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小时后,米兰时间上午十点。
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在和煦的晨曦里刚刚苏醒,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就络绎不绝地涌了进去。
这条闻名意大利乃至全球的时尚商业街一如既往聚集了数不胜数的奢侈品爱好者,在清冷的初冬季节丝毫不减狂热。
徐翘推着衣帽箱走进十字拱廊街,在靠里一家叫“Y&E”的独立门店前停下,摘下墨镜敲了两下玻璃门。
店里正在擦拭橱窗的中国女人抬起眼,惊喜地朝她招手:“翘!”
徐翘推门入里。
这是意大利富人圈里小有名气的一家珠宝服饰一条龙私人定制品牌,女主人郁金是华人珠宝设计师,男主人埃利奥是意大利服装设计师。两人在七年前从合作伙伴到步入婚姻殿堂,至今恩爱如初,成就了业内一段难得的佳话。
徐翘和夫妻俩相识于三年前的米兰春夏时装周,因为审美品位相投一见如故。
“埃利奥!”郁金一边接过徐翘的衣帽箱,一边朝里间喊,“快来,你的缪斯女神提前到了!”
徐翘比个“打住”的手势:“不接受捧杀,我只是偶尔给他吹吹彩虹屁而已。”
“这已经很难得了!他的风格在中国很少吃得开,每次你夸完他,他都能兴奋得坐在电脑前画一整夜设计稿!这次秋冬时装周没见到你,他颓废了整整一周拒绝工作!”
里间传来一句意大利语,是埃利奥在说“我换身衣服再来”。
郁金翻个白眼:“你听听,我都要吃你的醋了!”
徐翘大致能听懂几句意大利文,举手投降道:“放心,我对留络腮胡的男人毫无兴趣。”
里间埃利奥用蹩脚的中文回:“我马上剪!”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当埃利奥盛装出来迎接徐翘时,她还是看到了他满脸的络腮胡。
“不是说后天来吗?我都没做好准备!”埃利奥摊手抱怨。
徐翘脸上笑意减淡。
按原计划,她会先在米兰血拼几天再找郁金和埃利奥叙旧,但她刚从巴黎到米兰时,接到了她爸的消息,徐康荣说自己手头临时有点紧,让她把卡里的余钱汇些给他,之后尽快打还。
她把大头转了过去,自己这边只留了零花,一天过后用得七七八八,今早催她爸支援她,却发现家里人的手机集体关机,公司那边的电话打得通却没人接。
她想问问朱黎,她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结果朱黎也失联了。
她手头连买机票回国的钱都没剩下,隐隐有些慌张,一个人在米兰举目无亲,只能找郁金和埃利奥求助。
两人一听这事,收敛了玩笑的态度。
“我们当然愿意借钱给你,但我觉得你该先弄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这样贸然赶回去,万一遇上不好的事怎么办?”郁金说,“你在国内还有亲近的朋友吗?联系试试,总不可能大家都人间蒸发了吧!”
徐翘的心神不宁在这话的提醒下彻底外露,翻着手机通讯录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还没翻到合适的人选,手心蓦然传来一阵震动。
她差点摔了手机,险险拿稳后,看见一条来自徐康荣的短信,消息栏显示开头一句:“翘翘,爸爸对不起你……”
她的心刹那沉到谷底,指尖虚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摁下去。
所有不好的猜想在一瞬间翻江倒海般涌入脑海。
郁金握住她的肩:“快看看,至少说明你爸爸没出事不是吗?”
