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费征迅速起身强制关停机器,但刀面还是在一瞬间擦过了程浪的右手掌心。
罗莎和苏杉倒抽一口凉气。
徐翘的耳边有一刹听不到一丝声音,视线里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让人窒息的慢镜头。
她大喘气着找回神志,转眼看见程浪掌心鲜血淋漓,飞快摘下被石膏浆弄脏的防护手套,抓过他的手摁紧伤口,语无伦次地朝身后喊:“止血,止血的东西……”
费征和罗莎都动作起来。
两人成天跟金工机械打交道,应急反应还算敏捷。罗莎拎来常备医药箱,取出干净的纱布,费征则接替徐翘握住程浪的手,垫着纱布给伤口施压,一边观察刀口深浅。
徐翘在旁边干着急,嘴里念叨:“严不严重,严不严重……要不要叫救护车……”说着用沾血的手去掏上衣口袋,翻找手机。
“没事,小伤。”程浪从钝痛感中缓过神,用左手拿起一旁桌上一块湿毛巾递过去,拦了她一把,“先擦擦。”
徐翘接过湿毛巾就要去擦他的手。
他用左手挡开她,语气平静:“我说给你自己擦擦。”
徐翘愣了愣,抬头看他。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额头也沁着密密麻麻的汗,可嘴角居然上扬带笑。
“不疼吗你?”徐翘急得眼眶通红。
比起疼,对程浪来说更难受的其实是心悸。看到她的手指直直伸向切割机的那刻,心脏好像骤然停顿了一瞬,有惊无险过后,又搏动得异常剧烈。
大起大落之下,他分不太清楚,此刻浑身的不适到底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被徐翘触碰发了病,又或者是因为,他在后怕。
毕竟他太少有“害怕”这样的情绪了。
不过这些不适,在看见徐翘眼底湿润的水汽时,很快消减了下去。
程浪笑了笑,抽回湿毛巾,没事人似的,用左手替她擦拭掌心的血。
有那么片刻功夫,罗莎和费征觉得正在慌手慌脚急救的自己像个傻子。
当事人未免太淡定了点。
“哎呀你先别管我了!”徐翘推开他的左手,自己胡乱一擦,扔掉毛巾,见压在他右手伤口上的纱布完全被鲜血浸透,抹了把眼角,小声碎碎念,“我刚才戴了防护手套的……”
“那也会受伤。”程浪看她一眼。
“可是不会伤成你这样啊。”
两人争了两嘴,血还没止住。
罗莎又翻出止血带,问费征:“需要这个吗?”
止血带有风险,使用不当可能反而恶化伤势,费征摇头:“不用,先勉强处理下,去医院吧。”
费征用纱布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加压包扎。
程浪临走前交代徐翘:“你留在这儿。”
“不行,”她语气坚决,“我陪你去。”
“不是不喜欢去医院?”
“这时候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你穿好外套。”
徐翘随手扯过一件罗莎的风衣披上,忐忑不安地下了楼,见高瑞不在,主动坐上宾利的副驾驶座,把后排留给费征照顾程浪,然后吩咐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赶紧发动车子。
徐翘身在前排,心悬后座,回头张望程浪的手。
“安全带系上,”程浪提醒她,“回头坐好。”
徐翘只得拉过安全带,转正身体。
创业园区虽然地理位置偏僻,附近倒刚好有家卫生院。十分钟车程后,费征陪同程浪走进急诊科。
徐翘紧张地跟在后边。
走了几步,程浪回头看她:“你先去把手洗干净。”
她摇头:“我晚点再……”
“费老师,”程浪直接打断她,“你带她去洗手。”
“好好好我去,我自己去。”她投降,让费征好好陪程浪,自己根据指示牌找到洗手间方向,边往前走,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程浪进入诊室。
简陋的盥洗台前,徐翘用洗手液搓洗着指缝和掌纹里半干的血迹,思绪忍不住乱飘。
她不懂医,但前阵子刚刚听说宋冕损伤手部神经的事,这会儿免不了往坏的方向联想。
掌心好像有很多重要组织,她以前听过类似的新闻报道,说有个女大学生被钢管割伤手掌,面临右手功能完全丧失的危险,医生对着显微镜给她动手术,好不容易才把断裂的肌腱和血管缝合……
她越想越慌,又觉得程浪让她来洗手是在故意支开她,匆匆擦干手后就往回奔,在诊室门口,迎面碰见从里面出来的费征。
“医生怎么说?”她气喘吁吁地问。
“没事,用不着缝针,不过需要打针破伤风,我先去缴费。”
徐翘松了口气,刚要绕过他进去,被他虚虚拦了一把。
费征压低声道:“老板怕你吓着,让我拦住你。你就在外边等吧,你这一进去,他还得分神安慰你不是?”
