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边徐翘狠话撂得气势汹汹,当事人却好像不痛不痒,在兰臣集团总部六十二楼的副总裁办公室过着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透过这间椭圆形办公室的大幅落地窗,能够一览众山小地望遍中央商务区鳞次栉比的写字楼。所以即使此刻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也难免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冷清。

等程浪结束两个跨国视频会议,一旁高瑞已经忍哈欠忍到眼泪汪汪。

今晚这一趟,起由是因为兰臣百货的副总经理李年达。

这马屁精自打上回接待程浪视察分店后,隔三差五来示好,今晚又“献”了一份说是别有洞天的财务出入账明细表。程浪跟徐翘分别后路过商务区,顺道就来了公司查账。

结果账目倒是很快过完了,他却像没过加班瘾,又开上了会。

高瑞正困顿,冷不丁听见一句“莫斯科几点了”,立刻抖擞起精神:“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小程总。”

“已经”和“了”的句式,充分表达了“您骚扰了瑞士和伦敦还不够吗可放过莫斯科吧”的请愿。

程浪轻轻看他一眼:“你可以下班了。”

皇帝不睡,太监哪敢下值?

“我这就通知莫斯科那边。”高瑞振作起来,准备旁听第三个视频会议。

会开到一半的时候,沈荡的电话频频打来,程浪一直没接,到会议尾声才让高瑞代回电。

高瑞出去给沈荡打了个电话解释程浪的情况。

那边松了口气:“在忙就好,以为他今晚受那姑娘刺激了。”

“多少有些,要不也不能半夜连着三场会。”

“他是真没提早打听人家底细?”

“没有。您也知道他自打‘那事’过后,在这方面非常谨慎,原本还在评估阶段,不到摸底的时候。对了,江总和大小两位方公子今晚没起疑心吧?”

“放心,这几个心都大着呢。你多关注他的状态,有事联系我。”

“我明白。”

高瑞回到办公室时,程浪已经结束会议,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轻手轻脚上前,意外发现程浪耳根微微泛着红。

程浪喝酒不上脸,上耳根,而且不是当场上,得等起后劲,这讯号一旦来了,基本已经是半醉状态。

“……”等会儿,这位大佬开会的时候就已经醉了吗?

“小程总?”高瑞小声叫。

程浪慢慢睁开眼,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您是不是醉了,要送您回杏林湾吗?”

“没有。”

“看您耳朵挺红……”

“耳朵红一定代表醉酒?”

不一定代表醉酒的潜台词是:还可能代表被人骂了?纵观古今中外,喝醉的人果然从不承认自己醉了,否则怎么连这么迷信的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高瑞放弃了争论,趁他不清醒,有意试探试探他那叫人捉摸不透的心情:“您担心小公子这会儿在背后骂您呢?”

“那小子还敢骂我?”

“那您是指徐小姐?可徐小姐就更不会骂您了,您今晚对她处处周到,还替她解决了小公子的纠缠……”高瑞反应过来,“难道您最后在车里跟她划清了界限吗?”

程浪阖上眼,像是默认。

“您这么做,是因为顾忌小公子?”

“像吗?”

不像。

兰臣他都出手了,别说一个女人。在程浪看来,这世上的东西,只有他想要或不想要,没有谁先来谁后到。

高瑞知道应该是这样,只是不死心地想确认一下,他和徐翘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看来,程浪还是没办法接受这类“麻烦”的女人——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圈子,感情经历不说丰富起码不贫乏,性格外放且主动,脾气还不小。

总之程浪不喜欢的属性,徐翘几乎全占齐了。

高瑞说:“怪我失职,没早早了解清楚徐小姐的背景。不过说来也奇怪,金禄珠宝的千金怎么会去高速收费呢?”

“不知道,”程浪语速越来越慢,“不好奇。”

求生欲使高瑞没有说出“您不好奇我好奇啊”的心里话,只宽慰道:“我知道您发一回兴不容易,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一个徐小姐倒下去,千千万万个徐小姐站起来……”

“史传杨修聪慧过人,”程浪懒懒打断他,“在曹操身边当谋士时没少献计立功,最后却被曹操杀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高瑞微微一愣:“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话实在太多了。”

“……”

高瑞幽幽叹出一口气——徐小姐要是知道他家老板衣冠楚楚的皮囊下藏着这么毒的里子,应该会感谢他今晚的战略性撤退吧。

——

接下来几天,徐翘依然辗转于收费站和酒店之间,只是再也没见到程浪。

说伤心吧,倒也谈不上,就是生气。

气到冯飒飒再次提出跟她换班的时候,她直截了当骂了一句:“想得美!当自己是祖宗呢?”

