那句提醒时,下意识地拉住了车子,然而巨大惯性依然让最顶端的两个箱子掉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的身子忽然腾空,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

隔了数个货架,阿姨已经发现小姑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虽然才四岁不到,小家伙却十分调皮好动,似乎只要一秒钟不盯着,就会出乱子。阿姨连忙打电话给孩子的母亲,自己在人群中穿梭寻找。

超市还开着暖气,年轻的妈妈脸色煞白,她只是跑去另一个柜台选了些酱料,让阿姨看着女儿,转眼她就不见了。

“别急,我帮你去总台问问。”工作人员一边安慰她,一边打开呼叫机,低低说了几句之后,笑着说,“那边刚找到一个走失的小女孩呢,正要广播,我带你去看看吧。”

她心急如焚,脚步又急又快,踏进总台的时候,却看见小女儿抱了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大熊,乖乖地坐着,面前放满了巧克力糖,几个工作人员正围成一圈,逗着她玩儿。

“津津!”

小姑娘一看到妈妈,挣扎着从椅子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妈妈面前,小小的身子扭着,在妈妈怀里拱来拱去,像是讨饶。一旁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笑了。

妈妈又好气又好笑,见她虽然不肯抬头怕挨骂,倒还是抓着玩具熊不放,忍不住说:“怎么不听阿姨的话?妈妈担心死了,你还知道乱跑,还拿别人的东西?”

“是送的!”小姑娘噘起嘴巴,认真地辩解,刘海汗湿了,软软地贴在额头上。

“是啊,是有人把她送来服务台的。”一旁的工作人员解释,“还送了个玩具熊给她。”

妈妈狠狠地剜了小女儿几眼,此时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说:“已经走了吗?我想谢谢那人。”

“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呢。”

小姑娘忍不住插话说:“熊熊是一个爷爷送给我的。”

她的妈妈瞪了小女儿一眼,生出些无力感——小丫头最擅长卖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认真看着大人的时候,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以前带着她去公园溜一圈,总能收到一口袋糖果。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买,匆匆回到了停车场,阿姨抱着小女孩,什么都不敢说。

津津看看妈妈的脸色,知道妈妈是真的担心了,还有些生气,终于想到了好方法,于是怯怯地喊:“妈妈……”

妈妈没反应。

“妈妈,津津差点被箱子砸了。”津津小朋友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有些委屈地说。

妈妈终于停下车,表情从生气转为关心:“砸到哪里没有?痛不痛?”

津津有些狡猾地笑了,警报解除。

这天晚上,楚天市城西郊区。

头发银白的老人正戴着老花眼镜,一张张地看着照片。桌面上有些凌乱,他翻出另一本相册,仔细比对了一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对沙发上安然坐着的年轻男人说:“先生,你看,小小姐比起去年,长高了很多啊。”

照片上的小女孩玩得很疯,头发乱乱的,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大狗,小半张脸都埋在了茸茸的长毛中。

年轻男人正专注地看着手中一叠文件,浅浅笑了笑,说:“是啊,抱她的时候,重了很多。”

“唉,超市里玩具太少了。”老人叹了口气,有些可惜地说,“小小姐很喜欢那个熊啊。”

年轻人终于放下了手上的文件,唇角的笑也温柔了许多:“到底是女孩子啊。”

“白天真是吓死我了。”老人想起早上那一幕,依然心有余悸,要不是先生眼明手快将她抱开了,简直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落在那厚厚的一摞相册上,顿了顿,有些犹豫着说:“先生,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要不要和她联系试试看……”

年轻人薄削的唇倏然抿紧了,黑眸中光亮一闪而逝,却终归平静,并未接话。

老人看着他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说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相邻的小区一间公寓里,津津照例缠着妈妈讲故事。

彼得潘的故事是小丫头百听不厌的,直到最后,小小的脑袋埋在松软的枕头里,沉沉睡过去了,妈妈替她理了理额发,只留下一盏床灯,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个人坐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她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是男声,柔和低沉地问:“佳南?”

“是我。明天有时间吗?能不能帮我照看下津津?”

“我让秘书去接她。”沈容的声音愈发柔和,“这个小丫头,半个月没见了。”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你明天有事?”

佳南“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朋友说有个留学的家长咨询会,我想去看看。”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无奈:“津津还小。”

佳南不置可否,并没有争辩,只是微笑着说:“我只是去听听。”

电话那头沈容叹了口气:“小囡……”

“别叫我这个名字。”佳南忽然有些生硬地说,“你知道的,我最后悔的是……年轻的时候太软弱,我不想津津像我一样。”

沈容默不作声许久,才转了话题说:“对了,过几天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佳南有些警惕地问:“什么人?”

“你别紧张……是旻媛的表哥,刚从国外回来。”沈容轻轻咳嗽一声,“看到你的照片,说很想认识你。”

佳南抚额。旻媛是沈容的女朋友,因为这一层关系,自己倒不好拒绝了。

“照片不是我给人家看的,是他在旻媛的space上看到的,就是上次我们去郊游那次——我还特意让旻媛说了你有个孩子。他在美国长大,一点没在意。”

这次倒学乖巧了,沈容在一开始就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佳南只能苦笑:“有时间再说吧。”

翌日一早,小丫头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上Hello Kitty的毛绒拖鞋,溜进厨房,垫着脚尖问:“妈妈,早饭吃什么呀?”

佳南俯下身,摸摸她的头:“去洗脸刷牙,一会儿沈叔叔来接你。”

津津欢呼了一声,雀跃着去了。

早餐时间,小姑娘端着牛奶杯咕咚咕咚地喝着,忽然听到妈妈对自己说:“津津,要是有一天,妈妈送你去一个地方,让你一个人生活,你会不会哭?”

津津疑惑地眨眨眼睛,肯定地说:“会。”

佳南温柔地替她擦擦嘴角溢出的牛奶,又问:“会想妈妈吗?”

“妈咪是不要我了吗?”津津皱了皱眉头,放下杯子,认真地说,“津津很乖的。”说完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她不是故意偷吃巧克力的,而且昨天晚上的西兰花,她也不是故意扔掉的。

小丫头最拿手的,果然是卖萌。

佳南笑得叹了口气:“妈妈和你开玩笑呢,吃完了吗?叔叔来接你了。”

虽然津津最喜欢的是妈妈,可是她也喜欢沈叔叔……尤其是,如果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午饭的时候,她不想吃什么,叔叔从来不会逼自己吃……津津心满意足地跑进起居室,捧起橙汁喝了大半杯,发现叔叔正在看电视。

她乖乖地坐在地毯上,沈容就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笑着问:“津津,一会儿去午睡了。”

她“哦”了一声,歪着头看着电视。

电视里在放的是翡海大学青年创业基金的成立仪式,短短几个镜头滑过,又定格在资料片上。

“自从三年多前陈绥宁退出OME,这个商业天才便一直在低调蛰伏。之前有知情人透露说,尽管他不再出面插手原有的事业,但是在幕后,却参与多项投资,商业触觉与目光依旧敏锐毒辣,只是低调到让人难以找到踪迹……”

津津看了半天,忽然说:“叔叔,我认识他!”

沈容吓了一跳,摸摸她的头发说:“什么?”

“这个叔叔抱过我呢!昨天在超市……津津差点被箱子砸了。”

沈容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深处滑过一丝错综复杂的光芒,低声对她说:“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

“别告诉妈妈,她会担心的。”

津津点了点头,她才不会做让妈妈担心的事呢。

保姆抱着津津去睡觉了,旻媛站在沈容身后,看着电视上英俊年轻的男人,饶有兴趣地说:“津津说的是真的吗?她见过陈绥宁?”

沈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可能她认错了。”

“也是。陈绥宁什么人物啊……以前我在美国的时候,有朋友见过他,看了一眼,就被迷得死去活来的,后来才知道人家早就结婚了。”旻媛在沙发上坐下,轻快地说,“想不到又很快离婚了。我朋友还开玩笑说又有希望了——”

“佳南面前,你不要提起陈绥宁。”沈容忽然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她。

旻媛怔了怔,有些被他的脸色吓到。

“之前我家和他家生意上有些过节……”沈容缓和了语气,慢慢地说,“佳南很讨厌他。”

旻媛立刻噤声。她认识沈容很久了,之前的几年一直是他公司的职员,直到半年前才成为他的女友。他的外表温文俊雅,他能喜欢自己,自然是一件很好的事……可她隐隐也觉得,这个男人城府太深,自己总是看不透的。

倒是他的妹妹佳南和自己还算投缘。佳南脾气很好,温婉善良,又独自带着孩子,旻媛有时候觉得她孤零零一个人可怜,会和沈容提起帮津津找个爸爸。可是沈容每一次听到她提起,总是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渐渐地,她也知道那是一个禁区,是决不允许自己踏入的禁区。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他竟答应了让佳南和陌生男人见面。

旻媛看着这个沉静的男人,心中难免开始暗暗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天市某著名大学旁的一条小巷里,开着一家书店。与活泼热烈的大学生相比,这里多少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这家书店有三个开面。来逛书店的人可以选择买杯咖啡,坐在这里慢慢看书;或者买了书,索性在这里看完。书店的店员不多,只有老板娘,和两个打工兼职的大学生。

这里已经有好几次成为时尚杂志拍片的背景,也有不少新锐媒体在某个板块介绍这家安静的小店。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性格很好,从不拒绝媒体,只是很低调,从来不愿意露面,哪怕记者十分热情地邀请她简单说上几句话。

“这样小店的生意会更好哦!”

老板还是微笑着拒绝,因为低下头,一丝柔顺的长发落在颊边,仿佛一个有些害羞的大学女生。

“我们不会放你的照片啊。”

“真抱歉呢,我得下班去接女儿了。”老板依旧摇摇头,吩咐店员给记者续上咖啡,“你们慢慢坐吧。”

“什么……什么?你们老板有女儿了?”记者目瞪口呆地看着店员。

“是啊!超级可爱的小女孩!”店员加重了语气,笑眯眯地说。

“可她看起来好年轻啊……”

“是啊,经常有大学生来搭讪,或者要电话呢。”

佳南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就接到了沈容的电话:“我已经接了津津了,你直接去那儿吧,上次要介绍你认识的朋友,还记得吗?”

佳南囧了囧,车子开过路口,才说:“……一定要去吗?”

沈容淡淡笑了笑:“你一直劝我找女朋友,你自己呢?”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这几年沈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或许是不放心自己,一直没有找女朋友。她劝他很多次,才让他接受了旻媛。

“沈容……”她还想说什么。对方却径直打断她,“你觉得这样困难的事,为什么之前一直逼我在做?”

佳南哑口无言,她想说自己已经有了津津,早已圆满,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妥协:“好,我去见他。”

佳南还是开车去了那家海鲜餐厅,在某商业大厦的顶楼。旻媛已经到了,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想来就是想要介绍的那人。

佳南走到桌边,对面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温和地笑着向她伸出手:“你好,姜松岩。”

白瘦斯文的高个子男人,戴着眼镜,第一感觉是亲切,佳南笑了笑:“你好,许佳南。”

自从搬来这里,有时候倒也不乏一些条件不错的男士追求。只是无一例外地,听说佳南是单亲妈妈,目光便异样起来,最后不了了之。这一位……应该也一样吧,佳南心不在焉地想。

旻媛看了看时间,笑着说:“沈容和津津,一会儿就过来。”

佳南愣了愣:“津津也过来?”心底有些不悦,她的笑容便微微退去了几分。

说真的,此刻她坐在这里,是看在旻媛的面子上,可她不希望四岁不到的小女儿掺和进来——小姑娘虽然还小,可有时候也挺敏感的。她还真怕女儿噘着小嘴,一本正经地问自己:“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津津了呀?”

气氛稍稍沉闷下来,服务员领人走到邻桌坐下,拉椅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个餐厅的布置很巧妙,空间被藤片分割,只能隐约间看到人影,既保护了彼此隐私,却又不会显得冷清。佳南打量这一切,忽然听到女儿的声音,隔了老远就在叫“妈妈”。

沈容抱着津津走过来,姜松岩神色自若,笑眯眯地打量小姑娘,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和洋娃娃一样。”

津津刚在儿童椅上坐下,甜甜地冲这个陌生的叔叔笑了笑:“谢谢叔叔。”

“第一次见面,这份小礼物是给津津的。”姜松岩递了一个包装考究的小礼盒过去。

津津看了看妈妈,乖巧地没有去接。

佳南摸摸女儿的头,微笑着拒绝:“小孩子不用什么礼物。”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姜松岩坚持,依旧文质彬彬地将那份礼物递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读书时学校里的一支纪念钢笔,鼓励津津以后好好学习。”

旻媛忙将钢笔接过来,笑着对佳南说:“他可是哈佛毕业的——将来我们津津也要去最好的学校。”

这份礼物还真是别致,且花了心思的——佳南忍不住看了姜松岩一眼,他依旧微微笑着,显得斯文秀气,心中微微一动,便接了过来:“谢谢费心了。”

隔着薄薄一道藤墙,其实隔壁的声音动静,很轻松地便能听到。林晓静独自坐着,要了一壶茶。邻桌的气氛显然越来越好,欢声笑语亦多起来。

她安静地听着,然后悄悄走到外边拨了个电话:“陈先生。”

那边的声音冷淡清晰,“嗯”了一声。

她站起来,小心避开邻桌的视线,走到无人的走廊处,吞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温和。

“我遇到津津和她妈妈了。”

说完这句话,电话那边明显沉默了一下。

“是在相亲……津津好像很喜欢那个男人……”晓静说完这句话,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津津喊别的男人一声“爸爸”……陈绥宁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又难免对他有些同情起来。

“好像还送了份礼物。”

“他送给津津什么礼物?”电话那边陈绥宁相当冷淡,却又事无巨细地问。

林晓静的大脑一时有些当机,于是半站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小声地说:“是一支带着名校LOGO的钢笔。”说到这里,她心底倒也觉得这真是一份用尽了心思的小礼物。

津津今天并不开心。

因为她不喜欢眼前这个陌生的叔叔。虽然他对自己很好,点了许多冰激凌给自己吃,可是她总觉得……这个叔叔看着妈妈的时候,是想把妈妈抢走的。

可惜大人说话,自己不能插嘴,她一盏一盏地数着天花板的射灯玩,直到妈妈说了句:“津津睡觉很早的,该回家了吧?”

于是一桌人纷纷站了起来,那个叔叔十分好心地伸手想要抱自己,津津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盯着妈妈,有些不情愿地喊了声“妈妈”。

佳南伸手抱起女儿,替她理了理刘海,笑着对姜松岩说:“我来吧,小丫头怕生。”她又礼貌地拒绝了对方想要送自己回家的意愿,只笑了笑说:“我开车来的,车子停在这边过夜也挺麻烦的。”

一群人下了车库,津津在妈妈怀里乖乖地向大人道别,等他们走了,才回过头重重地亲了妈妈一口。

佳南的脸颊上湿漉漉的,有些好笑地看着弄乖卖俏的小女儿,说:“怎么啦?”

