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魔宫,厉深脚踩混沌斧,飞身而下。
周边的空气越来越炙热,在烈焰火山深处便是锁魂堂所在,越往深处,浓郁到可怖的黑雾就越来越多,这是因为毗邻魔界最深处。
厉深面无表情,直接飞向第七重深渊裂缝,魔界的至高禁地。
第六重与第七重,严格来说是相互粘连、相互融合的。
第七重既有烈焰的灼热,又有幽深不见底的绝望与黑暗,连天幕都是黑沉沉的。
寻常的魔修若是到这里,一不小心便身死魂消。
他走在晦暗可怖的峡谷中,掠过高耸入天幕的黑漆漆群山,拂过可怖的黑雾,终于抵达了半山腰。
这座山极为巨大巍峨,半山腰处出现一处建筑。
与寻常的房屋风格不同,通体漆黑,散发着阴森可怖的气息。
半山腰处,耸立巨大的玄铁牢门,预示着这里绝非什么良善之所。
玄铁门外站着两个守卫的魔兵,无一不是魔界顶尖的暗卫。
暗卫躬身禀告说:“今日唐易没有异动,只要了一些柳条与草叶,编织了一天,没有说话。”
厉深冷冷启唇,“用膳了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只用了一碗粥。她现在与普通人无异,我一直担心连续不进饭会生病,端过去的时候特意嘱咐她多吃一点,可是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用了半碗粥。”
“知道了,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巨大的玄铁门“吱嘎”一声打开。
厉深迈步进了院落。
黑色靴底踩在黑到纯粹的石板上,只有轻微的声音。
院内布置极为简单,只有黑色的石椅与黑色的石凳。
他垂眸看去,银色的锁链蜿蜒铺陈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到屋内。
这锁链与噬骨链如出一辙,没有钥匙无法打开,可以让她在庭院范围内活动。
厉深脚步重了些,走近殿内,然而却一片寂静,只有隐约的悉悉簌簌声。
他走进殿内。
殿内只有简易的设施,入目便看到唐易坐在石椅前,而银色锁链蔓延到停留在她的脚踝上。
从脚踝往上看去,白裙微微垂地,她素着一张脸,长发披散,凝神编织竹篮。
而另外一抹森冷的光便在手腕处微闪,噬骨链连接左右手腕,银色的链锁坠在编织到一半的竹篮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作响。
伤痕累累的手指已经结了痂,她小心地避开伤口,手指动作很慢。
厉深走进来。
唐易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根本不曾看他一眼。
这些天来,她从不开口对他说话,更是将他视若无物,仿佛面前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他死了,活了,都与她毫无关系。
或者……她的漠视,便是对他仍然活着的愤怒与憎恶。
厉深的唇角勾起一丝笑。
那淡色的笑容里,透着恨意与冷漠。
……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唐易面前,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
他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她如此践踏于他。
她的心,比铁块冰锥还要冷硬。
唐易觉察到厉深到来,指尖微微停顿。
顷刻,头也不抬,她捏紧了柳条,继续编织起来。
“你宁愿去面对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吗?”
厉深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凉薄、森冷,是从未有过的阴寒。
唐易终于抬眼看他。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而她的目光中透着让人心悸的痛意,似是流干了眼泪的哀伤,看的厉深心头一滞。
然而下一秒就消逝不见,他恍惚觉得,那目光是错觉。
唐易低头。
半晌,才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我没有要说的……你说我能要我想要的东西,能不能把我的手链给我。”
厉深冷漠看她,“你还想怎么样?你现在灵丹已碎,还想要逃走吗?”
唐易抿了抿苍白的唇,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你想要的自由,是想杀了我离开。可惜,我没死,你也永远回不到仙界了。”
他不急不缓地拿起桌上的酒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饮而尽。
唐易微微垂眸,不再说话。
她将最后一点编织好,一个小小的竹篮便编织成了,她站起身来,将竹篮放在一边。
随着她的动作,手脚的锁链轻微作响。
厉深循着目光看去,能清晰的看到脖颈处、赤着的双足上、以及手腕上无数的鞭伤与伤痕。
他的眸中风起云涌。
霍然,厉深站起上来,朝着唐易走去,忽然一下捏住她脆弱的喉咙。
她被迫仰头。
强烈的窒息让她紧紧皱着眉头,却一声不吭,没有丝毫的反抗。
青丝散乱垂落,露出脖颈处白皙的肌肤,指尖摩挲着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鞭痕与层层伤疤,厉深的眸光幽幽暗了下来。
“我刚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这是一场荒诞的梦。”
“然而,你杀死我的那每一瞬间,每一秒,你的每一句话,我都在耳边,历历在目。”
“你骗我说爱我,叛变魔界,亲手杀了我,每一瞬间都在我眼中回放,想到那一刻,我便恨不得亲手杀了你。但是你以为,死就这么容易吗?”