徐翘怔怔地点点头,点开短信详情页。
“翘翘,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以为一切总会好转,所以一直瞒着你,其实金禄在今年年中就遭遇了巨大的资金危机,爸爸努力了半年,还是没把公司救回来,反而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公司将在不久后进入破产清算,我们家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包括你的奢侈品都会被银行强制拍卖,对不起,翘翘,爸爸什么都没能为你留下,爸爸只能承诺,这些债务不会落到你肩上……”
徐翘混沌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屏幕,这些字分开来怎么写怎么念,她全都知道,可它们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却令此刻的她格外费解,以至于每句话都要回头过上两遍才能读懂。
“这是一封定时发送的短信,当你看到这些话时,冽冽已经跟着他妈妈远走他国,爸爸也到了东南亚。爸爸在这里有些故交,会想办法寻找商机东山再起,只是这里太过鱼龙混杂,暂时不方便带你一起。你听爸爸的话,先回国找朋友收留一阵子,等爸爸安稳下来,一定尽快联系你。最后,爸爸知道比起那些奢侈品,你更无法舍弃你妈妈的信,爸爸离开前把它们从保险柜取出来,托付给了程家二公子,你可以找他去取。好好照顾自己,别糟践身体,要对得起你妈妈,等爸爸回来接你。”
店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徐翘面无表情地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一片死寂里,有顾客推门而入,埃利奥摆手表示抱歉,今天不能营业了。
徐翘像是被这动静惊醒了魂灵,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呆滞地抬起头,看着郁金说:“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
郁金觉得,作为一位遭逢家庭巨变的富家千金,徐翘的反应已经算得上镇静。
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疯狂暴走,半天滴水未进之后,她像是突然记起父亲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的叮嘱,说自己有低血糖,不能不吃东西,立马就着牛奶塞了三片吐司。
郁金与徐翘虽然在珠宝设计方面十分投机,对她本人的了解却只停留在表层,所以也分辨不清,她这到底是真的镇定,还是装的镇定。
但不论如何,郁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头脑到底要比大受打击的徐翘清醒。
所以傍晚时分,当徐翘提出要听爸爸的话,买机票回国时,郁金阻止了她。
“我觉得你现在不能回国。”郁金说,“你今天一整天都没联系到你闺蜜,你回国后一定找得到她吗?”
徐翘垂下眼:“她家里人确实不太喜欢我们家,可能是……”
“可能是她们家不愿意搅这个浑水,她因为家里人的阻止,被迫跟你断绝了联系。所以你现在回去,未必能找到她收留。你们家公司还没正式进入破产程序,员工工资也没得到清算赔偿。如果你在北城没有一个容身之所,很可能遇到麻烦。”
“你在那里已经没有家人,从前的朋友还作不作数也是未知数,何必赶着回去让自己陷入困境?你的签证还没到期,不如先在这里避避风头。”
徐翘摇摇头:“可我现在身无分文,负担不了米兰高昂的食宿费。”
郁金笑起来:“怎么会?你的才华就是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为什么你看上的珠宝和服饰总受潮流权威追捧,她们说这是锦鲤运?我不相信,翘,这分明是实力。我和埃利奥都不介意家里多双碗筷,你能给我们带来的价值,可能是食宿费的千倍、万倍。”
“我现在这么说,或许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郁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但我真的很高兴,你在困难的时候愿意相信我,在你爸爸来接你做回大小姐之前,你愿意为我打几天工吗?”
——
徐翘暂时接受了郁金的提议。
尽管她认为,郁金是为保护她的自尊,才提出让她为她打工,但目前看来,回国这件事,确实风险比意义大,所以考虑几个钟头后,她决定留下来静观其变。
说不定,说不定爸爸很快就会来接她。
只是国内还有件事需要交代。
当夜,徐翘搬着行李来到郁金和埃利奥在米兰的家,凌晨临睡前,握着手机反复翻看徐康荣的短信,实在对他把妈妈的信交给程浪这件事万分不解。
徐康荣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她只能先联系程浪试试。
把程浪的号码从通讯录黑名单放出来后,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响满三声,电话被接通。
中国那边现在应该是清晨……
这一瞬间,徐翘有种奇怪的鼻酸感。
今天一整天,她打了无数通电话,听了反反复复遍冰冷的机械女声,只有这一通在一个略显打扰的时间打出去的电话意外得到了回应。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忍了一整天的眼泪忽然有些忍不住了,眼眶热起来的时候,下意识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办公室里的高瑞简直急得要来一个少女跺脚!
“哎呀,您是不是接太慢了!”高瑞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程浪,“您这头一声就拿起了手机,非让它响三声做什么呢?”
程浪觑他一眼,看着手机屏幕没说话。五分钟过去,手机始终没有再次响起,他回拨了电话。
同样三声过后,徐翘含混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喂……”
程浪“嗯”了一声。
高瑞:“……”嗯什么嗯,便秘吗?能不能好好说话?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记着你俩在冷战呢?