“没什么。”津津保持着心底的小秘密——对于妈妈没有轻易被别人收买很满意。

佳南将她放在儿童椅上,开始从车库倒车,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歪了歪头,卷着绒毯开始睡觉。

忽然“吱——”的一声刹车声,车身后的灯光亮得怕人。

斜着一辆车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大剌剌经过时,和佳南的车尾撞在了一起。车主火冒三丈地下车,向佳南走过来。

佳南叹口气,推门下车。

车主是个中年男人,身上还带了些酒气,醉醺醺地嚷嚷,说是佳南倒车不小心,剐坏了自己的新车。佳南见他这样胡搅蛮缠,最后忍不住也有些不耐烦了:“先生,你是不是醉了?”

男人显然不肯承认,抬手就要推佳南。佳南后退了一步躲开,半拉开车门,想要找手机。

车子里半睡半醒的津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开口说:“妈妈……”

她看到妈妈身后站着凶神恶煞的一个男人,似乎想要动手,忍不住瘪了瘪嘴巴,吓得大哭起来。

“津津哭了哎!”林晓静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回头提醒陈绥宁——看到他抿紧的薄唇和下颌异常凌厉的线条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生气了。

“陈先生……”她还来不及开口,身边却是一阵寒风卷过来,陈绥宁已经下车,直直走向那对母女。

林晓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他终于忍不住了……这个男人,可以容许她离开,容许她瞒着自己生下孩子,容许她去相亲。可他不会允许有人欺负她……和他们的女儿。

津津大哭起来,佳南着急起来,她顾不上身后的男人,先去照看车里的女儿。

才把头探进去,喊了声津津,佳南就看到宝贝女儿的表情戏剧性地转变了,她瘪了瘪嘴巴,不顾脸颊上还挂着两滴泪水,甜甜地笑了笑,兴高采烈地喊:“叔叔!”

佳南下意识地转头,在看清那个人的时候,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看着陈绥宁冷冷地推开喷着酒气的男人,挡在自己面前。前一秒还怒意勃发的中年男人,此刻或许也被这种冰冷的气息所震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两步。

世界都似乎在瞬间静默了。

津津显然不满叔叔对自己的招呼不闻不问,噘了噘嘴巴,又大声地喊:“叔叔!”

假若这一刻,佳南的头脑是一片空白,那么在她面前,面容沉静似水的男人,或许……也只是在用这样的沉默掩饰内心的不安。

“叔叔……”

最后是这声叫声唤醒了佳南,她低着头,匆匆推开陈绥宁,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将女儿抱了出来,转身就走。

津津的双手绕住妈妈的脖子,一边回头望着陈绥宁,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个已经“忘记”自己的叔叔,显然有些不甘心。

“不许叫了!”佳南的语气很重,脚步又急又快,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剧烈得几乎要跳出口腔。

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吓得津津一下子抿紧嘴巴,乖乖地一声不吭了。

快走出车库的时候,津津手上抓着的绒毯掉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喊妈妈:“妈妈,毯子掉了。”

这条小毯子是津津的“御用之物”,睡觉、玩耍,几乎没有一刻她会离开,佳南一手抱着她,显然不能弯下腰去捡起来,只能停下脚步,先将女儿放在地上,蹲下去捡。

目光试探性地往后掠了掠,她的一颗心慢慢沉下去,他并没有离开,站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一刻手足冰凉,佳南难以克制心中的恐惧,竟忍不住有些发抖。

津津看看妈妈,又看看高高的叔叔,似乎明白了什么——妈妈好像很害怕他,可是为什么呢?

小女孩往前跨出一步,挡在妈妈面前,张开双手,有些小警惕,也有些小困惑,口齿清晰地说:“不许欺负我妈妈。”然后回头,悄悄对妈妈说,“妈妈别怕,这个叔叔我认识……”

佳南怔了怔,为什么女儿会认识他?

而陈绥宁沉默了片刻,顺从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小小的女儿,少了往日的果断,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终究还是从回复到淡淡的从容,他只是望向脸色苍白的佳南,微微抿了抿唇,淡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哪怕上午还看到过母女俩在公园里的照片,可这样的面对面,却似乎过去了千年之久。

佳南慢慢冷静下来,她站起来,唇色苍白,却勉强笑着,一只手放在津津的头顶,无意识地轻抚着——手心软软的发丝、女儿身上暖暖的气息都在提醒她……此刻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好久不见。这是我女儿。”她简短地说,语气无意间在强调着什么。

“叔叔!”津津冲他笑。

陈绥宁垂眸看着小女孩,温和地说:“你好。”

佳南重新抱起了津津,不远处那个中年男人的气焰似乎已经灭了,正和陈绥宁的司机说着什么,她勉强笑了笑:“今天谢谢你。”

转身要走的时候,津津乖乖伏在妈妈胸前,一双大眼睛看着陈绥宁,扬声说:“叔叔再见。”

他亦不望向佳南,只是对着小女孩扬起唇角,耐心地说:“再见。”

夜风有些寒意,佳南抱着女儿,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外走,那些往事仿佛是纷落的雨丝,慢慢地泛起来,落下去。很多……她都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原来并没有。

她站在路边,伸手拦下出租车,抱着女儿坐了进去——直到这一刻,才松了口气,似乎摆脱了身后某种无形的桎梏。

小丫头身上带着甜甜的牛奶香,睫毛长而浓密,睡得安好。其实这样看起来,她的女儿,秀挺的鼻梁、微翘的眼尾,无一不是随了她的父亲。佳南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他都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地下车库,陈绥宁并未跟着她出去,只是站在原地,目光随意地落在了某处,仿佛在沉思。

晓静慢慢走过去,清了清嗓子:“现在回去吗?”

他终于回神,神色从容,一如往常,只颔首说:“好。”

车子在街道上飞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敲击着,黑暗中只露出轮廓俊秀的侧脸。

林晓静并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他从未出现在那对母女的生活中。

她只是听在陈家做了一辈子管家的爷爷说起过,许佳南搬来这个城市的第二天,他同样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几百米的距离,他却从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许佳南生孩子的那天,他在产房的下边一层,安静地坐着,或者站起来踱步,直到楼上传来消息,那是一个健康的女婴——爷爷说,他深夜才回来,唇角的笑难以克制,又像是忍不住的得意。可爷爷说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辛酸,他或许……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在婴儿房外悄悄地看了数眼吧。

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许佳南这几年的平静算是被打破了,她会怎么做呢?

林晓静想了许久,才小心地开口问:“她会带着津津……搬走吗?”

陈绥宁并没有回答。

良久,当她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才听见他的嗓音低沉:“不会。”

“为什么?”

他似乎淡淡笑了笑,牵扯出一丝微笑,林晓静看得清楚,却说不分明……那笑意中含着的,究竟是无奈,或者歉疚。这一次,他到底没再回答。

佳南回到家,安顿津津睡下,独自坐在客厅。电视开着,有意义无意义的声音飘荡开来,让这个空间显得不那么静谧。

脑海却纷乱得可怕,她想了很多方法,假婚姻?假装津津是别人的孩子?搬家?

她喝完了大半杯水,——将那些想法抛开了。陈绥宁是什么样的人……她远比别人有发言权。她或许能骗他,可那是因为,他曾经心甘情愿地让自己骗。佳南拿定了主意,深呼吸,拿起电话,慢慢地拨下一串号码。

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这串数字的,佳南已经不记得了。

五年前?

七年前?

还是从十五岁开始?

恍惚间听到了那边低沉清越的声音,此刻的深夜,没有丝毫倦意。熟悉的感觉纷至沓来,她不由低声回应:“是我。”

静默的呼吸声,静默的交错,黑暗的沉寂。

她过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我想和你谈谈。”

“明天吧。”他顿了顿,不问为什么。

翌日一早,连小津津都察觉出妈妈的心不在焉,竟然把面包酱涂错了。她一张小脸皱在一起,不满地说:“妈妈!”

不过妈妈的认错态度很好,津津开始专心致志地啃面包,忽然听到妈妈说:“你见过昨晚那个叔叔?”

津津摇头,两根小辫子甩得像是麻花。

“不是吃饭那个叔叔,是我们后来见到的。”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那位叔叔,小姑娘就笑起来,用力点头:“嗯。”

佳南没有再问下去,只将她送去幼儿园,转而去了约定的地方。她比约定时间略略早了些到,从坐着的角度,看得到进来的男人身影修长,脚步沉稳,仿佛踏碎一地的阳光。

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不受控制,仿佛脱缰的野马。佳南抬起头,看着他坐下。

他面无表情,叫她窥测不到任何的情绪。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年之久,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更像是质问,这让陈绥宁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却温和地回答:“出差。”

佳南低下头,玻璃杯壁的温度炽烫,指尖传来微微的痛楚。她一咬牙,索性开门见山:“津津……是你女儿。”

她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眼神不敢有片刻的放松。陈绥宁的手指扶在杯壁,似是不经意地转动了下,却并未望向佳南,只淡淡地说:“真令人意外。”

佳南怔了怔,因为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丝毫的“意外”,那句话更像是在敷衍她,而非表达此刻的心情……佳南眸色复杂,尽管事先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可是当这一切真实发生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尽量平复了呼吸问他。

陈绥宁终于抬起头,准确地捕捉到她此刻努力掩饰起的不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以前我可以当作不知道。可是现在,既然你亲口说了,想必是想好了处理的方法。”

他终于从她脸上寻到了丝熟悉的表情,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逼她、威胁她的时候,她会这样看着自己,愤怒而隐忍。

这样的表情一闪即逝,她的身子微微前倾,极为强硬地说:“津津是我的女儿。”

“按照你刚才说的,她也是我的女儿。”他平静地说,“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她抿了抿唇,稍稍有些勉强,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请你不要来打搅我们,拜托你。”

陈绥宁轻轻笑了一声,哪怕经年未见,岁月的沉淀亦只是在他的眼角处留下了些细纹,依然是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服务生给他续上温水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佳南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却忍不住想……这样一个英俊却又残酷的男人,或许只有自己才体会过。

“津津的生日是三天后。”他似乎没有听到之前那句话,慢慢地说,“她是我的女儿,你至少不应该阻止我……有时能见到她。”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是吗?”

他并未否认,秀长的眼睛眯了眯,轻声说:“如果,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呢?”

佳南倏然抬起头,“如果不是以爸爸的身份”……这句话出自陈绥宁的口中,叫她觉得难以置信。

她无法再不做出些妥协,眼前这个男人和以前那样内敛,却深具威胁。佳南点了点头:“好,你可以见她,她生日那天。”陈绥宁微微笑了笑,还没开口,佳南却带了小小的希冀,问,“可是你不是来这里出差吗?那天你还在这里吗?”

“我在,”他静静地凝视她,“一直都在。”

离开咖啡店的时候,陈绥宁彬彬有礼地问:“送你回去?”

“不用,谢谢。”佳南退开了半步。

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又被他喊住:“佳南——”

她回头看着他。

“她喜欢什么?”

车流如水,往来络绎不绝,或许还有路人谈笑的声音,以及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佳南一时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问:“你说什么?”

“津津、津津……喜欢什么?”他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佳南垂眸,怔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怎么回笞,过了会儿,才说:“随便吧,她玩具、衣服什么的都不缺。”

仿佛是因为怕他再问,她很快地走了。陈绥宁却站在远处,一直到她上了出租车,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而唇角却不自觉地,一直微微勾动着。

佳南回到家,因为有些心神不宁,便像往常那样开始收拾房间。津津其实算是调皮的小孩,喜欢乱扔玩具,佳南在她的小书桌边捡到了那支名校钢笔,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怎么看,她都觉得自己的小女儿……将来会是一个很聪明却不大用功的孩子。

小津津被阿姨接回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了茶几上摆放着巧克力,她眨了眨眼睛,跑到妈妈身边,小声又很期待地问:“妈妈,我可以吃吗?”

佳南将女儿抱在自己膝盖上:“津津,还记得昨晚的那个叔叔吗?”

“记得。”津津含糊地说,转过头看着妈妈,认真地说,“妈妈,那个叔叔不是坏人。”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妈妈说的是哪位叔叔?”

津津转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些困惑:“还有哪位叔叔?”

看来已经彻底忘了送钢笔的叔叔了,佳南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搂得紧一些:“津津,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谁?”

“妈妈!”小女孩毫不犹豫地说。

“会离开妈妈吗?”

佳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她不愿让女儿发现自己的异常,便将头埋在小丫头肩膀的地方。

“妈妈……你要是让我吃巧克力,我会更喜欢你的……”她最后弱弱地加了一句,小手试探着伸向了果盘。

佳南忍不住就笑了。假如在津津出现之前,她的生活一直在挣扎、在痛苦,那么,有了她之后,似乎一切,都找到了意义——她会为了自己的女儿,变得更坚强和勇敢,就算是……遇到了陈绥宁,又怎么样呢?!

津津生日的前一晚,佳南还在自己的书店里忙活,却收到一条极长的短信。是个陌生号码,上边罗列了好几个方案,去嘉年华,去海边……以及最后精心准备的晚餐。

这个时间点,阿姨已经哄她睡觉了吧。佳南拨个电话过去,阿姨说津律今天特别乖,已经睡了——大概是为了明天好好玩,她睡得格外早。

“对了,刚才有人送了很多东西来,说是你朋友,我就收下了。”阿姨说,“真的很多东西,那个人搬了很久才全部搬上来。”

良久,佳南才“哦”了声,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津律就起得特别早,甚至不需要妈妈叫她,就自己扒拉着衣柜,穿好了昨晚就选定的碎花小裙子,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妈妈领自己出门。

“叔叔怎么还不来?”

佳南怔了怔,因为从小没有爸爸在身边,津津还算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总是担心自己的妈妈会被别人抢走……而这样快乐地接受这样一个陌生人,还真是第一次。

陈绥宁等在门口,看到佳南牵着女儿的手出来,便站直了身子。

津津蹦蹦跳跳地向他打招呼:“叔叔好!”

佳南抬起眉眼,看到陈绥宁脸上的微笑——她甚至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记忆中的陈绥宁,不论心中是爱是恨,都沉着内敛,而他现在看着津津,光是眼神,就仿佛溢出极浓的感情。

他将津津放在儿童椅上坐好,佳南拉开车门,坐在了津津身边,一声不吭。他淡淡看她一眼,径直坐在了驾驶座。

津津坐在儿童椅上,很不安稳地东张西望。佳南并未像往日一样安抚她,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流逝而过的景致。

“昨天的东西收到了吗?”仿佛是为了打破这一路的沉默,陈绥宁说。

“怎么?你觉得我养不起自己的女儿?”佳南难以掩饰嘲讽的语气,“真是应有尽有,差点连我家都放不下了。哦,陈先生,你当然会觉得我的家小得都算不上家,是吧?”

陈绥宁从后视镜中看了佳南一眼,却没有接话。

津津看看妈妈,又看看叔叔的侧脸,乖乖的一声不吭,直到下车的时候,叔叔弯下腰来抱自己,她没有反对,趴在了叔叔的肩上,兴奋地东张西望。

妈妈去买票了,她眨眨眼睛,小手拉了拉叔叔的耳朵。

陈绥宁看着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表情,微笑着说:“怎么了?”

“叔叔,想追我妈妈的人很多哦……”小姑娘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趁妈妈不在的时候通风报信,“你……好像是她最不喜欢的一个呢。”

对于小女孩率真的评价,陈绥宁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仿佛是故意在逗她:“那可怎么办呢?”

津津皱着小小的眉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为了安慰叔叔,坚定地说:“叔叔,没关系,我很喜欢你!”

