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界百川逆流,山崩地裂。
数千万亡灵如同水流一般流淌入冥界。
颁玉也就是在这时破的茧。
并非来年开春,而是在最寒冷的严冬。
她手指动了动,拉着衔苍飞下界,于空中俯瞰凡人界后,她道:“动荡来自魔界。”
衔苍愣了愣,皱起了眉。
“是我……”
他只刚开口,颁玉塞了朵桃花堵住了他的嘴。
“是白镜修。”
她提前破茧,是因为感觉到自己的神力波动,被她封印在青岩山的白镜修苏醒。
“竟然比我们的速度快。”颁玉一咬牙,气道,“坏消息总是讯而猛。”
而好消息总是姗姗来迟。
颁玉垂眸看着这亡灵之河,对衔苍说:“借你修为一用。”
她点住衔苍的眉心,从他口中衔出一条修为光流,闭目运手,十方华阵开。
颁玉睁目,咬破手指,血珠与修为一同搅进亡灵之河,她冷喝道:“血铸河山!”
血光金芒从她身后缓缓染出,先将天空染色,逐渐,这颜色滴落在广袤大地上。
来自凡人界的亡灵之河回流。
大地上血雾茫茫,传出千万人的哭声。
“能救几个便就几个吧。”颁玉叹息。
她看向魔界。
刚刚她的血铸河山,被魔界弹了回来。
衔苍指着魔界说道:“是你的神力。”
“白镜修在魔界做什么?”颁玉心中有个念头闪过,可她细想时,却发现,这一段记忆因时间久远,已模糊不清。
他或许不是躲在魔界。
她不觉得,白镜修会怕他们,尤其是,如果她的猜想是对的,那……
颁玉埋头思索,只是她如今想什么,衔苍都能感觉到。
龙是一种很有灵性的生物,而且这个衔苍,与其余的龙还不同,他是天生地养的一条龙,因而在悟性上,无龙能及。
他说道:“那就先拿回魂,知道白镜修的底细后,我们才好应对。”
颁玉哈哈笑了起来,手指挑逗着他的发丝,道:“衔苍,你真是个麻烦。”
她从前不愿睡他,或许也有这层担忧?睡得越久,他就越是通透,自己想什么,他能凭借悟性感知。
“默契是好事。”衔苍微笑回答。
颁玉抛出桃花,问最后一片魂的地方,桃花纷飞,指着凡人界大地每一个角落,每一声啼哭。
颁玉闭着眼,她从这些哭声中,听到了最悲痛的一个。
无声,但悲痛。
颁玉找到了他,抬起手,指向西庭:“我们去那里。”
楚地旧都西庭,颁玉想起了昔日繁华的楚都。
然而眼前的西庭破旧不堪,烧焦的味道还未散去,城门片片剥落,正有昭人在修缮。
颁玉:“有时看着凡人界,会想起曾经神界的水流……”
衔苍道:“我未曾见过。”
颁玉就与他解释:“神界的河流并非终年向一个方向流淌,它们三千年一改流,因而神界的山会因水流的不同,三千年一变。三千年前还是沙丘,三千年后已是高山。”
颁玉指着这些昭人:“凡人界也是一样。天地之间,一切都如水流,是流淌变动的。”
说罢,颁玉忽然怔住。
衔苍微微笑起来:“你想到什么了?”
颁玉回神,笑看衔苍:“唉,被你知晓心中所想,实在是一件麻烦事。”
她刚刚忽然顿悟,六界皆是如此,因而她这个神也是一样的。
两旁街道上挂着白布,就像国丧。
颁玉看着这些白布,说道:“对于凡人而言,他们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去路,因而,他们只有一世,在神眼中,凡人离世,不过是轮回中的一环,而对于他们自己而言,离开,就是永诀。”
衔苍闭上眼,轻轻嗅了嗅,说道:“城中……有辞吾的气息。”
颁玉道:“你儿子的气息,遍布大地,他这一年,走过不少地方,也留下过不少东西。”
衔苍抬手:“就在前方,你要去的那个方向。”
颁玉微微惊讶后,说道:“指不定,这就是因果。”
她能听到无声的悲泣,并不是那人求神,而是辞吾种下的善因给她送来的。
颁玉拉着衔苍踏进楚王宫,这就看到了坐在正前方的男人。
他身上披着一件落满雪的丧服,肩上放着一把结了霜的红伞,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已经没有魂息的女人。
他脚边放了两排点亮的竹灯,灯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这个人,这个仍然在哭泣的男人,就像快要死了的人,眼睛一眨不眨,也无泪水,好像要这样就地坐化。
颁玉见了,抬手说道:“他很像你。”
衔苍心中微痛,慢慢走过去,拂落雪花。
他也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哭声。
寂静中,这男人眼睫慢慢动了动,缓缓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
他眼中没有光亮,只是蠕动着冻得发紫的嘴唇,说道:“燃千灯,等亡神……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
“谁教你的?”颁玉问道。
她声音轻柔好听,飘进耳朵时,就像天空送来的春风,能化冰霜。
这男人道:“这是最后的方法了……我很早就与她如此约定过,等我无法留住她后,就燃千盏灯,静静等待死亡。就是死,我也要给她织梦……”
颁玉打了个响指,那男人惊愣一下,抬头,眼前多了个卦桌。
“等四方提灯人。”颁玉笑道,“你燃这灯,我就当你是有求于我,让我来瞧瞧是什么愿望……”
她伸出手,轻轻将着桃花瓣吹在那男人眼前。
男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刚刚在这桃花弥漫中,看到了阿竹向他笑。
只是仅仅一瞬,回过神来,眼前仍然是两排竹灯,白茫茫的道。
“秦封,你命印姻缘,是个眼中只有爱侣的男人。”颁玉说道,“你夫人叫秦竹,三十三年前,你父亲救回家的孤女,你们相伴长大……”
秦封愣愣看着颁玉,呆呆问道:“你是谁?”