“哦……”徐翘瘪着嘴点点头,等在了门外,等费征离开,叹息一声。
费征并非责怪她添乱,却无意戳着了她的心事。
她在心里噼里啪啦骂起自己来——
叫你不吃饭,有低血糖史的人还敢不好好吃饭!
真以为自己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了吗?
人家倒了八辈子血霉给你挡灾!
徐翘吸吸鼻子,烦躁得原地打转,等了会儿,瞟见诊室里的淡蓝色布帘子被拉开。
她快步上前,拉过程浪胳膊,小心翼翼翻开他手掌,看了眼纱布包扎的位置:“这就处理好了吗?”
程浪对女性的贴肤触碰还是略感不适,平常忍忍倒也过去了,但眼下有医生在,容易瞧出他的病症,所以他有意轻嘶了一声。
徐翘蓦地松开他:“我我我……弄疼你了?”
医生奇怪地看了眼程浪。
冲洗伤口最该疼的时候,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下倒是抽上气了,装呢吧?哦,这位大概是女朋友。
医生很有眼力见地没戳穿他,只在一旁叮嘱有关换药和忌口的一系列注意事项。
这些不需要程浪费神记,毕竟回头有私人医生替他护理,但徐翘的脑袋从事发起一直在发懵,一下子没联想到这层,左手抄起桌上的便签本,右手抄起笔就开始疯狂记笔记。
程浪没打断她,含笑看着她着急的动作,像在欣赏什么高级艺术表演。
徐翘记了满满一页便签纸后,又问医生:“医生,他这伤口不缝合,不会有后遗症吧?比如什么神经损伤之类的。就算不影响日常生活,影响到工作也不行,他这可是右手啊。”
“你女朋友懂挺多啊?”医生笑着打趣程浪。
徐翘这会儿却没心思说笑,严肃道:“我有个朋友就是伤着了手部神经,医生您可千万给他检查仔细。”
程浪眉梢一扬,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挑选私人医生时,摸底是必要环节,所以他当然知道宋冕离开一线医院的原因。
徐翘还会有第二个手部神经损伤的朋友吗?
显然不会。
就元旦那一面,宋冕已经把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事都告诉了她。
这对久别重逢的故友,聊得还挺深入。
那边医生正在跟徐翘解释说没伤到筋骨,只需要注意护理避免感染,这边本该宽慰“女朋友”几句的程浪却沉默不语,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徐翘终于被医生说服,安下心来,一回头,见他似乎不太舒服,愣了愣:“很难受吗?”
程浪神思一转,应道:“嗯。”
“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他面无表情地答。
徐翘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医生,您看他说难受啊!”
医生嘴角使劲抽了抽。
小情侣要卖惨回家卖去好吧?这里是神圣的医院,不容许你弄虚作假的。
“难受你就出门左拐,打上一针破伤风,马上舒坦。”医生打发两人。
正好费征拿着缴费单回来,说给程浪带路去注射室,徐翘只得放弃跟医生交涉,陪他离开诊室,走到外边气鼓鼓地道:“这医生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啦,难受都不给再检查一下。”
“那就难受着吧。”程浪淡淡点了点头。
前边带路的费征一愣。这一眨眼功夫,老板的态度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我没事我很好你别担心”变成了“我难受我快死了让我自暴自弃”?