陈绥宁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仔细看着小女孩那隐隐约约,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轮廓——仿佛是一小部分生命,悄悄地在另一处生根、萌芽。这种难以言说的感动,让陈绥宁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将小女孩抱在自己胸前,紧一些,再紧一些。

佳南买了票出来,远远地看到小女儿双手环住陈绥宁的脖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她难以控制,脸色沉了下来,快步走过去,就把女儿接了过来。

直到女儿扑在自己怀里,那种安全感才慢慢回来了。她尽量镇定地看了陈绥宁一眼,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双手插在了口袋里,不急不缓地跟在了母女俩身后。

津津自顾自地说着什么,佳南却没听进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提醒自己要成熟一些。当初将津津的事告诉陈绥宁,不是没有经过犹豫和衡量——可她知道,既然见了面,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占据主动先开口。

数年前那些回忆正在一点点复苏,天生的,她觉得自己身上某些生活方式又回来了。

那段时间里,她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在和身边这个男人斗。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可彼时为了生存、为了家人,她硬着头皮走下去。那些与他相处的技巧,是在满身伤痕中一点点学来的。

这个男人还是一样危险,佳南一遍遍提醒自己,尤其是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来。

胡思乱想的时候,佳南忽然听到陈绥宁极轻的声音,淡淡地说:“在想怎么对付我?”

她侧脸去看他,他的双唇微微抿着,表情也并不如何凌厉,或许是因为戳破了她的心事,甚至还带着笑意。佳南忍不住有些恼怒,转过了头,没有接话。

津津没有意识到大人之间的汹涌暗流,因为有两个人陪着自己,显得格外兴奋。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我想要这个”和“你想不想要这个呀”这两句话,表达方式不同,可是效果却是截然不同的。小家伙眨眨眼睛:“叔叔,你想不想去看大熊猫呀?”

按照动物园的地图,他轻而易举地带着小女儿找到了熊猫馆,而津津远远地看到那只大熊猫塑像时,欢呼起来:“妈妈,你上次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呢!”

她吵吵嚷嚷着要自己走,佳南索性将她放在地上,对陈绥宁说:“你带她去吧,我在这里坐着等你们。”她又有些爱怜地拨拨女儿的头发,叮嘱说,“别乱跑,津津,要听话。”

二十分钟后,津津小朋友一脸不高兴地出来了。

“妈妈,里面的阿姨说熊猫回家了。”津津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要看熊猫……”

原来借到楚天市的一对熊猫已经送回了成都,哪怕陈绥宁给津津买了一只最大号的玩偶,小姑娘还是不满意,嘴巴瘪了瘪,还是哭了出来。

或许是第一次遇到女儿哭的场景,陈绥宁远没有佳南那样镇定,他蹲在津津面前,视线与她平视,毫无原则地说:“津津先别哭,叔叔明天就带你去看熊猫好不好?”

佳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低声说:“小孩子不能这样哄,明天她会吵着要看的。”

陈绥宁怔了怔,转头看着佳南,理所当然地说:“我不会骗她,明天带她去四川看。”

“你疯了?她还要上学。”

而津津显然还不明白“四川”的概念,或许她以为是另外一个动物园,破涕为笑:“叔叔,你也想去看熊猫呀?”

佳南简直服了她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偏偏还有人吃这一套——陈绥宁甚至没再理会佳南,伸出手替女儿擦去眼泪,柔声说:“那我们现在去好不好?四川有好多熊猫,津津想不想抱小熊猫?”

津津当然点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妈妈。佳南抿着嘴,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对陈绥宁说:“陈绥宁,我有教育孩子的方式。你这样纵容她,对她不是好事。”

“你在怕她更喜欢我吗?”陈绥宁依旧若无其事地笑着,眼神中微微带着戏谑,“你放心,带她去看次熊猫,她不会忘记你这个妈妈的。”

他顿了顿,看到佳南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眼神深处,却莫名带了丝幽深的黑,轻声而坚定地说:“过去的四年,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佳南……今天,或者以后,她不论提出了什么要求,我都会为她做到。”

佳南盯着这个男人,过去的时光并未让他显得衰老,英俊的容颜丝毫未改,反而沉淀下了以往的锋利——假若以前他的不动声色隐含着威胁,那么现在,她用尽了全力,也看不出他哪怕分毫的恶意和残忍。

或许真的是因为……他是津津的父亲?

佳南忍不住苦笑,不再与他争执这个。

而陈绥宁走到一旁,拨电话给秘书,用最快的速度订好了机票,嘴角一直抿着一丝笑。

想不到他真的雷厉风行,从动物园出来,已经有车子在候着,司机恭敬地问:“陈先生,是去机场吗?”

佳南怔了怔,津津却欢欣鼓舞的拍手:“叔叔,我们现在就去看大熊猫吗?”

陈绥宁含笑望着佳南,她却转开目光,皱眉说:“怎么说一出是一出?什么都没准备,怎么去?”

“要准备什么?”陈绥宁蹲下来,理理小丫头的额发,随意地说。

“津津离不开我的……”佳南愈发地不悦,“你又不会照顾孩子……”

想不到吃里爬外的小家伙立刻嚷嚷起来:“妈咪!我们一起去嘛!”

“妈咪不去。”佳南很没好气。

“那……我和叔叔一起去,好不好?”她怯怯地拉拉妈妈的衣角,小声地说。

“你!”佳南无语地看着女儿,从她出生开始,就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哪怕是去沈容那边,只要超过半天,津津就会哭喊着要找妈妈……现在是怎么了?她竟然会愿意和陈绥宁走?!

这个想法让佳南更加生气,偏偏又不能冲女儿发脾气,只能皱眉看着陈绥宁,一言不发。

“我就带她去两天。”陈绥宁抱起津津,“放心,不会有事的。”

津津还是第一次坐这样宽敞的飞机。椅子几乎可以作为她的大床了,她爬上爬下的,一不小心撞翻了一个漂亮阿姨手里的果汁。不过那个阿姨似乎并没有生气,甚至还给她端了一份香草冰激凌过来。

叔叔坐在身边看着厚厚一叠书,津津有些好奇地爬过去看的时候,不小心把冰激凌滴在纸张上了。不过叔叔一点都没生气,只是伸手过来,擦掉了她嘴角的奶油,耐心地说:“慢点吃。”

“叔叔,我的辫子散了!”津津无辜地转过头,给他看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早上出门的时候,佳南随手给她扎了一个小马尾。

陈绥宁伸手把她抱在自己膝上,随手挪开那叠文件,笑着说:“叔叔帮你扎起来。”

这双手在高尔夫球场上可以娴熟地挥杆,马场上控制缰绳,也曾签下过亿的合同,不过这个年轻人显然还没有学会怎么样替小家伙扎头发。

“痛!”

他手忙脚乱地放开一缕头发,有些沮丧地看到小家伙另外半边也散开了。最后勉勉强强扎起来,津津还很不满意:“一点都不好看!”

陈绥宁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叔叔真的不会。”

一旁的空姐走过去又走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俯身说:“陈先生,需要帮忙吗?”她又笑眯眯地对津津说,“小朋友,阿姨帮你扎起来好吗?”

津津固执地摇头,缩回叔叔怀里,闷闷地说:“不要,我要妈妈帮我扎。”

陈绥宁将她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阳光从飞机外边落进来,他的侧脸隽然,带着似有似无的落寞。

津津看着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叔叔,你是不是欺负妈妈了?”

不然为什么妈妈不喜欢他呢?

陈绥宁怔了怔。

“前几天我把小胖最喜欢的衣服弄脏了,就在画画的时候。可是我还是告诉他了,小胖说他原谅我呢!”津津认真地建议,“叔叔,你去道歉吧。妈妈生我的气,从来都不会超过一天的!”

他听着女儿稚气的话语,却只能淡淡地苦笑。

假若眼前这个小家伙知道自己曾经那样“欺负”过她的妈妈,大约连她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到底还是让津津跟陈绥宁去了——也好,自己能清静很多。佳南在咖啡店,刚刚收拾完一个桌子,手机嘀的一声,跳出一张照片。

小家伙浑身上下穿着一次性消毒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双手抱着一只比她自个儿还大的熊猫,咧开了嘴角,正使劲儿冲镜头笑着。

再仔细看了几眼,津津抱着大熊猫,根本坐不稳,后边还有一双手扶着她,免得她掉下来。

一旁的店员凑过来瞄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津津好可爱!难怪她这几天都没来店里,是出去玩了吗?”

佳南摇头微笑,还来不及说话,旻媛打电话过来。

“佳南,周末有空吗?我们带津津去泡温泉好不好?”

“周末?”

佳南并未告诉沈容关于陈绥宁的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你们有事吗?”旻媛追问了一句,“要是没事的话,明天我来接你们。”

“津津她……不在,周末幼儿园组织了一次活动。”她想不出别的托词,只能随口说了一句。

“这样啊,那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旻媛的兴致并没有减少,“津津不在,你也能放松一下啊。还有我表哥也去,你还记得他吗?”

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是在开口的那一刹那,鬼使神差地,佳南说了句“好”,或许是因为……陈绥宁再一次出现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困守在原来的生活里。

小小的店里还残余着芝士蛋糕的香气,佳南就这么坐下来,随手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的时候,十分默契地,对方已经让小家伙接听了。

“津津,是妈妈,今天去玩了什么?”

“妈妈,我收养了一只熊猫宝宝!”小家伙兴奋地说。

她能想象到女儿在那边手舞足蹈的样子,忍不住微笑:“是吗?”

“它好小好可爱!我和叔叔帮它取了名字,也叫津津!”

“是吗?有没有想妈妈?”

“想的!”小家伙斩钉截铁地说,“妈妈,我们下次一起来看小津津好不好?”

佳南听她说了许久,才说:“让陈叔叔听电话。”

“是我。”陈绥宁的声音,轻而温柔,“津津很乖。”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们周末回来吗?”

她说出“你们”的时候,陈绥宁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瞬,似乎是因为她说得那样自然,仿佛他们真正是一家人。这让他觉得惊喜,又隐隐地害怕,害怕一开口就打破此刻的静谧。

佳南听他不说话,只能继续说:“我周末有些事,周一再来接她。”

周围的温度正慢慢地冷却下来,陈绥宁的语气终于恢复冷静,“嗯”了一声,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将手机递给津津:“和妈妈说再见。”

“妈妈再见!”津津挂了电话,并没有顾及失落的叔叔,低头专心致志地喝着牛奶。

陈绥宁靠在沙发上,手边的电话响了一次又一次,他却没什么兴致去接起来——直到津津抬起头:“叔叔,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

他才笑着摸摸她的头,一边走向阳台,一边接起电话。

酒店的露台是半弧形的,极为宽敞,看得到整个城市浸润在夜色中,湖水泽泽,星光点点。他接电话的语气却更为不耐烦,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了电话。

陈绥宁极不耐烦地说:“之前不是已经交代了,我周末才回来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愈发战战兢兢:“陈先生,对方想请你去,也不全是为了工作,主要还是想要放松一下……温泉很不错。”

陈绥宁抿了抿唇,愈发有些不悦,才要开口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小腿被抱住了。他低头一看,小家伙蹭在自己脚边,像是小动物一样,用水灵灵的眼光望着自己:“叔叔,你在生气吗?”

他俯下身,一手抱起津津,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一肚子的火顷刻间全灭了。

津津软软的手臂环抱着陈绥宁的脖子,又靠近了一些:“叔叔,津津惹你生气了吗?”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没有手去捏她鼻子,只能拿自己的下颌蹭蹭她的脸颊,柔声说:“没有,叔叔在谈工作。”

津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便对着电话草草地说:“我知道了,回去再说吧。”

津津此刻并不知道自己一开口,“救了”电话那头一个陌生叔叔一命,她被爸爸抱在怀里,蹭着他胸口柔软的休闲衫布料,有些昏昏欲睡。

陈绥宁抱着她回到房间,小心地替她拉上被子,看着小家伙缩成一团的可爱睡姿,并没有立即离开。

越看着女儿,他越发觉得难以置信,原来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津津随口一句“叔叔你的衣服好硬”就毫不犹豫地放弃穿了数年的品牌——可这种转变,竟是前所未有的心甘情愿。是啊,自己的一切,只要小家伙说一句话,他都愿意给她。

津津其实并没有睡熟,又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才说:“叔叔,我还没刷牙……”

他“哦”了一声,抱她起来:“先刷了牙再睡。”

“可是我想妈妈了……”

他沉默,甚至在每次津津提起佳南的时候,都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叔叔,有一次晚上我醒过来,听到妈妈在小声地哭……”津津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好怕见到妈妈哭。妈妈会因为太想我,所以哭吗?”

他从镜子里看着满脸都是白色泡沫的女儿,一时间有些恍惚,却又仿佛看到一段悠长的时光。

那时她睡在自己的身边,睡不着,压低了声音抽泣。

那时她以为自己听不到,可他就在她身边,听得清清楚楚。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地不哭了;可他却愈发地辗转难眠,像是心底有一块地方,结冰、碎裂。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沦陷,他沦陷在她的世界里,万劫不复。

“津津,我们都要对妈妈好一点,那她就不会哭了。”他摸摸女儿的头,喃喃地说。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看着叔叔,重重点了点头。

陈绥宁带着津津回到楚天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津津刚从飞机上下来,精神还很好,不想让人抱着,非得自己走。她的步子小,穿过机场大厅就几乎花了大半个小时。陈绥宁也没着急,慢慢走在女儿身后。

或许是抱着熊猫玩偶的小女孩太可爱,几次引起了旅客们围观,陈绥宁微微笑着,表情中难掩得意。

直到出了机场大厅,司机迎上来,津津才乖巧地停下脚步。

陈绥宁坐进了后座,顺便将女儿抱在怀里。

“叔叔,我们回家吗?”津津一个人安静地靠在陈绥宁怀里,小声地说,顺便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明天妈妈就来接你了。”他柔声安慰她,有意抿了抿唇,显出几分不开心的样子,“和叔叔在一起不开心吗?”

津津捕捉到这丝“信号”,为了不伤叔叔的心,她立刻笑开了:“不是啦,叔叔也很好!”

车子开了一程,津津却越来越兴奋,说起小熊猫津津就停不住了:“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看小津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平时这个像冰山一样的年轻人此刻极尽温柔和耐心,认真地回答:“下个月好不好?”

“拉钩!”

其实是很简单的对话,陈绥宁却乐在其中,毫不厌倦。

车子慢慢停下来,陈绥宁一手抱着津津,一边接电话:“我现在要休息了,这样吧,明天我们再谈。你们的负责人来了吗?”

“姜经理在这里。陈先生,您可以泡泡温泉再休息。”电话那边的声音毕恭毕敬,“这里的SPA服务也很好,您可以试试。”

“好,谢谢。”他淡淡地道谢,抱着津津走进房间。

津津一进门,就好奇地四处打量:“哇,这个房子好大啊!”

“津津喜欢大房子吗?”

津津摇头:“如果是我家就很好了!有妈妈就好了!”

陈绥宁温柔地看着她,却因为她最后一句话,蓦然觉得哀凉。

通往大门的原木地板看上去色泽温柔,仿佛还泛着清新的木香。津津赤着脚跑过去,看见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外有一个游泳池,池子边是一个小屋子,隐约看得到里边铺着极为柔软的毯子,点着淡淡的薰香。

“叔叔!”津津隔着玻璃眼巴巴地看着,“我想看星星!”