冯飒飒莫名其妙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从此跟她势不两立,带着一帮老姐们儿成天翻她白眼。倒是施婳一直跟她同仇敌忾。

徐翘心说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收费站还整出宫心计来了,可惜她志不在杏林湾,这里小儿科的爱恨情仇,压根激不起她的情绪波动。

值得她波动的事发生在周五晚——下班时,她看见自家劳斯莱斯古斯特停在路边,李叔朝她迎了上来:“小姐,徐总周末不在家,夫人让我悄悄接您回去住两天。”

李叔口中的“夫人”是指她爸的现任妻子严丽珍。

这叫什么?亲爹不如后妈。

徐翘感动得热泪盈眶,到了西江府,甚至动了点脆弱文艺的,近乡情怯的念头。

夜色已浓,西江府一带的别墅群临江而立,家家庭院铺满地灯,乳白色的精致洋房悄无声息地浸润在金黄的光晕里,和天边那梳弯月一样治愈人心。

徐翘刚进庭院,严丽珍就穿着围裙迎了出来:“哎哟,我家翘翘怎么瘦了这么多呀,真是心疼坏妈妈了!”

“妈,我可太难了——!”

严丽珍拍拍她的肩:“给你备了浴汤,先去泡个澡解解乏,一会儿下来吃宵夜,妈正亲自下厨呢,德文郡运来的新鲜螃蟹,做你最喜欢的海鲜咖喱。”

徐翘并没有立刻去泡澡,风风火火先上了二楼那个占据洋房室内面积四分之一之大,独属于她的衣帽间——也是整个徐家除去保险柜外最值钱的地方。

声控灯带在她推开双扇门的瞬间成片亮起。她像只蜜蜂一样从东头蹿到西头,穿过连排琳琅满目的衣橱、鞋架、包柜,嘴里嗡嗡着“没少没少”“还在还在”,最后感激涕零地停在首饰台前。

头顶轨道灯将整个首饰台照得流光溢彩,无数道闪烁的银光在空气里跳跃浮动,徐翘环抱着玻璃台面,吸了口久违的珠光宝气,直到舒服劲儿从头发丝蔓延到脚趾头,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泡了一个钟头澡,又在软和的大床里滚了十几分钟,徐翘才慢吞吞下了楼。

因为她其实不太想吃宵夜。睡眠紊乱导致她近来食欲不佳,经常随便吃两口就胃胀恶心。

徐翘下楼后,在严丽珍的盛情邀请下勉强上了餐桌,果然刚舀一勺咖喱放进嘴里,就因为口味太重忽然反胃,奔进洗手间一阵干呕。

她揉揉胃,叹息着洗了把脸出来,却发现严丽珍脸色变了。

“翘翘,”她的后妈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你这是……”

徐翘奇怪地回看她。

“妈的意思是,你最近例假准时吗?”

这思维延伸得好像有点远啊。

徐翘坐回桌边,说起这个又是一阵叹息:熬夜不仅伤了她的胃,还让她内分泌严重失调了。

“推迟大半月了吧。”她答。

严丽珍脸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妈听说,你跟程家二公子最近走得挺近?”

这思维延伸得真的有点远啊。

徐翘没再碰咖喱,倒了杯水喝:“您听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严丽珍眼神闪烁地看着她,“妈问你,你会不会是有了?”

徐翘呛了好大一口水:“……什么有了?怎么就有了呢?”

“不行,”严丽珍自说自话地安排上了,“妈得赶紧给你预约个检查,那收费站咱可千万不能再去了,这得多糟践身体啊!对了,这事儿程家二公子知道了吗?”

“……”她都不知道,程浪是要知道什么?

徐翘刚要解释,就听徐冽趿着拖鞋下了楼:“妈,您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那群八婆无中生有的事还少吗?”

严丽珍恢复正色:“什么八婆?这种词也是你读书人能讲的?回书房去!”

“都是骂人,用词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徐翘瞅瞅母子俩:“打断一下,说谁呢这是?”

严丽珍干笑起来:“翘翘,你别管外边说什么,那都是人家嫉妒你能得程二公子青眼,这事啊,妈妈绝对支持你,程家老二可比你爸给你牵线的老三优秀多了!”

“妈,我找姐有事。”徐冽突然一把拽过徐翘,把她往楼上拉。

徐翘一路跟他进到书房,再因为身体不适反应迟钝,也把事情首末串起来了。

赵宝星那个全身都是嘴的,估计从哪听说了她和程家两兄弟的事,又在嚼舌根了吧。

她背靠房门,抱胸看着脸黑如泥的徐冽:“小屁孩还挺讲义气的嘛,说说,那些八婆讲我什么了?”

