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徐翘被他这一下蹭得手脚发软,像成了一滩没骨头的泥巴,居然一时有些动不了。

幸好电梯门再次移开的响动让她恢复了清明的神志。她在脚步声渐近的刹那一把推开了他。

然后听到“砰”一声闷响,程浪的后背撞上了墙壁。

与此同时,对门的邻居走过拐角,满脸惊慌诧异地看着两人,表情像在目睹家暴现场。

徐翘心里一咯噔,心说自己也没使什么劲儿啊。眼看邻居歪着头,用一种“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的责备眼神打量她,她尴尬一笑,拉过程浪的胳膊:“哎,看看你,喝这么多酒,站不稳了吧!”

然后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将人往屋里拖。

把程浪拽进门后,刚打开客厅顶灯,徐翘还没分神去想接下来该怎样,见他杵在玄关,又执着地问了她一遍:“你是不是去给宋冕过生日了?”

徐翘脱掉高跟鞋,一言难尽地对他摊了摊手:“我本来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跟他在餐厅偶遇,一起吃了顿午饭——这事是这么个前因后果。”

“所以你给他过了生日。”程浪用十分缓慢的语速下了这个悲伤的结论。

徐翘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

这是真醉了听不懂,还是装醉找茬呢?

她观察起他的脸色,没发现有不正常的酡红,但看他神情变化和肢体反应,又确实有些迟钝。

“你先给我老实站在这里别动。”徐翘捉摸不透他,警告地看他一眼,拿起手机走进卧室,关上门后,给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的高特助打了个电话,压低声问他程浪今晚怎么回事。

“啊?小程总去了您那里吗?”高瑞愣了愣,“我大概一个小时前才把他送回了丽山公馆。”

“他从哪里回的公馆?”

“小程总今天下午参加了并购隆岸的签约仪式,晚上跟隆岸的何董和几位高层吃饭,席上确实喝了不少酒。”

“所以你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已经醉了吗?”

“那时候看不太出来,小程总醉酒慢,而且不上脸,上耳朵,您瞧瞧他现在耳根红不红?”

徐翘走回玄关,因为穿了平底拖鞋,一眼张望不到他耳后,她朝他招招手:“头低下来。”

程浪眉头皱着,大概不太舒服,但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哦,”徐翘重新踱步走回房间,“是挺红的欸,不过他喝醉酒怎么是这副模样啊?”

“呃,您是指什么样?”

这一般人喝大了,不说动手动脚,起码动嘴撒泼吧,比如她就是,可程浪看起来虽然有些不机灵,却依旧维持着正经的平静,说醉不像醉的,搞得她刚刚还怀疑他在装神弄鬼。

“就……”徐翘想了半天形容词,“小狗似的。”

高瑞沉吟片刻,从她的语气判断这回的“狗”字不是贬义,似乎是夸程浪乖巧的意思,于是呵呵一笑:“可能只是在您面前吧,不过小程总酒品确实不错,醉了也不闹,去年在玉锦坊Muse陪您玩游戏那次,他不是也喝了不少嘛,散场后回公司加班,还接连开了三个视频会议,我差点都没发现他醉了。”

牛逼。喝醉了不撒酒疯,拉员工开会,你不当总裁谁当总裁?活该你发财。

“那他今晚喝那么多酒,是应酬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徐翘打探。

“是应酬,但他原本在酒席上不太随便给人面子,今天喝得多,可能也有别的原因。”

“跟我有关系?”

高瑞清清嗓子:“是这么回事,今天午休时间,总裁办有秘书外出买咖啡,经过茶餐厅时看见您和宋医生在吃蛋糕……这不,怪他们多嘴,回来嚷嚷了两句,被小程总知道了。我已经训过他们,您别生气,您千万别生气啊!”

这怎么不生气,这可太叫人生气了。

就因为这点破事,程浪接连两餐没提醒她按时吃饭?

挂断电话,徐翘走到玄关,叉着腰看他:“你这人怎么那么小气?道听途说两句,就不管我吃不吃饭啦?”

程浪看了她一会儿,蹙了蹙眉说:“他会管你。”

徐翘辗转理解了一下眼前这位醉汉的意思。

如果真是一男一女单独庆祝生日,那性质确实比较暧昧,可能程浪误以为她在空窗期跟宋冕发展上了,又没身份立场找她问清楚,只能吃干醋。

可是她也很无辜啊,明明跟宋冕全程一刻不停地在聊程浪,鬼知道餐厅怎么送来一个少女心萌萌哒的蛋糕,搞得好像是她准备的小甜甜惊喜。

“我跟宋冕清清白白的,你要吃醋也挑准醋坛子好吗?”