就在这样的月光和星光下,刚刚吹干了头发的小津津裹着厚实柔软的毯子睡在了小亭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光映在双眸深处。叔叔坐在自己身边,低头看着一叠文件,高大的身影恰好能遮住光线。

她甜甜笑了笑,年轻的父亲用溺爱的眼光看着她:“津津,对着星星睡,晚上星星会飞到你的梦里去呢……”

小家伙急急忙忙翻了个身,对准了满天星光,乖乖入睡了。

陈绥宁依旧看着她,他曾经发誓守护她的妈妈,却并没有做到。到了现在,他的心愿愈发清晰——他会让她这样长大,不受伤害。然后,极尽所能地,爱她。

翌日一早,津津发现自己是在房间里醒过来的,大概是叔叔悄悄抱她进来的。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起居室,叔叔正在看报纸。

他抬头见到小家伙:“叔叔抱你去洗脸。”

等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私人管家已经指挥着开始布置早餐。陈绥宁打断了他们,问:“这里有什么吃早餐的自助吗?”

“陈先生,您想吃什么,都可以给您送过来。”

“不用。我带她去走走,她喜欢人多的地方。”陈绥宁其实是微笑着在对津津说。

“我去为您叫车。”

津律毕竟是小孩子,就像陈绥宁说的,喜欢人多的地方。一进自助餐厅,她就抱着陈绥宁的脖子,小声说:“叔叔,早上可以吃冰激凌吗?”

陈绥宁笑了笑,自信地说:“你要是自己能找到冰激凌,叔叔就让你吃。”

小家伙欢呼着去找冰激凌了,陈绥宁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坐下,视线却并没有离开她。

“是陈先生吗?”一道轻柔的女声插进他的思绪,“我们见过面的。”

陈绥宁收回目光,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孩,礼貌地笑了笑:“是吗?”

“看来我还不够让人印象深刻。”年轻的女孩自若地笑了笑,虽然这样说,却显然并不缺乏对自己美貌的自信。

的确,她有着一头及腰且浓密微卷的长发,简单地穿着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短裤,露出一双线条优美、修长纤细的美腿,肌肤柔嫩而有光泽。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施粉黛,却最动人。

陈绥宁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我可以坐下吗?”她微微俯身,精巧漂亮的脸庞映着阳光,隐隐带了粉红色泽。

“请随意。”陈绥宁依旧淡淡地说。

“我来这里拍外景,实在冒昧了。上次见到你,是在拍卖会上,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她似乎并没有放弃唤起他记忆的努力,柔声说着,眸色清亮动人,“林曼。”

“实在抱歉,林小姐。”陈绥宁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并无一丝失礼,却带着疏离,“很高兴认识你。”

林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并没有西装革履,只是穿着再休闲不过的烟灰T恤和亚麻色长裤,却依旧这样引人注目。他曾经极为耀眼地出现在各个财经杂志上,最后却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在旁人眼里,失去OME或许是巨大的打击,然而林曼却从金融界的朋友间得知,壮士断腕那个举动,其实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他只是厌倦了众人的注目,偶然出现在社交圈中,内敛而低调,可一旦出现,没有人会忽视这个男人的气度。

对林曼来说,她对于陈绥宁的印象,却始自那一场盛大的、灰姑娘式的婚礼。那时她才高中,在人群中看到他迎娶美丽新娘,然后自己妈妈大声地说:“……嫁得这么好!让你考试再不及格!让你再偷懒!”

林曼选择了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放弃大学,成为模特,用这张美丽年轻的脸庞,去争取更多的东西。

似乎这几年的成长,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林曼自信地想,现在,他就近在眼前,更加英俊而沉稳。她用自己招牌的、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陈先生,你是一个人吗?”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

“叔叔,没有冰激凌!”不过津津依旧举着一碟食物,献宝一样递给陈绥宁,“叔叔,我给你拿的。”

是鲑鱼三明治,她使劲踮着脚尖,看着陈绥宁接过去,才转身跑去拿别的——小家伙特别喜欢这种自助的方式,方便她跑来跑去疯玩。

穿着红色裙子的身影渐渐离开,陈绥宁才留意到对座的年轻女孩笑容微微有些僵硬,可她随即调整得更为自如了:“是你的侄女吗?好可爱的小姑娘!”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林小姐早上就喝一杯果汁吗?”

说话间津津又回来了,被陈绥宁抱上椅子,好奇地看了对面那人一眼,又看了看爸爸。

出乎意料地,向来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没有开口叫人,只是低头开始吃东西。

林曼并不以为意,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津津,柔声开口:“辫子扎得真漂亮!”

“叔叔帮我扎的。”津津自豪地说,不过她看了漂亮姐姐一眼,很快又不说话了。

林曼显然很善于聊天,又察觉出陈绥宁虽然不算热情却也不是拒绝的态度,随意地谈起度假村的设施,一时间也不冷场。

“啊嚏!”

融洽的气氛终结在小姑娘突然开始打喷嚏。

她不知从哪里端了一碗看上去颜色漂亮的浓汤,喝了一口,立刻全都呛了出来,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含着的汤水也尽数喷了出来,点点滴滴溅到对座漂亮姐姐的白色T恤上。林曼一低头看到胸前一片狼藉,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陈绥宁看着女儿狼狈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津津,胡辣汤是你自己拿的?”

津津一边咳嗽,一边无辜地看着叔叔,似乎有点委屈。

因为被辣味呛到,她还在一口口把原来的食物吐出来,陈绥宁轻柔拍着她的背,毫不介意地让她吐在自己掌心,一边低声安慰:“好了不哭了,叔叔带你去吃冰激凌。”

林曼心里不是没有恼意的,可看到他这样温柔的样子,忍不住又升起几分异样的感觉。她重新调整了表情,异常柔和地说:“我带她去卫生间洗脸吧。”

陈绥宁抬起头,重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想了很久,才似笑非笑地说:“那麻烦你了。”

他抱着女儿走到盥洗室门口,早有服务生递了毛巾过来,他随意擦拭了一下,就蹲下去对津津说:“跟姐姐去洗个脸,乖。”

津津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被拉着手,走了进去。

陈绥宁就等在门口,倚着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听到里边一声尖叫声。

津津跑出来,仰头看着爸爸,用一种闯了祸的语气说:“我把一整瓶洗手液打翻在姐姐身上了!”小家伙噘着嘴,就差低头对着手指了,只是漂亮的眼睛里滑过一道狡黠的光芒,“我不是故意的……”

陈绥宁看着她,一时间没忍住唇边的笑意,抱起她对服务生说:“麻烦去看下里边的林小姐。请她去换套衣服,记在我账上。”然后他转头贴着津津的脸颊,小声地,用只有小家伙才听得见的声音,纵容地说,“叔叔知道你是故意的。”

津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对于叔叔的“无所不知”,她备感压力,过了一会儿,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绥宁连忙说:“怎么啦津津?叔叔没怪你!”

津津泪眼婆娑地说,“叔叔,你喜欢了别人,就不会喜欢津津了。”

陈绥宁叹口气,忽然觉得怀里的小生物这样敏感——她似乎对世事都懵懵懂懂,可又直觉地知道喜欢和不喜欢。显然,小家伙直觉地不喜欢林曼,他揉揉她的脸颊,柔声说:“叔叔永远不会不要津津的。”

津津抽噎着把上一句话补完:“……不然就没人带我去看熊猫宝宝津津了……”

陈绥宁:“……”

好不容易把津津哄得止住了哭,又换了新衣服,陈绥宁看着小家伙又欢欢乐乐地坐着看电视了,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六月的天气都没有小娃娃的脸变得快。

“陈先生,有位姜先生的电话,需要为您转进来吗?”

陈绥宁答应了一声,坐在沙发上接起电话,意态悠闲地说了声“你好”。他拿着无线电话走到起居室门边,倚着墙看着女儿,轻声说:“我现在不大方便。”

“那陈先生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吧?”对方也不勉强。

“嗯……”陈绥宁走过去,一把夺下津津手里的遥控器,“……说了这个不许咬!”

津津不甘示弱地回瞪叔叔。

“……陈先生?”

“姜经理已经在度假村了吧?我尽快抽时间见你,不好意思,这几天走不开身。”他语气斯文地说。

“好,那么等您电话。”姜松岩依然极有耐心,“今晚我们公司会有一个晚宴,陈先生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

陈绥宁答应了一声,管家敲了敲门:“陈先生,有位林小姐来找您。”

他并没有回头,目光看着落地窗外大片的绿色,三三两两地有人走过。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一时间有些怔怔的。等到转过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拨回给姜松岩,问:“姜经理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还有一个朋友。”

陈绥宁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窗外那对男女身上,随手将电话扔在了桌上。

“陈先生,林小姐她……”

“知道了。”他淡淡地回应,“让她进来。”

陈绥宁还没走到客厅,就看见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经换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复之前狼狈的样子,在明媚的阳光中向他一笑:“嗨!”

光线这样强烈,他甚至在那一瞬间难以看清她的容颜,却又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衣裙,赤脚踏着海滩的沙粒跑过来,毫不怕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周围有大人们的说笑声,不知是谁说:“这是许叔叔的女儿,你们俩去那边玩。”他一低头,看到她洁白如茉莉花瓣的小巧脚趾,漂亮的、柔和的,那个瞬间,心跳微微失律。

“陈先生?”

陈绥宁回过神,开口的时候并不自知语气柔和了许多:“刚才真是抱歉,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你太客气了。”林曼活泼地说,“小朋友没事吧?刚才吓了我一跳。”

“她没事。”陈绥宁微微笑了笑,“林小姐,晚上有空吗?”

林曼的眼睛微微一亮,却没有立即回答。

“有一个晚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女伴。”

林曼暗暗深吸了口气,她并没有从他的眼神或是语气中发现忐忑、紧张——她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早已经过了惴惴不安地邀请心仪女生的时间了——但凡他想的,旁人无不会殷勤地送来,他甚至记不清她们的名字、长相,那么,自己会不会是特别的那一个呢?

说不清是一种挑战还是心动,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开始加快,林曼嫣然一笑:“好啊。”她想了想,微微歪了头说,“陈先生,你带着侄女住在这里吗?”

他点了点头。

“我很喜欢小朋友,如果她觉得无聊的话,我可以带她去玩。”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一直是儿童节目的主持呢。”

陈绥宁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林曼觉得有些局促起来,仿佛被看穿了心事。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望他,阳光从他身后洇晕开,她甚至看得清他眼角淡淡的鱼尾纹——是不是有一种说法,带着鱼尾纹的男人,总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可是来不及了。

“不用,她不用人陪。”陈绥宁含着笑意的声音,“谢谢你。”

哪怕已经是少女时尚杂志的当红模特,林曼都觉得这个下午对于喜爱华服的女孩来说,再完美不过了。

司机载她去挑选礼服,以往杂志主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借到的当季新款,此刻一一陈展在她面前,任挑任选,慷慨大方到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最后林曼选了一件黑色抹胸短裙,干净利落的剪裁,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掐腰的地方有些大了。改礼服的时间,美容顾问替她定了妆容,一切搞定的时候,恰好还有赶回去的一个小时时间。林曼坐在后座,看着越来越近的温泉庄园,难以克制地紧张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陈绥宁就站在门口,黑色西服、浅灰色细条纹的衬衣,简单,却极有质感。在坐进后座的时候,林曼闻到一股很淡的,像是海洋一般清爽的味道。她忍不住侧身看他的侧脸,那像是艺术家凿刻出的线条,仿佛被打磨得很薄的唇以及反复雕琢的高挺鼻梁,忽然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梦境——早上的时候她还一身的狼狈,现在却能挽着他的手——至少,自己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证明“独一无二”。

“林小姐用的什么香水?”他忽然静静地问。

林曼微微一笑:“我不喜欢用香水。”其实还是用了小小的心机,她只淡淡地喷了些baby touch,尾调是浅浅暖暖的牛奶味道,又像是极自然的体香味。他喜欢孩子的话,一定会爱上的味道。

他“哦”了一声,轻轻侧过脸,鼻尖萦绕着温暖的香气,让他想起以前的小囡,他每次都会在她洗完澡、浑身还沾着湿漉漉水汽的时候过去抱住她。不用亲吻,就能嗅到像孩子一样的味道,像是棉花糖絮,盈盈满怀的温暖。那时他就问她:“怎么这么好闻?”

她躲在他怀里咯咯地笑:“沐浴露的味道啊。”他随手托起她的下颌,看到湿润光洁的肌肤、微红的唇,一低头就深深吻了下去……

“陈先生,到了。”

门童拉开了车门,陈绥宁先下车,等到林曼下车,才让她挽着自己,慢慢走进宴会厅。

刚到门口的时候,姜松岩就迎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喜色招呼说:“陈先生。”

陈绥宁微笑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却并不像笑容那样近人。显然,他也不喜欢有人随时在身边寒暄。

这一晚是公司招待高级客户的晚宴,陈绥宁是他们极力想要拉拢的客户。他答应出席,无疑让公司上下都觉得振奋。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低调,全场甚至没多少人能认识这个带着漂亮女伴前来的年轻人。

“姜先生,你一个人来的?”陈绥宁轻声问。

“不是,我朋友去盥洗室了。”姜松岩笑着说,“她来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令陈绥宁无法顾及其他,霍然站起来。

因他的这个动作,林曼手中那杯鸡尾酒差点倾翻了一半,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目光追随他的视线,望向大厅的另一个角落。那个女人穿着香槟色的裙子,妆容并不如何浓丽,只是笑容却异常地恬静,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陈先生……”她小声地唤他名字,“你没事吧?”

即便灯光柔和,将每个人都衬得容光焕发,她还是觉察出他抿紧的唇角以及与之相对应的铁青脸色。

他低头看她一眼,渐渐恢复自然,笑容俊美而柔和:“没什么。”

显然,姜松岩已经察觉出了异样,他很快迎上佳南:“我来给你介绍个朋友。”

这场宴会是旻媛怂恿着佳南来的,说是表哥没有女伴,孤单单的也不像话。佳南何尝不知道这是极力在撮合他们,她盛情难却,又不会拒绝,到底跟着来了。

可是一转身,她的眼眸里倒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一道她没有想到,会在此刻遇到的身影——陈绥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如同噩梦一般,她又见到了他!

“陈先生,这是我朋友,许佳南。”姜松岩拿出了一份小礼物,“听说令侄女也在是吗?一份小礼物,希望她能喜欢。”

自从佳南出现,陈绥宁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只是接过了礼物,抿了抿唇:“姜先生介意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我曾就读的学校校徽。”姜松岩依旧彬彬有礼地笑着。

陈绥宁忍不住笑了起来,掌心扣着这份小礼物:“姜先生费心了。”

此刻在温泉酒店,津津从噩梦中醒过来,爬到床边,抓起了电话机。她只知道妈妈的电话,于是胖乎乎的小手指拨下了那个短号,听到对面“喂”的一声温柔女声。

“我找妈妈。”小家伙抽噎着说。

“这里是总机,小姐您拨打电话前请加1111……”

津津听不懂,皱着眉头,开始噘着嘴说:“我找妈妈。”

“小朋友……”

她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跟着又拿起来拨了一遍:“喂,你好,我找妈妈!”