“现在仙界魔界都认为你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你。这些天你什么也不说,只是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以为我就会放松警惕吗?你以为我还会顾念着那些你给我营造的可笑温情,给你储物手链吗?”
“我太了解你了。”
“你这半个月来,根本就不正常,你在筹谋什么?你杀了我一次不够,还要再杀我第二次吗?”
唐易微不可见的僵了僵,她抬头,清澈的眼眸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她苍白的唇微抖,“我没有。”
他冷呵一声,“今日你要储物手链,明日便是要杀我,我厉深的第二次性命,你也要取吗?你恨不得我从未出现,你恨我恨到这种程度?”
他低头吻去。
唐易却拼命挣扎,贝齿咬破了厉深的唇。
他愠怒地擦了擦唇上的血迹,捏着她喉咙的力道更深。
唐易的身体甚至连凡人都不如,实在是太虚弱了,喉咙处的窒息让她越来越晕眩,她微微闭上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死去。
厉深眸子一点点的沉沦,他死死地盯着唐易痛苦的脸,手指缓缓松开。
“咳咳咳……”
喉咙被松开,她倒退几步,无力地滑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猛烈的咳嗽着,疯狂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良久,她捂着喉咙,眼圈发红。
垂眸的视野里,只有不远处厉深黑色的袍角,和镶着银色暗纹的靴子。
可怕的沉默。
半晌,厉深欲走向唐易,唐易忍不住往后挪动,“你别过来!你别碰我!”
厉深骤停,神色阴戾:“你当真恨我恨到这种程度?”
唐易惨笑一声,抬眸与他对视:
“我恨,我恨不得再杀你一次。只恨我现在沦落成废人,任你们摆布。”
“我与魔界不死不休,我恨魔界,更恨……”
她顿了顿,“更恨你,恨不得再亲手杀了你。”
“血海深仇,一刻也不敢忘,你不要再碰我了。”
厉深的眼眸充血。
根本就从未爱过。
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这几十年来,从头到尾,都是阴谋。
他的心头涌起巨大的痛苦与仇恨,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变成可笑的笑柄,历历在目的往事在无情嘲弄着他。
他不过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亦是如此。
手指缓缓的捏成拳头,厉深一手将她揽起,往床边走去。
唐易撑起身体,抬眸看他,“你不如杀了我!”
厉深的眸子里是可怕,冷漠的黑雾在汹涌,几乎不似真人。
轻盈的白纱拂过他的指尖。
厉深细弱呢喃的声音恍如从地狱中走来,“你以为,你是谁?”
唐易刹那间,眼圈便红了。
心脏几乎要碎成无数片,厉深的意思她自然明白。
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唐易缓缓地合上眼,泪水从眼角缓缓的滑落,灼热到厉深的指尖。
她的喉头哽咽。
她知道,他已经不爱他了。
-
那天之后,厉深白日在魔宫,晚上依旧来深渊裂缝,只是两个人沉默着,谁也不再主动开口说话。
厉深将她从锁魂堂救出来之后,每天按时给她上药,这些日子过去,唐易的外伤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伤疤还需要慢慢褪去。
除了将她关在这里,确实不曾苛待于她。
有时候魔宫公务繁忙,他来的有些晚了,唐易迷迷糊糊睁眼,总是看到厉深在凝视着她,也不说杀她,只是一直看着唐易。
唐易的灵识海中越来越脆弱,她日不能睡,夜不能寐,腰好疼,背好疼……不仅如此,还常常会陷入到幻境。
几十年来的一点一滴从她的眼前过去,更多的时候,眼前的画面是模糊的,耳边听到的声音是隐约的,她渐渐明白,她的死期快要到了。
唐易以为这几日厉深便要杀了她,却迟迟没有等来。
可是她明白,国师大人与厉深不会让她活那么久。
每日的晚上,唐易侧躺在一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
这里暗不见底,连窗外都是一片可怖的黑雾,窗户是由玄铁所制成,只能看到被切割的竖条。
唐易昏睡过去,隐隐约约间,听到有人的说话声。
“你答应我的,亲手杀了她。”
声音低沉听不清楚,唐易知道那是厉深的声音:“还有三日,国师大人便急了?”
一声权杖与混沌斧碰撞的闷沉声,国师大人冷声说:“我现在杀了她,你还敢拦我?”
“我说了,唐易的命,只能我来取。”
厉深话语涔涔,“魔君的承诺国师大人竟也不信?三日后我便亲自杀了她,但是在此之前,谁也不能动她!”
“好,那我便等你的亲自手刃。”
唐易的灵识海中如同风中残烛,一阵可怕的痛苦席卷灵魂,耳边的声音刹那间什么也听不到了。
……
“厉深,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我想去魔界,再看一看。”
“你还想耍花招?”
“我灵力已经被锁魂堂废了,现在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能耍什么花招呢?”