徐翘揪着脸仰头看他:“要不换家医院,或者请宋医生给你看看?”
“哦,”程浪摇头,“这就不用了。”
“你不是难受吗?”
“伤口正常疼痛而已。”
“那让医生开点止痛药?”徐翘认真思索。
“我不太喜欢吃药。”
“那打止痛针呢?”
“我也不太喜欢打针。”
“……”
这要是换作平常,徐翘肯定飞起就是一个眼刀子,嘴里炮仗直接点燃,说“那活该痛死你算了”。可今天真是没法这么对他。
她撇撇嘴:“那你要怎么样嘛!”
“不知道,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程浪沉出一口气。
这口气,沉得有那么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味道。
徐翘心里刚升起的那点不耐烦又落了下去,继续思考办法,走进注射室,一眼看到一位带着儿子来打针的妈妈,在儿子刚做完皮试的胳膊上吹着气说“妈妈呼呼就不疼了哦”,忽然福至心灵。
见程浪的目光恰好也落在那位学龄前男童身上,她指指对方,问:“这管用吗?”
程浪眉梢微吊:“没试过。”
“那试试?”
程浪刚要以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点点头,却见她忽然转向费征:“费老师,你给老板呼呼?”
费征、程浪:“……”
费征在程浪轻飘飘的眼神示意下咳嗽一声,正色道:“这我不会,做不来……”
徐翘薅薅头发,看着人来人往的注射室,有点为难。
程浪似乎并不勉强,一言不发地走到等候区坐下。
只是他这么不言不语,徐翘反倒更有些愧疚,也不管人民群众的眼光了,硬着头皮在他身边蹲下来:“那我给你呼一呼哦?”
程浪眼神微微松动,垂下眼:“起来,地上凉。”说着举起伤手,“我这么抬着,你坐我旁边呼就行。”
确定这样不是雪上加霜吗?徐翘用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费解表情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在他隔壁座椅坐下,低头凑近他手心,冲着纱布一口口轻轻吹气。
程浪这回真心实意地“嘶”了一声。
“疼啊?”徐翘停下来。
“没,”他抿着唇似笑非笑,“是痒。”
“那是好还是不好?”
“好。”
徐翘觑觑他,继续吹。
护士很快叫到程浪的名字,徐翘看他真被吹爽了,也算寻着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连他做皮试时都在一旁奋力拼搏。
隔窗里两位护士笑得暧昧,窃窃私语说笑:“这女朋友好宠哦。”
徐翘张口正打算澄清身份,瞥见程浪嘴角翘得老高,又叹着气闭上了嘴。
算了,伤患最大,他开心就好。
程浪皮试结果出来,显示无过敏反应,注射了一针破伤风后,就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费征像个两千瓦老灯泡似的夹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尴尬了半天,终于解脱,立刻表示自己会打车回工作室,让程浪不用管他。
程浪满意点头,跟他道了声“辛苦”,上了宾利后座,十分自然地拍拍身边座椅,跟杵在外边的徐翘说:“上来。”
徐翘弯身看他:“我跟费老师一起打车回工作室,你不用送我了,赶紧回家休息。”
“那也行。”程浪点点头,在车门关上之前,闭上眼扶了扶额头。
徐翘拦住关车门的司机,往里瞅:“不舒服吗?”
“还好,可能稍微有点烧。”
她眨巴眨巴眼睛:“那你下车来,我陪你再去找医生看看。”
程浪摇头:“不用,你还没吃饭,先回去吧。”
徐翘一醒神:“哎你也还没吃饭,你家里阿姨在不在?”
“可能在吧,回去看看。”
“哎哟,”徐翘跺跺脚,坐进后座,“得了得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