颁玉继续说道:“你夫人的命,是白页。我解释一下,白页也就是说,她本不该出生,但因天地因果差错,她出生了,这种并非少见,乱世中多这种人,冥界也不是谁都有司命簿的。但这样的人并不走运,能活多久,看她自己,可他们一般从小就多灾多病,活到成年的很少。”
秦封直直看着颁玉,眼中小小的燃起了两点希望。
颁玉继续说道:“但你夫人却活到了三十四岁,大大小小生死劫,经历了有十二次之多。”
就连衔苍,看秦封的眼神也变的敬佩。
秦封微微扯出一丝笑,说道:“我拼命地读书看书,并非是为功名。正如仙者所说,我心中只装着她,我只是想让她活下来,我喜欢这个红尘俗世,喜欢她在我身边……我有承诺,白发苍苍时,我与她作别这个俗世,携手长眠,除此之外,任何的死亡,我都不能接受!”
他声音嘶哑,含血吼出。
“我连冥界来使都能斩,我连自己的命都能续,可我为什么……还是留不住她。”
“你阳寿七十整。”颁玉说道,“你去过冥界?”
“也就一次。”秦封说道,“我找到了鬼门关,将自己的阳寿与她续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何做到的?”颁玉掐算后,惊讶道,“你悟性可真高啊……”
这人,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书,问了所有能问到的办法,从无数错误虚妄的道路中,悟出了一个偏道,还有勇气踏上这偏道。
颁玉看向衔苍:“我说什么来着,他万分像你。”
衔苍又起了收徒之心,这次颁玉也道:“我看你极其适合走仙道,就那种通晓凡俗生死的冥仙。”
可秦封却再次陷入悲痛。
颁玉:“你要听我说吗?你的愿望,我有一成把握帮你实现。”
她也知道自己的最后一片魂在何处了。
她只要一叩问这片魂,凡人界就有万千响应声,所有人的愿望不过都是生死二字。
这是大愿归流之处,是怨念和希望的来源之处,也是她最后一片魂的藏身之处——冥界。
秦封双眼无神:“没救的,我从未遇到过这种……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是没救的。”颁玉说道,“但有三处理由,让我必须救她,而她也有可能回来。”
秦封抬头,见面前的颁玉伸出三根手指。
“一,你夫人的魂魄,有一半,是白镜修拿走的。”
秦封想到之前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的白影。
“二,你夫人无她自己的司命簿,带回还是送走,都不影响冥界轮回洪流。”
“第三。”颁玉笑得很温柔,她的手指点在一瓣桃花上,桃花飞来,印在秦竹的胸口,秦竹的心脏处微微亮起金芒,“我儿子救过她,她人身并未死透,那棵仙草还在。”
秦封的手颤抖起来。
“仙草……你儿子……”他看向颁玉,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占卜仙,就是琼华神。
秦封弯下僵硬的膝盖,哭出声来,多日都未曾流下的眼泪此刻夺眶而出。
“上神……救救她。”他说道,“我不要来世,我只求陪她好好走完这一世!上神,求求你……”
颁玉说道:“那棵仙草还能维持十日,所以,如果你点头,我们需要马上出发。你不是去过冥界吗?再一次,会怕吗?”
秦封一擦眼泪,说道:“不怕!”
颁玉:“好,别忘了你此刻的坚定,到了冥界,给我牢记,你一定要带着她回来,万不可动摇。”
秦封犹豫抱着怀中的竹夫人犹豫:“那阿竹她……”
衔苍拿出一张符箓,手指轻轻一弹,说道:“辞吾,该起床了。”
正睡得香的辞吾被桃花床抬着下界。
颁玉捏了捏他头上的角,小龙打了个滚,嘟囔着:“好冰……不要碰我。”
颁玉:“呵。”
衔苍轻轻一叹,上手推了推他。
可小龙纹丝不动,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睡。
颁玉揪了他一根尾巴毛,那小龙皱了皱眉,尾巴懒散一拍,收了回去。
“还不醒?”颁玉看向衔苍,“你也没这么嗜睡啊。”
儿子这是像谁?
衔苍:“试试别的办法。”
强行叫缺觉一整年的小龙醒来,的确有些不好办。
衔苍倒出一口袋的璀璨明珠,说道:“辞吾,睁眼,这些宝贝就都是你的。”
这话从辞吾的左耳朵进,立马就从右耳朵飞出去了。
颁玉翻起了他的脚底板,果然摸出了一本话本。
颁玉翻开话本,念了起来:“那龙生的俊俏,让十里八乡的姑娘们全都羞红了脸,啊!她们从未见过如此俊秀的……”
小龙金瞳大睁,嗷嗷叫着爬起来夺书。
“没有没有!这不是我的!”他把话本子夺回来,手忙脚乱藏起,脸颊羞红了,就像那话本里十里八乡的姑娘。
“醒了?”颁玉笑眯眯道。
小龙强装淡定,擦了口水:“昂!”
颁玉:“守着这位夫人,我与你父亲要到冥界走一趟。”
小龙:“昂……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