显然程浪这个听起来比白开水还淡的“嗯”同样冲击到了徐翘。她一下子息了声。
程浪于是接了一句:“什么事?”
高瑞:“……”你冷漠,你牛逼,你是没感情的提款机!
“我爸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徐翘带着一种不甘心闷闷地说。
“是。”
“我家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嗯。”
“那……”徐翘支支吾吾起来。
这一声“那”仿佛与过去某一时刻重叠,程浪严肃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那?”
“那你能不能把东西寄给我?”
“……”
仿佛国粹变脸,程浪嘴边笑意一刹消失:“寄到哪里?”
“米兰。”
“这么远寄丢了谁负责?”
“啊,会丢吗?我以前经常跨国寄收东西,从来没丢过啊。”
“那是大件,这么薄几张纸,你觉得呢?”
“那怎么办啊,我现在又不回国……”
“不回国?”
高瑞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默默为程浪点起了蜡。
要说这事,还得从前天晚上,程浪得到徐康荣跑路的消息时讲起。
程浪在欧洲广布人脉,当时当机立断,让米兰那边的人在机场拦截了徐康荣。
接下来就是一场跨国谈判。
程浪在电话里问明了徐康荣的债务情况。
徐康荣说,公司和银行那边明面上的债务,等到公司破产清算完毕,名下财产强制拍卖后,基本可以如数还清。比较麻烦的是——他从前赌运不错,这几个月想靠赌博翻身救回公司,结果运气到了头,反倒欠下赌债,只能借高利贷来还。最后的债就在这高利贷上,利滚利地成了一笔烂账。
不过原本事态尚有周旋余地,还没严重到跑路的地步,他送徐翘出国也只是以防万一。谁想严丽珍突然卷款跑路。这消息走漏开去,债主听说后必然觉得徐家完了,赶着来讨债。他担心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找徐翘麻烦,只能金蝉脱壳赶去了米兰。
徐康荣欠下的高利贷对面临破产的徐家来说,当然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对程家来说,不过是很快能赚回来的小钱。
所以程浪跟徐康荣做了个交易——他帮徐家一次还清高利贷,并且给徐康荣在东南亚介绍一条商路,条件是,徐康荣不能带走徐翘。
徐康荣应该明白这个条件背后的意思,可他别无选择。
那些高利贷债主是能为催债砍人手脚,打砸抢烧的混子。欠着一屁股债,徐翘跟着他风餐露宿不说,甚至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他无法想象,女儿这么漂亮,流落在外可能会遭受什么。
这么一比较,让女儿留在程浪身边,总好过流离失所。
事态恶化至此,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徐康荣迫于形势答应了程浪,并按他的交代,给徐翘发了一封短信,略去关于高利贷和严丽珍卷款跑路的沉重部分,避重就轻地嘱咐了几句。
照高瑞的理解,事情到这里就解决了,下一步就该是程浪把徐翘接回国安顿。
可这些高高在上的有钱人脑回路还真跟一般人不一样。
一般人做了这事,肯定觉得“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钱,一定要现在立刻马上让你知道感动你”。
人家程大总裁却觉得“你不稀罕我,我还为你花这么多钱,我又不犯贱,我一定要让你自己来找我”。
所以程浪派人确定徐翘在米兰的行踪,确保她的安全后,就一直在等她跟他求助。
结果等到现在,人家小姑娘说——“不回国”。
高瑞心里急,可是高瑞不能说。
“不回国你能在米兰做什么?”程浪问。
或许是不解风情的电磁波把他这稀松平常的一问添上了一种藐视的语气,那头徐翘默了默,较真起来:“我又不是没了家里人就不能活的废物!我在米兰已经找到工作了!你把信给我好好保管着,我会雇人来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饶是程浪这样万事云淡风轻的人也被气笑了,指着中断的通话界面回头问高瑞:“她在有恃无恐些什么?身无分文的人是我?”
高瑞叹了口气,心说是啊,感情这事可不就是谁先心动谁先穷吗?
程浪问是问了,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沉默一晌,恢复冷静,交代道:“一个礼拜,最多半个月,把人弄回北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