“这里是总机,小姐您拨打电话前请加1111……”

几次之后,小家伙终于大哭起来:“我找妈妈!”

别墅里留守的私人管家显然对这个突然发作的小炸弹毫无办法,她一边抱起她哄着,一边拨电话给陈绥宁。

电话震动了一下,衣香鬓影中,陈绥宁微微欠身:“抱歉。”

他走到一边接起来。

“陈先生,小姐哭得停不下来了。”

他凝神,果然能听到津津声嘶力竭的哭声,让他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妈妈……我要找妈妈!”

“津津,是叔叔在这里。别哭了,叔叔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叔叔,我要妈妈……妈妈……”

陈绥宁只觉得自己额角的血管一突一突的,侧脸的线条愈发紧绷,女儿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一咬牙,径直走向许佳南。

佳南此时站在原地,浑身不自在,正想找个机会离开,忽然见到陈绥宁大步走来,脸色不善。

那么多人还在周围,他只是将手机递给她,声音低沉:“津津哭着要找你。”

她下意识地将电话接过来:“津津?”

“妈妈!妈妈!”津津立刻止了哭,“你在哪里妈妈?”

佳南听得出津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只低声抚慰她。一抬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慢慢走到陈绥宁身边,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一股怒气涌上来,她冷冷地看着陈绥宁:“自己带着女人出来,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陈绥宁修长的手指揉着眉心,并没有辩解什么,而姜松岩有些疑惑:“佳南,你和陈先生认识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表情各有精彩。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句:“抱歉,我先走了。”匆匆就往大门方向走去了。

姜松岩开始是想拉住她,转而看看陈绥宁的表情,到底停下了动作,心底一阵阵地觉得不安。

陈绥宁此刻似乎有些恍神,他的视线追随着佳南渐行渐远,终于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头看着姜松岩,右手掌心还扣着那个小小的盒子。

“姜先生,如果没记错的话,津津很喜欢你之前送的钢笔。”他淡淡地说,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神由一开始的迷惘直到震惊,又补上一句,“投资的事我会让人和你们联系。抱歉,我有些担心她,先走一步。”

他并没有说“她”指的是谁,然而余下的两人却都明了了——哪怕以外人的目光来看,陈绥宁复杂的神色都已经极为明显。

“陈先生——”

陈绥宁微微驻足,看到漂亮的少女脸上带着几分不甘心的神色,他忽而抿唇,微笑着疏离:“林小姐,实在抱歉。”

林曼有些茫然,不知所以地看着他。

他却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道歉——很久之前,他用身边各种各样美丽的女人来刺激最爱的那一个;时间过了这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成熟了,他却还在这样做。

因这时节,屋外带着夏日特有的草木繁盛的清香。许是身处郊区,夜空亦比城市明净。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却在茵茵的树木中看到她的背影,纤细明丽。

其实几步就能追上的,陈绥宁的脚步却放缓了,因为她仿佛知道有人在跟着,脚步愈发地急,甚至径直踩进了草坪,像是慌不择路。

他叹了口气,喊她的名字:“许佳南!”

佳南弯下腰,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随即走得更快了。

陈绥宁不得不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迫得她面向自己,带了浅浅的笑意说:“我不会吃了你。”

佳南甩开他的手,目光冰冷:“放开。”

他的笑容渐渐敛去了,慢慢松开手,眉眼冷冽。

“我现在去接津津。”她毫不畏惧地回望他,“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舒凌、安琪……很多很多女人,他当着她的面与她们调情、亲吻……那时他伤害她,胁迫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洋娃娃,永远都不会痛——哪怕被拆散了手脚、挖出了心,都不会痛。

“许佳南,你还要我怎么做呢?”他的唇角微微一动,目光渐渐深沉,“你希望自己的生活继续往前走,好,我放你走——早上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想你见到我会尴尬,所以找了人陪我一起……这样你会自然一些。你还要我怎么做?”

佳南怔了怔,后退了一步:“你……明知道我会来,为什么还要过来?”

他笑了笑,银色的月光下,清冷却又带着微薄的哀凉。

“因为我想见到你。”

因为我想见到你,哪怕你依旧这样敌意,哪怕……你嫌我这样脏。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却莫名地觉得世事轮回。依稀就像几年前,那时自己和舒凌结婚,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哪怕她知道自己要娶的是别人,可她还是来了,不过是企盼他最后时刻能够回望一眼。一样的卑微。

月光下佳南长睫微颤,像是筛子一样,在眼睑下方落下的阴影。她看着这个男人,他们纠缠了这么久的时间,彼此在生命中都留下了深刻入骨的痕迹,可她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你疯了!”身后陈绥宁的声音终于饱含了怒气,他伸手,似乎只是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地上,仔细地看她的脚。

佳南的脚大约是不小心踩到了草坪中的碎玻璃,被划开长长的一道伤口,鲜血洒得像是泼墨的画,淋漓落在草丛中。

“我没事……”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温泉酒店在不远的地方,她只需要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

“你想折腾得一身是血,再吓到津津的话,随便你。”他淡淡地说,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想要怒吼的情绪。

佳南终于不说话了,他俯身抱起她,像是抱起一个孩子,却又忍不住想,原来津津每次哭闹起来的倔劲儿,还是像她的妈妈。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想,那股怒气又都消失弥散了。

“还生气吗?”他没有去看她,声音却极为柔和,就像是哄着津津那样。

佳南怔怔地看着他,却只看到弧度完美的下颌,和已经不再紧绷的表情。

“其实我没有把津津一个人丢在那里。我走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原本是打算在那边稍微待一会儿就走的。”他慢慢地解释说,“你把她教得很好,佳南,谢谢你。”

佳南垂下目光,说不出话来。而陈绥宁已经踏上原木地板,而津津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妈妈!妈妈!”跑上去就扯住佳南的衣角,一边狠狠地瞪着陈绥宁,“你把妈妈怎么了?”

转眼见到妈妈就忘了自己了。

陈绥宁忍不住轻声笑骂了一句:“小白眼狼。”

“津津乖,妈妈没事。”佳南刚坐在沙发上,就把女儿抱过来,仔细地打量她。

小家伙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七八糟的,还穿着粉嫩的小睡裙,脸颊上显然有哭过的痕迹。

“大熊猫可爱吗?”她用裙子遮住小腿上的血迹,一边逗着小女儿。

“妈妈,你真的没事吗?”津津四处张望着,直到看见陈绥宁拿着医疗箱走过来,才小声地说,“是叔叔欺负你了吗?”

她说出“叔叔”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怯怯的,仿佛生怕佳南生气。佳南抿了抿唇,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女儿的话,只微微笑了说:“妈妈没事。津津让阿姨抱你去睡觉吧。”她顿了顿,才说,“陈叔叔也没欺负妈妈。”

起居室只剩下他们两人,陈绥宁坐在她身边,将她的腿抬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因她穿的裙子下摆有些紧,他皱了皱眉,双手微微用力,干脆利落地将她的裙摆撕开了。

布帛的撕裂声在静夜中极为刺耳,他欺身过去,一双秀长明亮的眼睛深处似是平静,又似汹涌。

佳南低低惊呼了一声,将小腿往后缩了缩。他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脚踝,低低地笑了一声:“别动。”

她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看着他俯身,一点一点极为细致地替她清理伤口。酒精刺得伤口像针刺一样,佳南微微用力咬住唇,忽然听到一直低着头的陈绥宁说:“痛得话就叫出来。”

宁静的夜晚,或许是因为女儿就在隔壁,佳南忽然觉得平静下来,甚至没有带着抵触的情绪,仿佛是在聊天:“不痛,生津津的时候都挨过来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是吗?”

“不过生下她之后,又觉得那些痛不算什么。”佳南靠在沙发上,笑容因为遥遥想起那段回忆而温暖柔和,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一次陈绥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专注地看着她,深邃得似乎能将她的身影吸进去:“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叫津津?”

佳南的神色放缓了:“因为她小时候吃东西总是很香的样子,津津有味的……”

她微笑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丝稚气,哪怕此刻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

他眼神带了些微的迷乱,修长的身子几乎将她半压在沙发上,低头就吻了下去。

不同于之前的吻,暴烈的、愤怒的,这一次他很小心,温热且薄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辗转下行至唇,稍稍加重了力道。佳南的身体仰卧在沙发上,这样的姿势难以借力,连推都推不开。她努力将头转开,轻轻地喘气说:“陈绥宁……”

他恍若未听,用手将她的脸转过来,重新吻上去,另一只手用力地扣住她的腰,让她的身体更为贴近自己。佳南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点点被蚕食、吞没,他几乎已经将她抱进怀里,缺失了数年的体温,此刻渐次沸腾起来。

佳南依稀还记得陈绥宁有着近乎完美的吻技,可这一次,他们两人都像是青涩的新手,因为生疏,他不得不耐心,而她偶尔退缩,吻得磕磕绊绊……直到那种感觉渐渐熟悉。

他的手指危险地触到了她的礼服边缘,难以控制地顺着身体的弧度往下,佳南残存的理智似乎也要被体温烧尽,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却又难以终止——直到有砰砰的敲门声,同时惊醒了两个人。

陈绥宁的目光渐复清明,他慢慢从她身上支起来,看到管家从二楼跑下来,极为“专业”地没有去看这两人,径直跑去开门。

“这位先生,你找……”

“陈绥宁!”沈容尚未走进起居室,声音却明显带着焦灼,“佳南和津津呢?”

陈绥宁霍地站起来,却依旧阻止不及,刚才的旖旎已经消逝,脸色铁青。

佳南有些难堪地望向沈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这里。”

沈容没有再望向陈绥宁,只是上前一步拉住佳南:“跟我走。”

佳南没有反抗,低低地说:“津津还在楼上……我去抱她下来。”

她很快上楼了,陈绥宁闲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沈容,面无表情:“比起四年前,你的嗅觉似乎更灵敏了。”

“为什么要回来?”沈容阴沉着脸色,“她们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

陈绥宁似是皱眉认真想了想,才淡淡地说:“津津是我的女儿。”

沈容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几乎是低吼着说:“你凭什么说这句话?!津津从出生到现在,你做过些什么——”

话音未落,佳南已经抱着女儿下楼了。

沈容深呼吸一口,对她说:“我们走。”

佳南不再看陈绥宁一眼,抱着津津往门口走去。小丫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倒还记得口齿不清地说:“叔叔再见。”

就在门口的地方,佳南看见旻媛怯怯地站着,而沈容径直绕过她,拉开了车门,对佳南说:“上车。”

“旻媛她……”佳南迟疑着问。

“就是她招惹来了陈绥宁!”沈容阴沉着脸色发动车子,再不看她一眼。

“沈容,其实不是旻媛……“佳南还想解释,可她看到沈容的脸色,终于还是沉默下来,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女儿。

回到家中已近凌晨。

佳南安顿好女儿,沈容还没有走。

她转身去厨房煮了一小锅牛奶,听到他沉沉地问自己:“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佳南只觉得自己的额角在一突一突地跳着,这个问题让她愈发头痛。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说,“可是他向我保证,不会扰乱我和津津的生活……”

“他的话,你还愿意相信?”沈容重重打断她,“许佳南,你忘记四年前的事了?!你忘记先生是怎么死的?!”

佳南无意识地后退半步,她的确不想回忆起那段时光,可是如今沈容直直地看着她,让她觉得难以逃避。

“我马上送你们出国。”沈容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会再看着他毁了你的生活。”

佳南苦笑:“出国有用吗?他想要找到我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沈容唇角边带了冷酷的笑意:“佳南,现在不是四年前了。四年前我看着你被他……”他顿了顿,似是努力平缓呼吸,“总之,今时不同往日。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这几年的时光,沈容确实变了很多。他不再隐忍和蛰伏,相反,在事业上的起步与发展令他变了个人似的,充满着自信与决断的魄力。她忽然有些心悸,这个人……自己已经有些陌生了。

“你想要干什么?”她踌躇着问了一句。

沈容还没有回答,津津却穿着小睡裙跑出来了。

“妈妈……叔叔呢?”

佳南连忙抱起她,“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想叔叔了……”津津迷迷糊糊地说。

沈容的眼神微微一暗:“谁是你叔叔?”

津津被他一吼,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那个动作愈发像陈绥宁,沈容看在眼里,忽然平添了几分不悦。

佳南瞪了沈容一眼,低声安慰女儿:“津津乖,妈妈陪你去睡觉。”

这一次津津却翻来覆去地缠着妈妈,过了很久,折腾得佳南筋疲力尽,终于将她哄得睡着了。

她小心地带上房门,一回身,却见沈容靠着墙,半张脸隐没在阴暗之中,沉沉地问:“许佳南,你不是……又动心了?”

佳南怔怔看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你说话!”他大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佳南不露声色地退开半步,“沈容,你今天怎么了?”

“我怎么了?”他近乎暴戾地笑,“我怎么了?过了这四年,你还不明白吗?”

此刻佳南才感觉到一丝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才疲倦地说:“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哥——”

“我不是你哥哥!”他打断她,“许佳南,你看清楚,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是妹妹!如果说以前我是配不上你,那么现在呢?我这么努力打拼,难道还是比不上陈绥宁?”

佳南后背靠着墙壁,退无可退,她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与狂热的情绪,却不能回应分毫。

“你有旻媛了……”她筋疲力尽。

“旻媛?”他的眼中殊无笑意,“你心里很清楚,我究竟是为了谁才找的女朋友。”

不知对峙了多久,窗外的天空渐渐明晰起来。她只觉得额角一突一突地痛:“你让我想想。”

跑车在寂静的凌晨发出轰鸣声,手机上还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沈容知道那是旻媛的,可是此刻,他没心思去接。

陈绥宁的忽然出现,让他有些乱了阵脚。他打开车窗,迎着风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清苦的气息在肺部转了一圈,又再吐出来,他忽然想起了津津的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女孩这样依赖陈绥宁了?

是因为佳南的默许,还是血肉的天然联系?

他重重踩下刹车,忽然觉得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棘手。

周二是津津最喜欢的日子。

因为下午放学很早,妈妈会早早地来接她回家。

两点多,幼儿园老师牵着小朋友们在门口等家长,津津一眼就看到了妈妈。

“津津,下午叔叔带你去吃冰激凌,好不好?”佳南抱着她问。

津津拍起手来:“好!”

叔叔果然开着车来了,津津扑上去就亲了他一口。

而陈绥宁也丝毫没有吝啬自己的笑意,抱着津津,仿佛忘了外边的世界。佳南在一旁看着,心底的滋味复杂难言……

“妈妈,你也一起去嘛!”津津发现妈妈不上车,有些不快活起来。

佳南勉强笑了笑:“妈妈还有事,你和叔叔去吃好不好?”

“不好!”小家伙拼命摇头,“妈妈也要去!”

佳南无奈,只能上了车,问陈绥宁:“你要带她去哪儿?”

“我也是听说四季酒店的甜品很好吃。”陈绥宁含着笑意解释,“津津喜欢吃,就带她去试试。”

刚进酒店大厅,津津嚷着肚子痛。佳南牵着她去卫生间,陈绥宁就在门口等着。

佳南帮她拉好衣服,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出去找叔叔吧。”

佳南又洗了洗手,才走到门口,看见陈绥宁独自站着,不禁皱眉:“津津呢?”