“你给他过了生日。”程浪又重复了一遍。

哎,徐翘觉得自己尽力了。

跟喝醉的人讲不通道理,等他明天酒醒了,记起这会儿的对话,看他不给她来个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全旋跪地求饶说“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胡搅蛮缠”。

“但你没问过我生日是什么时候。”程浪眉头皱着,只是这语气不像质问,倒像委屈。

“还用得着问吗?”徐翘抱胸看着他,“你这种黑心黑肚肠的,肯定是天蝎座啊,生日还远着呢!十一月是不是啦?”

程浪没说话,可能是无话可说。

徐翘就知道是这样,比了个“stop”的手势:“不纠结这个了,你就说你现在是想进来,还是想出去?想进来就换拖鞋,想出去就联系司机。”

程浪换了拖鞋。

这下倒是挺机敏。

徐翘左看看,右看看,指指沙发:“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坐会儿,别瞎晃荡,我要先去卸妆,忙完给你煮碗醒酒汤,算是尽一下前女友之谊,好吧?”

听见“前女友”三个字时,程浪的神色明显黯淡了下来。

“本来就是前女友,还不许人提了吗?喝醉就能卖惨啦,委屈巴巴给谁看!”徐翘觑觑他,转头走进浴室,卸了妆,简单护肤过后,出来看到程浪板正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视线朝地,好像在思索人生大事。

她趿拉着拖鞋经过沙发,忽然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我聘请宋冕有其他原因。”

“啊?”惊讶于他思考这么久人生,还九头牛拉不回地执着在宋冕的事上,徐翘倒退两步,歪着脑袋看他,“你说什么?”

“他父亲给我爷爷做过一次急救,所以我才聘请他。”

程浪的话比平常清醒时缺少一些逻辑条理,不过徐翘大致明白了。他是在说,聘请宋冕有一些人情关系在,是因为宋家对程家有恩,而宋冕如今境况不好,他才有意帮他一把。

“跟我说这个干吗?”徐翘摸摸鼻子。

“你因为我才遇见宋冕。”

哦,意思是他觉得自己大发善心帮助宋冕却好心没好报,所以他很难过?

徐翘简直要给他气笑。

他都不听她刚刚的解释吗?这根本就是性转版“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琼瑶剧嘛!

“我最后再解释一遍,你还不听我就生气了!”徐翘站在他正前方,把他脑袋捧起来,一字一顿道,“我没有特意给宋冕过生日,是吃饭吃到一半,看见餐厅送来蛋糕,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听懂了吗?”

程浪眼睛朝斜下瞟,看了眼她捧着他脸的手。

徐翘立刻松开了手:“哦,忘了你有病。”又瞅了瞅他如常的神色,仔细判断道,“咦,好像这种接触没关系。”

“是你就没关系。”他抓着她一双手,让她捧回自己的脸。

徐翘被他这像在要亲亲要抱抱的眼神看得一颤,迅速远离他:“你没关系我有关系!我去煮醒酒汤了……”

正常版程浪什么时候回来,她快顶不住了,好后悔动了恻隐之心引浪入室!

徐翘薅薅头发走进厨房,拿手机搜索起醒酒汤的煮法,从眼花缭乱的配方里选择了食材和做法相对比较简单的一种——取生鸡蛋清和鲜牛奶适量煎汤。

可惜这配方也就是瞧着简单,光分离蛋黄和蛋清,就让徐翘浪费了三个鸡蛋,等她在厨房七手八脚地捣腾出一碗醒酒汤来,自己都犯了困。

但徐翘还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十几年没下厨,上一次动这些锅碗瓢盆,还是小时候在南城老家的事呢,简直太便宜前男友了。

她把醒酒汤端到程浪面前的茶几上:“喝吧,喝完就走!”

程浪看了看她,拿起瓷碗,用调羹舀了一勺到嘴里。

徐翘正暗暗感叹这男人真是好福气,忽然看到他吞咽的动作微微一顿。

“怎么了?”她眨眨眼。

程浪从嘴里轻轻抿出了一小片碎蛋壳。

徐翘轻咳一声:“加了鸡蛋,有蛋壳不正常吗?”

程浪点点头表示正常。

她还真觉得正常上了,嘀咕道:“一个鸡蛋那么多壳呢,我落一片在里面怎么了?”

程浪默不作声地继续喝,过了会儿又是一顿,将第二片蛋壳抿了出来。

徐翘理不直气也壮:“我打了三个鸡蛋呢,有三片都是很正常的!”