唐易苦笑一声,“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连我的脚腕也锁上噬骨链,我想,没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从魔君大人的手中逃脱。”
他沉沉看向唐易,“你想出深渊裂缝?不可能。”
“我只是想死前,再看一眼自己爱过、也恨过的魔界。”
厉深极为嘲讽地看着她,“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唐易滞了一瞬,掩去了那一抹异样。
她僵硬地说:“我都变成这样的废人,日日夜夜都在你眼皮底下,你不用对我那么警惕。”
厉深笑了,笑得毫无温度。“唐易,我太了解你了,我清楚的明白,你又在设计骗我。”
“你想死?还是想再杀我一次?”
“也是……你这种人,不到真的身死魂消的那一刻,根本无法预料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我甚至怀疑……锁魂堂也困不住你,我也困不住你……”
他的手指缓缓地抚向唐易的喉咙,在他宽大的手掌中,那喉咙脆弱的仿佛一下便被折断。
“不管你筹谋什么,都是妄想。”
唐易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一眼魔界,便回来,好不好?”
许久许久……
“好,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里冷硬,听不出一丝的弧度。
……
这天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厉深来了,她的指尖一丝力气都没有,任由厉深给她换上了衣服,穿上了鞋子。
她靠在厉深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他。
厉深微微俯身,拿出钥匙,将她脚踝上贯通庭院的银色锁链打开。
他低头看着唐易的脚,迟疑了一下,还是掏出来噬骨链扣在她的脚踝上。
没人敢轻视一个曾经的顶级强者,尽管唐易如今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他不敢再失败。
噬骨链冰冷刺骨,快速地蔓延缠绕。
唐易的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厉深到底不是洛清,他还是心软了……
他竟然敢再次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敢放自己出去。
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毫不留情,就应该彻彻底底将她留在深渊裂缝,不给她一丝逃跑的机会。对于敌人,本就该彻彻底底封锁任何生机。
厉深站起身来,给她披上黑色斗篷,严严实实地罩住她,只露出一张素白到透明的脸。
唐易晃了晃手腕上的噬骨链,踢了踢脚踝上的噬骨链,苦笑一声,“魔君大人,你对我未免太过于谨慎了。”
“对于仇人,自然要谨慎一点,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他意有所指。
“你觉着,现在的魔界,还有谁能让你吃亏?”
“你提醒了我。”
他手中光芒一闪,一块黑色丝巾出现在手中,将唐易的脸也遮盖起来。
唐易只露出一双眼睛,略无奈地看着他:“你还真是对我不放心。”
谁敢对唐易放心?
厉深这些天第一次从头到尾审视唐易,他甚至都惊觉出一身冷汗,能在魔界筹谋这么久而不被发现,直至成功刺杀,这是世间罕见的强者。
他太了解她。
她现在看上去人畜无害,连气焰都消失了,可是他清楚明白,唐易又在算计别的。
她想要回仙界,想要离开他。
他竟然不知道要拿唐易怎么办。
“东方皎玉来找过我,问我要你,我告诉他,已经杀了你。”
他嘲讽地笑了,“没想到,东方皎玉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竟然敢只身来魔界撒野。”
“从那之后,锁魂堂汇报消息,东方皎玉和无上堂派了人在魔都,怕是还不相信你死了,仍在寻你。”
他脸上毫无表情,“你别想着能与他们联系,也别想着能杀我,待我发现有任何倪端,你会后悔的。”
然而怎么让唐易后悔,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谁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虚张声势。
唐易眨了眨眼睛,苍白的唇弯起。
“魔君大人,我那时杀你,是因为你魂魄离体,而我又是魔界一顶一的高手,这才得手。现在你是魔界第一的高手,而我不过是一个废人,你对自己,未免太过没有自信心了。”
厉深的脸色有些难看,她仿佛永远知道如何能将自己激怒。
“是,你确实很厉害,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是二流魔修,当初排查的时候根本没将重点放在你身上……没想到你竟然隐瞒了实力,竟然是魔界一顶一的高手。在冥河瀑布,若非我有混沌之气,怕是被你给逃了。”
唐易若有所思地说:“可惜没在冰川杀了你……若我在仙界,我们应该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吧?”
厉深磨了磨牙,伸手穿进唐易的黑袍中,死死抓住唐易的手。
咬牙切齿地说:“仙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去了。”
噬骨链从唐易手腕处蔓延,穿透骨髓,他能感受到噬骨链冰冷的温度。
他冷声说:“你想去哪里?”
唐易不答,反而主动反手握住厉深的手。
厉深身体一僵,直接抽开手。
唐易的指尖空落落的,她低低笑起来,“你看,你都厌恶我这个杀你的仇人到这种程度,还何苦日日夜夜与我同塌而眠……只是为了羞辱我?”
厉深喉结滚动,半晌没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