他一怔:“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她露出孩子般惊慌的神色,声音都微颤起来:“我看着她出来找你,她不在这里吗?”

卫生间的出口竟有两个,陈绥宁在周围找了一圈,确定没有看到津津,又找了闻讯而来的酒店保安。

有客人在一旁说:“是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吗?我看到刚才有人抱着往门口走了……”

佳南下意识就要去追,陈绥宁的反应却比她更快,他拉住她的手腕,沉声说:“我去那边,你跟着保安去看监控。”

佳南有些僵硬地坐在保安室,一遍遍回想刚才的情景。

她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卫生间门口,陈绥宁就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是在打电话,津津挣开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向他,她就放心地转身进去了。

然后,小家伙就不见了!

会是谁带走了她,还是她只是迷路了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手里的电话响了,因为紧张,她甚至有些拿捏不稳。

然而电话接起来,那边并没有传来她想听的消息——津津还是没有找到。

几分钟后,陈绥宁回到保安室,身边跟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一迭声地说:“快把录像调出来看!”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调出了监控,一片雪花之后,屏幕切换到了十几分钟之前。监视器的摄像头角度有限,只看到津津跑到了门口,回身对身后的妈妈挥了挥手,然后就转身,直直直地走向前方。

一切正常。

然而津津又走出三步后,却低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四处张望了一下,蹲下去捡起了一样东西,接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出现在了模糊的画面里,一把抱起了她,迅速离开了。而不远的地方陈绥宁的身影依稀可见,他半侧着身子,显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

画面很快切换到了门口,依旧是那个模糊的身影,抱着津津出了大门。

再也没有画面了。

佳南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一颗心似乎被谁紧紧地攥住了,闷得透不过气来。她依旧盯着一片雪花的屏幕,喃喃地说:“是我不好,没有看紧她……”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开,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是我不好”。

陈绥宁沉默了片刻,把手放在了她单薄的肩上,无声的抚慰,旋即示意经理跟他去门外说话。

“陈先生,我们已经报警了。”经理擦了擦汗,尽量冷静地说:“警察很快就会过来……还有……那边说……”

陈绥宁抿着嘴,看着吞吞吐吐的经理,忽然一阵烦躁:“说什么?”

“说是这段时间楚天市有多起儿童拐卖的案件,手法都是类似的。”他顿了顿,“他们在抓紧侦破中。”

陈绥宁皱了皱眉,还没开口,看见佳南已经从屋子里出来,直直站到自己面前说:“我要出去找津津,你的车钥匙给我。”

“佳南……”他喊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他回头,对经理说:“我的人马上会过来这里,这里的情况你和他们说一说。警察那边我也会联系。”

他带着佳南一路往停车场走去,佳南的脚步又急又快,他几乎追不上她。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时候,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似乎是忍了许久,才慢慢地说:“津津找不到我,会哭的。”

陈绥宁刚刚听完一个电话,俯身过去,替她扣好安全带,一字一句地说:“会找到她的。”

她便倏然抬起眉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妈妈?什么事都做不好……我应该看着她走到你身边的……”

陈绥宁转过头,直视佳南,清晰地说:“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津津是被拐走了不是吗?如果我看得严一些……”她有些绝望地说,“她就不会被抱走了……”

佳南忽然想起了那些曾经看过的社会新闻,被硫酸毁容、被折断四肢的小孩那些画面盘旋在脑海里,难以消失……她的津津,会不会也被这样虐待了?佳南身子明显地战栗了一下,望出去的视线已经一片模糊。

静谧的空间,陈绥宁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没有显示的号码,接了起来。

佳南就坐在他的身边,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声音说:“陈绥宁,你女儿在我手里。”

她的大脑轰的一声,看着他,一动不动。

陈绥宁的声音依旧冷静:“你不要动她,要什么都可以。”

“让我想想,陈先生,你的女儿,出价太低了,可配不上身份。”那人阴恻恻地笑了笑,似乎对着话筒外说了句什么,电话里传来了津津的叫喊声,“妈妈!妈妈……”

佳南疯了一样去抢电话,对方却已经挂断了。

她怔怔地拿着手机,良久才反应过来。涣散开的眼神此时慢慢聚焦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向陈绥宁甩了一个巴掌:“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躲不闪,只是微微闭上眼睛。

佳南的双手还在颤抖着,那一瞬间,想起很多很多事。她生命中的一切,光亮的、温暖的,似乎都被眼前这个人一一摧毁。

现在,她唯一的女儿,也不例外。

那种刻骨的仇恨又渐渐寻回来了,掌心火辣辣地痛,却掩不去内心一阵阵翻滚的情绪,她咬牙看着他的无动于衷,强忍住再扇他一巴掌的欲望,只说:“她要是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而陈绥宁仿佛预料到了这个反应,只是淡淡地说:“……我会把她找回来。这段时间,你待在我身边。”

佳南的神志渐渐地回来了一些,也隐约明白陈绥宁的意思。假如是有人绑架津津来要挟他,的确只能待在他的身边,才会有最新的消息。

“是谁干的,你心里有数吗?”她深呼吸一口,胡乱抹去眼泪。

“还不清楚,我让人去查了。”陈绥宁神色肃然,转了方向,驶进车道。

一路上,他一直在打电话,佳南听到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守截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以及离开楚天市的路口,间或沉默的时候,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触即发的气氛——佳南既想开口问他,却又怕打扰他的布置,只能不安地坐着,强迫自己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车子最终停了下来,佳南看到熟悉的周遭,下意识地说:“我不想回家。”

“我知道,我住在这里。”他带着她下车,径直走向相邻的小区,而佳南对这一切都极为熟悉——事实上,津津就在这个小区里读的幼儿园。

不远的地方,数年未见的老管家正等着他们。

老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陈绥宁脸上的巴掌印,又望向他身后的佳南,嘴唇微微动了动。

陈绥宁不轻不重地看了老管家一眼。后者默契地走到旁边,直到确认佳南听不到这里的谈话,老人才说:“先生,他们已经在查了,暂时还没有小小姐的下落。”

陈绥宁点了点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内心,并不比佳南好受,可这个时候,还需要有一个人冷静下来,哪怕这种冷静更为煎熬,更为残酷。

“你的脸……”

“没关系。”陈绥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一直在内疚,与其这样,不如让她恨我吧,也不差这件事。”

佳南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低声说着什么,却没有上前询问,直到陈绥宁向自己走过来,她才急切地问:“是有什么消息吗?”

陈绥宁摇了摇头:“还没有。”

佳南的眸色暗了一暗,强打起精神说:“我现在能做什么?”

陈绥宁注视着她:“我向你保证,假如有任何消息,我都会带上你一起去找津津。”

佳南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着犹疑与衡量。风声轻轻从耳边拂过,她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慢慢地说:“我相信你。”

他依旧云淡风轻地转开视线:“你先上去吧,我再打个电话。”

看着管家带她离开,陈绥宁靠着车门,用极缓的动作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呼吸一口之后,弥散开的烟雾中,他脑海中反复地出现佳南最后的眼神……或许是出于无奈,又或者只是为了孩子,那一瞬间的全心全意,让陈绥宁恍然想起了初识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坚信自己承诺的未来。

可是一步步地,他们走到今天的模样。

烟灰一截截掉落,红星般的一点愈烧愈亮,他在烟草的苦味中将情绪慢慢驱逐开,强迫自己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拨出了一个电话。

傍晚的阳光异常地温暖,佳南正站在高楼的窗前一动不动。她的左手抱在胸前,无意识地咬着右手手指。

身后的门口有轻轻的响动,她知道是陈绥宁回来了,静静地开口:

“这里看得到津津的幼儿园。”

他沉默了一瞬:“是。”

佳南转过头,客厅的一角放着好几个相框,上边全是津津的照片。

她的脸色苍白,阳光下肤色近乎透明,只有一双眸子是深幽的黑,亮得可怕:“我一直都很傻……真的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微微垂下眼眸,选择沉默。

直到空荡荡的沉寂被刺耳的铃声打断,陈绥宁看了一眼号码,走到一旁接了起来。

还没挂下电话,他顺手拿起风衣就往外走,只在经过佳南的身旁时驻足片刻。

她伸出手臂拦住他:“有消息了是吗?”

“是有一些消息,不过还不确切。”陈绥宁平静地说,“我不想让你失望。”

“那是我的女儿——陈绥宁,你懂吗?从她出生到现在,我没有离开过她一天——整整四年了,陈绥宁。我不在乎失不失望……只要能找到她。”

他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们驱车径直去了公安局。

佳南还有些困惑:“不是绑架吗?”

陈绥宁解释:“手法很像是人贩子干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

他们在警官的陪同下查看了所有被解救的孩子,却没有找到津津。

“所有的人贩子都在这里了吗?”陈绥宁低声问负责的警官,示意佳南出去等他。

“有两个不在。同伴说他们上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不过那几个人说了他们在楚天市的住处,我们正在赶过去找。”

陈绥宁点点头,沉声说:“尽快。”

他出门的时候,佳南已经坐在车里等着,神情有些恍惚。陈绥宁拉开车门,坐在她身边,尽量用柔和的声音说:“津津不会有事的。”

“你看到那些孩子了吗?”佳南眼前浮起刚才看到的那些孩子,面黄肌瘦,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有几个脸上、四肢明显带着伤痕,“他们……会这样对待津津吗?”

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这双手和记忆中一样,冰冷、不安、微颤,他便握紧了一些:“对不起。”

佳南极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动了动,却没有挣开,只是力竭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陈绥宁,过去的四年,我一直在担惊受怕……害怕有一天你会回来;可是现在,只要津津回来……哪怕让她待在你身边,我都心甘情愿。”

淡薄的唇角微微勾起来,却分明不是笑意,陈绥宁的目光掠过了那层毫无生机的玻璃,仿佛没有听见她最后一句话,只是说:“她会回来的。”

整整一日一夜,绑匪一直没有再打电话来。

佳南失神地倚在沙发上,接到沈容的电话。他也是一样的紧张,甚至没有责怪她之前没有通知自己,只简单地说:“别急,佳南,我已经让人去找了,津津会回来的。”

佳南笑了笑,低低地说:“如果那天晚上我听你的话,去了国外,他们也不会找到津津。”

沈容沉默了一会儿:“找到了津津,我们就离开这里。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他这里。绑匪有了消息,还是会联系他。”佳南疲倦地说。

沈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挂了电话。

情绪上的剧烈波动让佳南觉得极度疲倦,她靠在沙发上,沉沉闭上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片黑暗。或许是精神上的自我保护,她最终还是毫无知觉地睡过去了。陈绥宁开门进来,替她盖上了一条毛毯,轻轻掖好。一时之间,却没有将手收回,一点点地,触到她的脸颊。

她脸部的轮廓,同几年前一样柔美,触手温软,或许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更加温和。

陈绥宁坐在她身边,同她一样,慢慢闭上了眼睛,心底似乎也有一个声音,脆弱的、茫然的,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一直选择无视它们,可是在这个雨夜,他爱的女人就在身边,他们一起担心女儿的下落——他知道自己远没有外表那样镇定。

“先生,许小姐在发烧……”老管家放轻了脚步,有些担心地看了佳南一眼,“要不要去看医生?”

陈绥宁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秀长的眉皱在一起,低声说:“去拿点药吧,她大概不会想去医院的。”

“您也休息一下吧。”

陈绥宁看着佳南的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名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皱,霍地站了起来。

“我在想,我们找的方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陈绥宁走到客厅,沉吟着说。

老人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只问:“你是说,绑走津津的人,不是先生的仇家?”

“这几年我很少露面,津津的事,更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谁会知道她是我的女儿?”陈绥宁顺着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说,“如果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警方说那是专业的人贩子手法?而绑匪在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为什么不再联系我?除非……”

老人也紧张起来:“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根本不想送津津回来。”

“也就是说,有人雇了人抢走津津,根本没打算放她回来?”

陈绥宁冷冷笑了笑:“或许有人只是想要津津消失,那么佳南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老人皱起眉,想了很久,悚然心惊:“先生,真的有这种可能。”

陈绥宁拿起外套:“我出去一下,你看着佳南。”

年轻的父母正在为唯一的女儿担心的时候,他们才四岁的小女儿被关在一间潮湿而阴暗的房间里。早上妈妈精心编好的辫子已经散开,津津小小的脸上脏兮兮的——不过,却没有什么泪痕。

她轻轻地用手背拍着身边一个看上去更小的孩子,像个姐姐一样低声安慰:“别哭啦,再哭他们又要过来了。”

小男孩被吓得打了个嗝儿,然后就往津津身边靠了靠,低声抽噎。

木门被推开了,一道人影快步走来,小男孩见到那人,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又哭了。

来的人是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蹲下去,随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小男孩头上,大声骂说:“你再哭!”

津津显然也被吓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人,身子直直地靠着木板床不敢说话。

那人随手拿过桌上的一罐啤酒,大口喝了一半,才醉醺醺地对同伴说:“这次真是大大赚了一笔。不只佣金,这两个估计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说着走到津津身边,俯下身,用力抓起她的小胳膊,捋下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扔给一个同伴:“喏,带去给那人!把剩下的佣金拿回来。”

另外一个中年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他们太不安全了。”

“明天我就去找下家,有人要的话,便宜点也卖了。”男人喵了津津一眼,“这丫头长得倒是不错,还挺乖,不哭不闹的。”

津津身子往后缩了缩,眨了眨眼睛,依旧不说话。

“不是哑巴吧?”

男人作势一掌要打过去,津津吓得抱住头,大声说:“津津很乖的,叔叔别打我!”

那一巴掌就没有打下去,男人随手把两个孩子扔在了床上,打着酒嗝儿出了门,顺手把门反锁上了。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小男孩哭得愈发大声,津津倒是止了哭,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过了很久,她拍拍小男孩的背,歪着头说:“别哭啦,我来讲故事好不好?”

小男孩听着同伴讲的故事,终于慢慢睡着了。津津紧靠着他,歪着头,也睡得迷迷糊糊。梦里并不只她一个人,有妈妈,还有叔叔……妈妈抱着她,柔声说:“津津,害怕的时候不要哭,也不要往后看……”而自己拼命点头,勇敢地对妈妈说:“津津不怕!”抱着自己的那个人变成了叔叔,他正微笑着:“津津别怕,叔叔马上就来救你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津津被叫了起来。那个凶狠的大叔将她提了起来,重重扔在地上:“起来!”

津津踉跄着往前走,又被扔进了一辆破烂的小车里。肩膀撞在了椅座边,她侧身一看,小男孩蜷缩在自己脚边,像只病弱的小猫,似乎什么力气都没了……她连忙伸手去拍拍他的脸颊,小声说:“喂,你没事吧?”

其实小姑娘也不过四岁,对“死”或者“晕倒”之类的事毫无概念,只知道他要是不和自己说话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屏住了呼吸,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了一粒快要融化的巧克力,推推小男孩:“你醒醒,我给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小男孩毫无反应。她小心翼翼地从后座探头,对着前面那个男人说:“叔叔,我想喝水……”

“闭嘴!”男人烦躁地吼了她一声,拉上了车门,津津吓得往后缩了缩,小男孩被吓醒了,哇地哭了一声,男人又回头恶狠狠地说,“再哭把你扔下去!”

津津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手心还攥着巧克力:“别哭,我给你吃这个!”