当程浪吃到第四片蛋壳,并且皱着眉头捏了捏喉咙时,她的底气终于消耗殆尽,指指他手里的碗:“……要不别喝了?”

程浪摇摇头。

徐翘去夺醒酒汤:“得了,把你卡着了我还得赔呢!”

“不用赔。”程浪躲开,直接就着碗沿把剩下的半碗喝了下去。

徐翘愣愣看着他:“有那么好喝吗?”

“一般。”

“……”醉酒版程浪一点都不甜了!

“那你喝什么喝!”徐翘低叱道。

“因为你以后不会再煮给我喝了。”

“……”原来是欲甜先抑,对不起她收回刚才那句鲁莽的定义。

徐翘默了默,在他旁边坐下来,盘起腿面对他:“有这么想我以后都煮给你喝吗?”

“嗯,想你。”

“……”

徐翘恨恨道:“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我以后……”她说到一半顿住,算了,不问也知道。

她挪上前去凑近他,重新捧起他脸:“听说酒后吐真言,我现在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开动你装了酒的脑袋瓜,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明白吗?”

程浪保持着不太舒适的扭头姿势,点点头。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是。”

“喜欢我哪里?”

“脸,身体……”

“?”徐翘捧着他的手差点一巴掌呼下去。

“……性格,脾气,学识,什么都可爱,什么都喜欢。”还好他接得快。

“脾气你都喜欢?我脾气很差啊!”徐翘不相信地觑觑他。

“这样我可以哄你,把你从不高兴哄到高兴,我就高兴。”

“哦。”瞧瞧,女人果然得稍微作点才惹人爱,徐翘抬头瞅瞅天花板,把翘起来的嘴角收敛回去,再次严肃正视他,“那要是我这次原谅了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喜欢我?”

“不会再骗你,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程浪慢慢眨了眨眼,“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什么都给你。”

“兰臣集团都给我?”

程浪似乎思索了一下:“这个给你,会破产的。”

“……”看来是酒后吐真言了。

“那你还说只要我想要呢!”

程浪想了想道:“你想要我破产吗?”

“……”她居然说不过一个醉汉。

程浪抬起手,摩挲着她的手背:“集团不是我一个人的,所以不能给你,但我是你的。”

徐翘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滋滋直冒火花,好像又初恋了一次一样。

她低低哼一声:“本来也不要你的集团,随便说说而已,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那原谅我也是随便说说吗?”

徐翘在心里叹出一口气。

今天后来分别时,宋冕还跟她说了一些话。

他说,在他这个局外人看来,或许她和程浪都因为当局者迷而钻进了牛角尖。

程浪的治病需求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由来已久,却偏偏在遇到她后,将脱敏尝试付诸于行动,这其中是有主观因素在的。

恐女症自主脱敏的原理,是对一个人的渴望,战胜了对疾病和阴影的恐惧。因为程浪过去处在一个心态极其复杂的时期,他的一切行动都跟心理疾病掺杂在一起,所以其实,也许他自己都没分辨清楚——这整个过程中,到底是他先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想寻找某个人治病,还是因为渴望某个人,才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治好自己的病。

但不论如何,他的喜欢是真实的,而且比起健康的普通人常挂在嘴边的“喜欢”,可能更真实。

毕竟心病还须心药医,照他当初的病情,真的没法在“仅仅为了治病”这样的条件驱使下,克服内心的障碍,忍耐巨大的痛苦,反复与她接触。

然后徐翘回忆了这一路以来,程浪和她的一次次肢体触碰,好像渐渐有些释然了。

他在她脑袋磕到墙壁的时候,忍受着煎熬给她揉,在她睡着以后,坚持亲手把她抱上楼——在这些本不必要的瞬间,他在努力当一个正常人,一个称职的男朋友,为了她。

包括今晚,他在她面前这场意外的反常,也让她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喜欢的确是真实的。

那么过去的错误,她应该可以放下了。

四下寂寂无声,有人沮丧着等答案,有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徐翘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拿乔似的扬起下巴,用他当初问过她的话还回去:“你喝醉以后记不记事?”

程浪也跟她上次那样,稍稍愣了愣。

“我是说,你第二天还能记得我们现在的对话吗?”

“能。”他点点头。

“好,那你现在喝醉了,我不跟你谈正事,今天二月十三日,再半个小时就是情人节,我看你明天表现,决定原不原谅你。你要是不记得我现在这些话了呢,就活该当单身狗吧!”

程浪郑重地点点头,抬手去捧她的脸:“我会记得的,会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