徐冽抿了抿唇,没说话。

徐翘点头表示理解。

能叫严丽珍因为一丝丝风吹草动误会成那样,想来这谣言的尺度,是不太好说出口了。

“好吧,不为难你,我自己去打听。”

徐翘拍拍手就要走人,徐冽拦住她:“明天国展中心有个古董双年展,你知不知道?”

“你也知道?”

“妈把你叫回家,就是为了让你去参加这个,说会有很多名流到场,要你把握机会……”

徐翘点点头:“是这样啊,行。”

徐冽眉头皱起:“你要去?”

“本来是不想去的,”她摊摊手,“可人唾沫星子都溅我脸上来了,难道我还躲家里由她们说三道四?”

——

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严丽珍一直希望她嫁得高,嫁得早。

徐翘心知肚明,所以对于次日一早被拖起来美容、SPA、化妆、造型的事并不意外,全程眯着困倦的眼,像活死人一样平静地接受摆弄。

不过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站在落地镜前,对严丽珍的品位皱了皱眉。

裸粉丝绒长裙,全套珍珠首饰,公主头编发,珊瑚色果冻妆——这是使劲把她往温婉无害的方向倒腾啊。

可她今天搞不好要跟人撕逼呢。

造型师看她发愁,问是不是哪里需要改。

她摇摇头:“算了,小公主就不能撕逼了吗?反差萌不影响我发挥。”

徐翘拍拍手下了楼,听见严丽珍招呼她吃午饭。

“我没胃口。”她摆摆手,又指了指身上的裙子,“再说这腰掐的,也没给我进食的空间啊。”

严丽珍已经知道她的“有了”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给她比了个“加油,妈妈看好你”的手势:“你们年轻人的场子,妈妈就不凑热闹了,你记住,程家二公子是首选,其他你也挑着看看,咱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得好像只要她看上了,就能给她搞到真的一样。

徐翘兴致缺缺地上了李叔的车,因为没进食又没睡够,昏昏沉沉了一路,快到国展中心的时候,倒是接到了一个让她突然兴奋的电话。

朱黎说,她在国展中心看到了一出好戏——程烨和上回那个四线女明星手挽手来参加双年展,在门口遇到了赵宝星。赵宝星质问他带这女人是什么意思,程烨非常无辜地说:“从黎顿开业到今天,我一直就这么个女朋友啊,中间睡你那晚完全是我心情不好发生的意外,你就当是迟到的分手炮好吧?”

徐翘听得一愣一愣。

程烨跟赵宝星也有过一腿呢?

那头朱黎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前男友可真是个人才,你不知道,他说完这话,赵宝星和那女明星都炸了,他就在中间劝架,说‘你们别为我吵了,其实你俩在我眼里差不多,我都不是很喜欢’。”

徐翘听到这里差点笑到捶车:“然后呢?”

“那女明星气跑了,程烨去哄人也走了,就剩赵宝星心理素质不错,还留在这儿。对了,有件事,我说了你别太生气啊。”

徐翘做了一次深呼吸准备:“‘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说吧。”

“我刚才听墙角,听出程烨跟赵宝星好上的时间,是在跟你之后,跟那女明星之前,当初是赵宝星插足了你和程烨,才叫你被分手的……”

徐翘一愣,突然记起前阵子在熹福会门口,程烨哄的那个叫“宝宝”的女人。

原来宝宝不是普通的昵称,而是赵宝星的小名?

所以,她放下身段,跟程烨发消息求和那晚,叫他回复“你哪位”来羞辱她的人,是赵宝星?

她就说谁跟她这么大仇呢。

朱黎说:“虽然她后来也被甩了,你对程烨其实也不在意吧,但一码归一码,绿你就是不要脸的小三行径,我觉着这事还得让你知道。”

徐翘的车在国展中心门口停下,赵宝星刚好进入她的视野。

“你刚才说,她心理素质不错?”徐翘一边下车,一边问电话那头的朱黎。

“是啊,装没事人呢,和那群姐妹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那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压倒赵小姐的最后一根稻草。”徐翘掐断电话,活动了一下手腕筋骨,笑着叫住了不远处花枝招展的女人,“赵小姐。”

赵宝星和她的一群姐妹花齐齐回过头来。

徐翘踩着淑女鞋温温柔柔上前,照着赵宝星的脸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清脆洪亮的一声“啪”,带着一种“打你,竟花光我一身的力气”的饱满,在宽阔空旷的大厅响起。

一种爽感刹那间涌上徐翘的头,让她通体舒泰——如果下一秒,她没有从正前方的镜面墙上,发现程浪正在身后注视着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