小男孩一噎一噎地止了哭,津津看到车上多了两个陌生人,他们正低声争执着什么,她又是害怕又是紧张,鼓起勇气,去拉了拉那个女人的衣角:“他吐了……”

女人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陌生男人就说:“……半死不活的样子,买回去还得给他治病……”

“女娃子不错,看上去挺机灵的……”

他们用看待商品的眼光上下打量津津,津津缩回了车厢后边,一声不吭。

似乎过了很久,前边几个人终于达成了协议,拐走津津的男人低声说:“送你们到公路口,你们带着她走。”

车子开始拐弯加速,津津在后边被甩得头都晕了,过了好久才停下来。小男孩的呕吐物让车子里闻起来一片刺鼻的味道,开车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将车窗摇下来,又踩下刹车,回头说:“让他出去吐!”

后车门被拉开了,两个孩子被提了出来。一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桶水,胡乱冲洗了车子,回头示意他们将两个孩子放回车上。

远远地晃过几道车灯,津津的手臂擦在地上,似乎弄破了,她却不哭不闹,跟着爬上了车。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她乖巧的模样,那人倒不再打骂了,踩下油门准备开车。

“叔叔……我的裙子夹住了。”津津拉了拉旁边男人的袖子,怯怯地说。

“停车!”

男人拉开了车门,津津却从车子里掉了出去,小小的一团缩在马路上。

“抓她回来!”

两个男人要跳下车的时候,身后车灯的光亮越来越近了,他们不得不拿手遮了遮强光。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身后那个车队就已经追了上来。当先的一辆路虎急刹车,横在了马路中央。

津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要努力地站起来喊救命,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已经被人腾空抱了起来。

她以为又是坏人,吓得又踢又打:“放开我!救命!”

“津津,是我。”年轻男人的声音低沉,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制止她乱动,“是我,别怕。”

津津眯了眯眼睛,终于渐渐看清了抱住自己的人。

不是梦吧?小家伙揉揉眼睛,使劲地瞪着她,终于停止了挣扎。

她像只小小胖胖的八爪鱼,攀在陈绥宁的肩膀上,大声地说:“爸爸,他们是坏蛋,打他们!”

童声清脆响亮,路边的每个人,不仅是人贩子,还有陈绥宁身后的一群人,都愣在那里。就连陈绥宁自己,几乎在瞬间,身影成了化石,一动都不动。

其实津津对“爸爸”这个词的理解,单纯地只停留在“比叔叔更好”的概念上。她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也悄悄问过同学:“爸爸是什么?”小伙伴告诉她:“爸爸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帮我欺负别人!”津津便一直记在心里。

而现在,陈叔叔找到了自己,在小家伙心里,就是最好的“爸爸”了。

“爸爸,打他们!”小女孩又催促了一声,因为知道自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她的嘴巴瘪了瘪,还带了点哭腔。

陈绥宁终于从一种近乎僵直的状态中醒悟过来,小声在津津耳边说:“爸爸这就去打他们!”

他舍不得放下女儿,就这样抱着她,跨上几步,抓住那个正要匆忙上车逃跑的男人,一拳精准狠厉地勾在他的下颌上,将他击倒在地。

津津拍手叫好,挣扎着说:“爸爸,放我下来!”

陈绥宁含笑放下她,小姑娘还没站稳,就用力踢了人贩子一脚,然后仰头说:“爸爸,还有一个小朋友在车上!”

陈绥宁看着她的小动作,笑得异常骄傲,仿佛很为她此刻的“暴力”感到自豪。他俯身抱起她,柔声说:“我们去把你的小朋友救出来,好不好?”

他的小女儿此刻正环着他的脖子,巴掌不到的小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似乎在责怪他:“爸爸,我等你好久了!妈妈呢?”

“妈妈在家里等你呢。”陈绥宁亲亲她的额头,抱着她往回走,“害怕吗?”

津津歪着头,靠着陈绥宁胸口,认真地想了想:“有一点点。”

他抱着她坐在后座,一边拿出手机:“我们跟妈妈说几句话好吗?”

津津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电话接通,听到那边熟悉的声音,就迫不及待的答应了一声:“妈妈!我是津津!”

陈绥宁抱着女儿,微微闭上了眼睛。

“津津没有害怕!津津想回家……”津津小声地说,此刻因为累了,声音也有些迷糊,陈绥宁从她手里拿过电话,淡淡地说:“她想回家,你就在家里等着吧,我送她过来。”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句“谢谢你”。

他便笑了笑,挂了电话。

津津趴在陈绥宁的膝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沉沉地睡过去了。早上佳南将她打扮得干干净净,碎花裙子可爱明媚,此刻已经脏破得不像样子,手脚还有许多擦破皮的地方。可他的女儿,竟然这样勇敢——那种骄傲与成就感,远远胜过他人生中获得过的一切。

陈绥宁小心地拿自己的外套将她裹起来,一低头,看到她留下的口水,正沾在自己衬衣的胸口,愈发觉得怜爱,忍不住俯下身,拨开津津软软的头发,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小家伙不满地翻了翻身,睡得更熟。

他想起来,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没有哭;佳南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哭——以至于他总觉得自己并不会有类似的感情。

可津津脱口而出叫自己“爸爸”的时候,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眼眶似乎微微有些湿润。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呢?

美好的、柔软的、温暖的,都在那双漂亮而童真的眼睛里,没有黑暗,没有阴霾,没有伤痕。

眼前这个沉睡的小家伙,是自己的女儿啊!

她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在莫名的情况下叫自己“爸爸”——那个瞬间,她让自己觉得,这一生,一切所想、所求都已经满足了。

年轻的父亲忍不住微笑,指尖滑过津津的脸颊。这个轻柔的动作将小家伙弄醒了,她揉揉眼睛,小小的脑袋从西装里探出来,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

陈绥宁笑着揉揉她的鼻子:“你说呢?”

津津认真想了想:“只有爸爸才会帮我打跑坏人……”

小家伙的答案十分诚实,也让陈绥宁哭笑不得,以至于他的回应还带了些酸涩:“你还叫过谁爸爸?”

“没有了。”津津很快地回答,“只有你。”

“津津,坏人带走你的时候,你真的不害怕吗?”

“妈妈一直告诉我,害怕的时候不要哭,也不要回头看。”小家伙摇头,显然只是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还不大明白其中含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还是哭了呢。”

陈绥宁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微笑着说:“津津,既然妈妈教你不要哭,为什么……想要吃巧克力的时候总要哭呢?”

小家伙狡黠地笑了:“因为想要吃巧克力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

陈绥宁将津津送回家的时候,她又沉沉睡过去了。

佳南站在门口等她,见到他抱着小女儿走出电梯。因为松了口气,仿佛全身都失去力气,软软地倚在墙上,只是固执地伸过手去,要接过津津。

他用口型示意她:“睡着了。”

她便只能作罢,看着他将女儿抱进房间,放在小床上。佳南手里抱着一床毯子,想要替她盖上去,一眼看到津津手臂上的伤口,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很勇敢。”陈绥宁负手在一旁看着,“没有哭,还记得帮助别人。”

“是吗?”妈妈微微笑了起来,俯身去亲吻女儿的脸颊,失而复得的感觉让她觉得一切都那样美好,只要她的津津还睡在这张小床上,只要自己还守在她的身边。

她准备起身去拿些纱布和消毒药水,站起的刹那,天昏地旋,不得不抓住了小床的扶手,才没有摔倒。

陈绥宁跨上前一步,轻松抱起她,不容她抗拒地往卧室走去。

她反应不过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放我下来!”

他置若罔闻,将她放在了床上,双臂撑在她身体的两侧,极深极深地注视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吞噬。

良久,佳南的呼吸静静地洒在他下领的地方,视线落在他的胸前,那里亚麻料的衬衣早已经褶皱不堪,上边还有大片的污渍。

“你怎么找到的?”她问,“是谁干的?”

陈绥宁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人贩子。”

佳南却皱紧眉头:“你在骗我——人贩子怎么会找你要赎金?”

他重新将她摁回床上,微微笑了笑:“不要多想了,这些事交给我来处理。我向你保证,没有人再能抢走津津。”

佳南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又惊醒过来。她悄悄起床,披了件衣服,推开女儿的房门。房间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有些微的光线落进来,她看到那张小床上有两个身影,陈绥宁上半身靠在床上,两条腿落在地上,津津就蜷缩在他怀里,睡得好好的。

其实那么小一张床,他睡着一定不会舒服,尤其是用这样难以伸展的姿势。她悄悄走近一些,俯身去看女儿,小家伙裹着毯子,口水沾湿了大片的枕巾。佳南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刚要去摸摸她的脸——仿佛这个动作能确认她的存在。

津津无意识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陈绥宁却立刻惊醒了,他伸出手护住孩子,直到看见佳南,才慢慢地缩回手,坐了起来。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出了房间。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佳南走到客厅,看了看已经渐渐明亮的天色,对陈绥宁说:“坐一会儿吧?”

她去厨房,冲了两杯咖啡出来,其中一杯不加奶不加糖,放在陈绥宁手边,自己手中捧着的那杯用极大的马克杯装着,足足倒了半杯牛奶进去,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觉得很温暖。

“等她醒了,我叫人过来给她检查一下。”

佳南犹豫了一下:“不用这么麻烦——津津皮着呢,以前三天两头地自己蹭破了皮回来。”

“检查一下比较放心。”苦涩的味道让陈绥宁清醒了一些,“你的烧退了吗?”

“我没事。”佳南轻描淡写地说,“津津她……好像也很喜欢你。”

他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说话,佳南却有些惊诧地发现,他不再像是以往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了,那个笑容里竟然带着一丝得意。

“……我不会再反对你和她多接融。”佳南用力握紧了被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谢谢你。”

城市的第一缕阳光从东边慢慢延展开,他平静地看着她,但是那丝笑意却已经消失了。

“这算什么?”陈绥宁的唇角微微一沉,眸色锋锐地看着佳南,“报答我替你找回了女儿?”

佳南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愤怒来得这样快,也这样迅猛,让她有些措手不及:难道自己表达的不是善意吗?

而陈绥宁抿紧了唇,他并不确定刚才自己那句话是不是在赌气,只是在那个瞬间,佳南说出“谢谢”的时候,他知道,她依旧在谨慎地防备自己——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天一夜的心力交瘁,又或者担惊受怕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假如是以前,他可以用很多方法威胁她回到身边,可是现在,除了愤懑,他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各怀着自己的心事,挣扎、矛盾、沉默,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精确无误地找到了妈妈的位置,一头栽了进去。小家伙使劲地抱住佳南的手臂,一边嘟囔着:“妈妈,我好想你……”

是在梦游吧?

佳南忍不住低头,看着女儿眼睛还紧闭着,睡觉的姿势几乎没有变。她抱着女儿站起来去房间,努力去忽略刚才那一幕。

跨进小房间的时候,她听到他离开前最后一句话,疲倦而沙哑的:“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像个一厢情愿的傻子。”

第二日一早,沈容就匆匆赶来了。

佳南刚刚给女儿换了衣服,见到他便笑着问:“吃早饭了吗?在这里吃吧。”

津津睡醒了就坐不住,摇摇摆摆地出来,冲沈容笑:“叔叔早!”

沈容俯身看着小姑娘,眸色莫名暗沉。他很快掩饰起这片刻失态,抱起津津:“津津真勇敢。”

津津也不谦虚:“津津和爸爸一样勇敢!”

沈容怔了怔。身后哐当一声,佳南手里的杯子摔碎在地上,她只是看着女儿,竟说不出话来。

“谁教你喊爸爸的?”佳南有些无力地坐下,看着一脸无辜的女儿,心思蓦然乱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分辨不出对陈绥宁的感情,是恨,是惧怕,还是隐约包含着的……感激?

津津嘟着嘴巴:“爸爸才帮我打跑坏人……”

沈容将她放在地上,淡淡地说:“津津先回房间去玩。”他耐心等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才走到佳南面前,语气微凉:“他救了津津,你就心软了?”

佳南有些无措地抬起头:“不是……我没有……”

“他是救了津津,可是一开始,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架她?还是因为陈绥宁!”他一字一句地说,“许佳南,你姓许,津津也姓许,想想你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话字字如刀,精准而残忍地劈在佳南心口,迫得她难以呼吸。她低着头,喃喃地说:“我知道……”

沈容注视她许久,径直转身走到门口:“我现在去找他。”

佳南一惊:“你要干什么?”

他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狠厉的神色:“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阿容!”佳南有些慌乱地喊住他,“你要干什么?”

他停下脚步,冷冷地笑了笑:“许佳南,四年前,如果不是因为你心软,陈绥宁根本不会有机会翻身——既然这样,那么现在我帮你去做完。”

佳南的脸上蓦然失去了血色,她伸手扶着沙发站起来,轻声说:“那时候的情况你很清楚……陈绥宁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是不想动手。我……”

沈容踏上一步,轻蔑地笑了笑:“既然你明知道那时候他不会动手,还放过他?”

佳南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四年前在翡海,意外得知了自己怀孕的时候,佳南也是一样混乱的心情。她曾经对陈绥宁说“永远不会为他生孩子”,可如今腹中的也是鲜活的生命,是她自己的孩子。

有人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习惯性轨道。许佳南做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选择,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当作是一切结束后,命运送给自己的……残酷却温情的礼物吧。

彼时翡海沸沸扬扬的新闻都是与陈绥宁有关。而她放下了一切,博列尼、滨海、OME……这些都不再和她有关。她只是想找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静静地隐匿下来,等待孩子的出生。

后来的很多个夜里,佳南抱着津津,哄她入睡的时候,都会微笑着想:那是她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抉择。

巨大的关门声让她从回忆中惊醒,佳南看着空气中激扬起的灰尘,隐隐有些不安。

沈容真的变了——或许是这些年在商场上的打拼与成功让他越发独断,她手中拿着电话,犹豫着要不要再打电话劝阻,津津却跑了出来:“妈妈!”

她跑到佳南面前,被沈容扔在地上的衣服绊了绊。小丫头摔在地上也不哭,只是低声哼哼,求救般看着妈妈。

佳南伸手将她捞起来,小丫头却低头看着地上,“咦”了一声。

“摔疼了?”佳南替她揉揉膝盖。

“不是,妈妈,那是我的!”津津指着地上那个金色的镯子,“你看。”

佳南伸手拾起来:“什么时候掉了?”

“是从沈叔叔口袋掉出来的。”津津有些奇怪,“可是昨天晚上,那个坏蛋把它抢走了,怎么会在沈叔叔这里呢?”

佳南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津津,你没记错?”

津津伸出自己胖胖的胳膊给妈妈看,嘟起了嘴巴:“妈妈,你看,那个坏蛋还把津津的手弄破了。”

她的手腕上果然有擦伤的痕迹,大约是镯子被摘下的时候弄伤的。

佳南抿了抿唇,镯子为什么会在沈容这里?他明明也和自己一样焦急地四处找津津啊……

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手指颤抖着拨出沈容的电话。

对方电话已关机。

她想了想,又拨陈绥宁的电话。

也是关机。

她心底愈发不安,转而拨了陈绥宁家中的电话。

幸而林管家接了起来。她匆匆地问:“陈绥宁在吗?”

管家的声音微微有些惊诧:“许小姐?陈先生不在。”

“我想问你昨晚的事……”佳南踌躇了一会儿,“就是在找到津津之前,陈绥宁和你说的那些话。”

老管家沉默了一会儿:“您都听到了?”

“是。他说有人想让津津消失,我就不会原谅他了……是什么意思?”佳南鼓起勇气问,“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先生也只是猜测。”

“可他真的找到津津了!”佳南皱眉,“他人呢?”

“先生一直没回来。”老人犹豫了一下,“不过据我所知,先生习惯在四季的顶层用早餐。”

十分钟后,林管家过来接津津,并且送来了房卡。

佳南牵着女儿的手,将她交到老人手里,低声吩咐:“要听话,不许和爷爷闹。”

津津眨眨眼睛,响亮地答应:“知道!”转过头,她就拉着老人的手,大声说:“爷爷,我记得你!大熊是你送给我的!”

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是啊,是啊!”

佳南目送他们离去,独自开车去四季找陈绥宁。

到了酒店,拿房卡问了前台,小姐微笑着说:“陈先生是早上入住的,就在顶楼套房。”

陈绥宁在这里,佳南微微松了口气。

电梯升至顶楼,佳南用房卡开了门,套间宽敞,装修得明快而不是奢华,是他喜欢的风格。

“陈绥宁?”她看到他的外套就扔在沙发上,想必人也在左近。

房间里空落落的,没人应答。

佳南四周转了一圈,才在房间一侧找到了一个旋转阶梯,大约是可以通往楼上。她小心翼翼地拾级往上,推开玻璃门是一个恒温游泳池。

就在不远的地方,她看到沈容铁青到近乎狰狞的表情,而陈绥宁背对着自己,一贯从容不迫地靠墙站着。

她本想走上前,趁这个机会将一切都问清楚,忽然听到陈绥宁一句话,蓦然让她僵在原地。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些微讽刺——

“……真不愧的许彦海的亲生儿子。”

佳南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密密起了冷汗,他们在说什么?

沈容是爸爸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自己却全然不知?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真是沉得住气,过了四年多,还能什么都瞒着她……”沈容冷冷笑了笑,“既然你打算这一辈子都这样瞒下去了,又何必再回来?”

陈绥宁懒懒地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似是没有耐心与他说下去了:“其实你来得正好,我也想要找你。”

“原本你要待在佳南身边,我不介意。但是你不该找人绑架津津——”陈绥宁话锋一转,异常锐利,“想要让她消失,佳南心灰意冷地跟你离开?这种事,大概真的只有你们父子做得出来。”

沈容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小杂种?不错,是我找人绑架的——”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恶毒,“如果你不回来,我陪在她们身边,一切都很好!可是你一回来,她竟然叫你爸爸,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佳南生下来!”

陈绥宁微微摇了摇头:“沈容,你真的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

他重新站起来,那种慑人凌然的气势在刹那间回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佳南一个人来了这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生的孩子?”他讽刺地笑了笑,“你以为没有我插手,当年你能安然无恙地把一切资产转移出翡海,又顺风顺水地在楚天重新开始?”

沈容脸色微微一白,喃喃地说:“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不是在帮你,我是为了佳南。”他的语气忽而变得苍凉而温柔,“直到前天,我还宁愿你们父子伪善地骗她一辈子,她也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

沈容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跨上一步,站在沈容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口,短促却有力地说:“可你越界了,沈容——”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开口,“你怎么敢——怎么敢动津津?”

哪怕这几年在楚天叱咤风云,沈容这一刻竟也觉得惧怕,结巴说:“我……我……”

父子……伪善……欺骗……绑架……津津……

佳南手脚冰凉,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曾被身边最亲近的人欺骗,而现在,噩梦又回来了——被她视为亲人的沈容,竟然也瞒着她这么多的事。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去深想,只是一步步地,麻木得像是机器人一样走出来:“你们在说什么?还瞒着我什么事?”

陈绥宁并不知道她竟会此刻出现,惊讶之下放开了沈容,竟说不出话来。

佳南走到沈容面前,才发觉这么几步路,她竟手心冰凉,出了一手的汗。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乞求:“你是爸爸的亲生儿子,就是我的亲哥哥?”

沈容的眼睛赤红,隐约还带着一分疯狂,握住了佳南的手:“我不是你的哥哥!佳南我不是你哥哥!”

佳南瑟缩着后退半步,目光渐渐落在陈绥宁身上,而他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眸色下亦是情绪涌动。良久,才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地说:“他没骗你——你不是他妹妹。因为,你的亲生父亲不是许彦海。”

“听到了吗?佳南!听到了吗!我不是你哥哥——”沈容语无伦次地说,“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带着津津一起走。”

佳南的心脏似乎有片刻停止跳动了,一句“你骗我”脱口而出,直到翻滚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深呼吸:“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许彦海的女儿,那是谁的女儿?你们怎么会知道的?又为什么要瞒着我?”

如果她不是许彦海的女儿,那么之前自己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她说得艰难,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停顿,才能攒足说完的勇气。

沈容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的脸色渐渐灰败,良久,才嘶哑着声音说:“佳南,你……都听到了?”

嘴角泛出淡淡的苦涩,佳南看着这个自己向来敬重的、兄长般的人,慢慢地问:“你真的……绑架了津津?”

她的语气这样冷淡与疏离,令他的胸口如遭重击——沈容踉跄着后退一步,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是气昏了头……对不起,佳南……”

“四年前,爸爸让我把所有的资产转到你的名下……沈容,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是不是?”佳南隐约记起陈绥宁对自己提起过,那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她不在乎有多少钱,最后钱又给了谁……可是现在想起来,那些自己用伤痛、尊严换来的东西,原来,只是成全了别人的算计。

沈容看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她什么都知道了……那些阴暗的、肮脏的往事……最后的希望仿佛化成了手中的细沙,一点点从指缝间滑落……他绝望地退开一步,看见陈绥宁的侧脸——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疼惜而专注,或许因为太过小心翼翼,反倒没有上前安慰,只是无声地牵住她的手,紧紧的,不再放开。

“陈绥宁,我得不到她,你也休想!”他疯了一样冲过去,看见泳池边的躺椅上放着水果和餐具,顺手便抓了一把锋利的西餐刀,直直戳向陈绥宁。

陈绥宁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佳南,自己的手臂却被划开长长的一道伤口,鲜血四溅。

许是红色又一次刺激了沈容,他更加疯狂地扑了上去,那把刀就抵在了他颈部动脉的地方。

“沈容!”佳南尖叫起来,“住手!”

“佳南,你不要相信……他是个魔鬼,我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沈容的动作顿了顿,笑得残酷,“你绝不能回到他身边!”

“你住手!”佳南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正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你放下刀——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沈容,我怎么会相信他呢?”她勉力让自己笑着,“经历过以前的那些事,陈绥宁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信!”

沈容停下了动作,迟疑地问:“真的?”

“真的,沈容。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和你,还有津津,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佳南说,“你不要杀他,杀了他,你要坐牢……就不能带我们离开了。沈容……你为了他这种禽兽,真的不值得!”

陈绥宁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竟也慢慢黯然下来,轻声说:“佳南,到了现在,你还是不信我……”

“陈绥宁,你以为你演这出戏给我看,骗我来这里,我就傻乎乎地信了?”佳南冷笑了一声,“我来这里,本就是想跟你说清楚——你离开楚天吧,我们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沈容满脸喜色,终于放松了戒备,那把刀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转身走向佳南。陈绥宁反手就是一拳,击打在他的后颈上,他望着佳南,身体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陈绥宁站在原地了,似乎忘了手上的伤口,向来淡漠的脸上竟是难辨悲喜的表情:“小囡,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到了现在,你宁愿信他,也不愿信我?”

直到此刻,佳南一颗心缓缓地落了下来。她艰难地抬头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却蓦然间天旋地转,眼前望出去,只剩沉沉的一片黑色。

或许是太累太累,这一觉睡了极长的时间。

仿佛梦境能逃避什么似的,佳南并不愿即刻醒来。

她听到有男声在低低地说话,却只是想要将耳朵捂起来,然而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他的声音……她能感受到他就在附近。

那些声音终于又化作幻影,隔了很久,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中,她仿佛听到海的声音,前边的身影修长,他回头喊她:“小囡,快点!这里!”

那是她第一次见陈绥宁的场景吧?

洁白无瑕、青春年少时的情景,她一直以为自己遗忘了,却又在此刻重现。

这一次,他回身抓住自己的手,低声说:“小囡,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明明是喜悦的、懵懂的爱恋,却又仿佛经历了重生,让她生出悲怆的意味。她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一切却是徒劳的。

海水倏然卷高,将她的长裙尽数沾湿,亦将眼前的男人卷走,她终于拼命点头,却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

终于还是迟了。

哪怕她有勇气放弃一切,也还是迟了。

“妈咪,妈咪,你怎么哭了?”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长发蹭着妈妈的脸,像是一只讨乖的小猫。

佳南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津津紧张地盯着自己,她的身后,是独属医院病房的白色。

她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津津见到妈妈醒了,摇醒一旁的老人:“爷爷,妈咪醒了!”

“醒了?”管家下意识地去摁床头的呼叫器,长舒了口气。

“他呢?”佳南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沙漠中的旅人,却终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老管家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先生送你来医院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佳南闭了闭眼睛,控制不住地,眼角有泪水滑落下来。

津津趴在床边,小心地替妈妈擦掉了那滴眼泪,像大人一样安慰她:“妈妈别哭,打针不痛的。”

佳南冲女儿笑了笑:“津津自己去画画好吗?妈妈和爷爷说几句话。”

老人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许小姐,我老了……很多事都忘了……可你知道吗?我现在能想起来的,是先生离开OME的时候。

“那时整个翡海的狗仔都在拼了命地挖先生的新闻,而你呢,能平平安安地离开,在这里住下来……可以说,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保护你了。OME的事,他几乎没管,由它自生自灭。

“津津也是在这间医院出生的吧……其实先生那天在,只是在楼下,没有上来看你。津津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小,放在恒温箱里,先生悄悄地去看了,回来高兴得和孩子一样。

“津津上幼儿园的时候,先生知道你为选学校的事伤脑筋,不是嫌太远,就是觉得教育质量不好……直到隔壁新建的小区适时开了一家幼儿园。这种事,除了他,还有谁能办到?

“许小姐,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佳南怔怔的,大脑艰难地消化着这么多信息,又仿佛是在听一个旁人的故事。

“那我爸爸呢?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一五一十地将所有的事都说了。从她的身世,许彦海做的一切,到陈绥宁的隐忍、复仇:“……许小姐,那个时候的先生,到底还是个冲动的年轻人……他越是在意你,就越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很多事,他不该那么做的。可那些事,何尝又不是许彦海精心设计的?!

“这几年,他心里明明知道真相,却瞒着你,怕你再受一次打击……”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一心一意维护的秘密,害怕自己知道的秘密。眼泪印染在雪白的枕巾上,仿佛大朵大朵的白玫瑰绽开,佳南低低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问:“他人呢?”

老管家是真的不知道:“他没说去了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他是累了。”老人又一次叹了口气,“您是不是和他说过什么?”

是因为那些话吗?

以他的聪明睿智,他听不出那些话是为了骗沈容放下刀吗?

“对了,沈容涉嫌绑架,已经被抓了——当然,还有些涉及经济犯罪,本来先生并不想为难他,只是这一次,他不该动津津的……”

佳南静静听着,忽然觉得那些旁人的事,与自己全然无关。她只是有了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是因为那些模糊的往事,还是因为那个让自己爱恨纠缠了半辈子的男人呢?

此刻,自己已经无力辨别了。

除了疲倦和重感冒,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佳南在三天后出院。

这些天,老管家将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陈绥宁再也没有出现。

津津好几次都哭闹着要找爸爸,老人看着小女孩,却无能为力。

他不想让人找到的时候,有谁能找到他?

他无声摸摸小女孩的头:“这个世界,能找到爸爸的,只有你妈妈吧?”他回身看着站在落地窗旁边的女子,“可是他们之间的事……大约谁都不明白。”

津津似懂非懂地看着爷爷,奇迹般地没有再哭闹。

而佳南从窗边转身,像是下定了决心,走到老人面前:“我想出去两天,这段时间,津津麻烦您照顾一下。”

天气已是初冬,佳南独自开着车,在导航仪上输入了一个古镇的地址。

机器嘀的一声,显示距离此处有五小时的车程。她将车子开上了高速,一路上的景致熟悉而又陌生。

那个时候,他带自己去过一次。正是情妇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她缩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愿出来,他便强行带她离开,去了那一处世外桃源。彼时她看上去的一切都蒙上阴影,自以为清醒地认定这是他为了折磨自己而自导自演一场好戏。他亦总是强硬地不愿解释,仿佛彼此伤害才是两人惯常的生存之道。

而现在,物是人非,她只能凭着过往的那些气息,重新找到他。

天色渐渐变黑,最终车子在那座小小的镇子前停下。

佳南打量着周围,一样的牌坊、建筑、青山绿水,却多了几分热闹。三年的时间,旅游开发终于打破了小镇的宁静,就连那座让自己迷路的东山,如今也成了4A级的风景区。

佳南竖起了风衣的领子,走在那条青石板小路上,似乎再拐一个弯,就是他们曾经住的地方了。

这个时间,小镇上刚刚亮起灯笼,木质门板上的上方,火红的长龙一般蜿蜒出去,平添了几分暖意。她还记得那时自己从澡堂出来,身边一群孩子蹦跳着过去……没错,就是这里。

然而一拐弯,她愣住了。

本该是一连排的小院落,如今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汪湖水,碧澄澄的,映着淡黄的新月,分外宁静。

果真是物是人非。

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没有向她解释什么,也没有听她解释,就这样走了。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疲倦、失落一层层泛上来,无力自拔。

被风吹得近乎僵硬的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落,很快变得更加寒冷。她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竭力在脑海中搜索他的去向,却还是一无所获。

夜更加浓黑,稠得似是黑洞,能将人影吞噬,佳南终于转身,麻木地往回走。

转过了那条小径,小镇上的灯都关了,一丝人影也无,她似是孤魂野鬼,独自在这里飘荡。

忽然有人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相触的肌肤温热而熟悉,甚至空气中都带着浅浅的、他的味道,佳南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道人影。

他的脸色半暗,轮廓比起往日更加消瘦清隽,深邃黝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要将她吞噬进去。

“你……”她的声音蓦然间哑了,这一刻,所有的软弱重新回来,她不是受尽伤害而奋力反抗的许佳南,不是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母亲,她什么都不是,只是初认识陈绥宁的小囡,满心只剩委屈,“你……一直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叫我?”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明亮的双目中竟也有一丝彷徨:“我也害怕……小囡,你不转过身,我不敢……怕那个人,到底不是你。”

“是我。”她终于哭出声,“是我。”

他终于放心大笑,将她拢在怀里,轻吻在她的发梢:“我在想……你究竟会不会来,会不会找到这里。”

她呜咽着低声哭泣,肩膀轻轻耸动间,仿佛小小的动物。

陈绥宁抱着她,原本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她,告诉她这些年的悔恨,告诉她对津津的爱和思念,可最终,他只是微微笑着,修长的手指抚在她的唇间,简短地说:“谢谢你。”

她在泪眼迷蒙间抬眼看他。

“谢谢你愿意原谅我。”他的声线温柔而专注:“你知道吗……原本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一生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