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坐在这里。”
私塾是乡村里最好的一间屋子,房顶上晒着各种菜干,窗户大大开着,地面湿漉漉的,应该是刚刚打扫过。
给陆修容指了最后面的一个空课桌,周淳润卷着书本走向最前面。
桌案对于她来说稍小了一些,不过陆修容瘦,屈膝也能坐进去。一扭头,就看到好几双好奇的眼睛。
左边的那个小男孩,鼻子下还挂着透明鼻涕,脸上黑乎乎的,他一抹袖子,冲陆修容咧嘴笑。
然后就高高举起手,“先生,这是师娘吗?”
陆修容一窘。
“陈仲,你昨日又去爬鸟洞了吧?”周淳润故意板着脸反问。
脖子一缩,男孩子就老实了许多。
陆修容忍着笑,隔着空桌子与他眨了眨眼。
没想到她眼中的笨书生,还真挺有做人先生的样子。
唬住了第一个冒头的人,其余的小脑袋们虽然好奇,但也乖乖缩了回去。
周淳润这才开始讲书,念的正是《论语》。
陆修容是十三岁那年离开了小院,才开始有女先生教授她识字认书,学的也大多是《女诫》这些,是以这算是她第一次认真学儒家的书,本以为会犯困,没想到越听越精神。
不得不承认,周淳润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先生,引经据典又生动有趣,莫说是她,连所有的小孩们都听的认真。有些玄奥深涩的句子,经他一解释,就都通俗了起来。
日头不知不觉过的很快,等第三个小孩子开始挪动屁股坐不住,周淳润讲完最后一句合上书。
视线先飘到了最后面,见她没有如想象中睡着,周淳润低头莞尔,“好了,该与你们留课业了。”
方才还兴冲冲打算去玩的孩子们,刹那间被霜打,都蔫在了桌上。
“今日学的这几句,都要背会写熟,明日我便要检查。”周淳润盯住了那一个已经准备好要溜出去玩的小子,咳嗽一声,“陈仲,你要抄够二十遍。”
那小男孩顿时发出一声哀嚎。
圆溜溜的黑眼珠一转,忽的盯住了陆修容,“师娘,你帮我求求情吧。”
人精般的孩子们有样学样,也都撒娇,“师娘!”
还有个胆大些的小姑娘,走过来牵住她的袖子轻晃。
扎着双丫髻,看上去乖巧的像是瓷团子,陆修容心软,抬眸就见远处的人在冲她笑,“那我,求个情?”
“榕榕要怎么求?”周淳润捏着书卷的手背在身后。
为难的低头看了眼小女孩,陆修容福至心灵,学起她的样子。
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来回搓两下,“求,求求你了。”
“扑哧。”周淳润忍不住一下笑开,眼尾晕成一抹弯弯的弧度,恍若一树的花开。
倘若是些识趣的大人,此刻一定会打趣二人,可眼前都是些小孩子。
陈仲一下子跳起来,“先生笑了,先生答应了!”
“谁说我答应了?”周淳润立时板起脸,“每个人,都多抄五遍。”
陆修容仿若听到了一声声的心碎,幼小的灵魂们哪里经历过这些,逗得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周淳润在此处有简单休息的地方,他要先去放书本,冲陆修容说了一声就离去。
再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她怀里抱着一堆的小零嘴,桃干杏干、糕点糖块,满当当抱了一怀。
他失笑,“这是?”
“你的学生们一定很喜欢你。”从糖堆里抬头,陆修容感叹,“这都是他们塞给我的。”
找来张纸,三两下折成一个小盒,周淳润接过她怀里的东西,顺手拿起一个糖块。“错了,他们一定很喜欢你。”
“他们年纪还小,大人们总怕他们课堂里坐不住,就让他们带着零嘴。平日里这帮家伙,可是连一块都不舍得分给我,你第一天来就得到了这么多。”
剥干净糖纸,周淳润含笑递给她,“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们喜欢我什么,喜欢我没求成情?”陆修容歪头,盯住他发笑。
还说什么喜欢她,想对她好,结果她的面子还不是不顶用。
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周淳润躲着她的目光,“其实是成功的。”
那一瞬的心悸,只有他知道。
“可是为人师长,得有原则。”
陆修容含住糖块,甜的她眯着眼笑,“好吃!”
“小孩子最有灵气,他们会喜欢这世上最好的人。”与她一道跨过书院的门槛,周淳润突然道。
说完就直勾勾看她,用眼神补完未说出的话。
她就是世上最好的人,值得别人的亲近和喜欢。
不由得想起他早晨说的那句话,陆修容低着头,咽咽唾沫。“我不是的,我只会给别人带来厄运。”
清葵,不就是因为她死的吗?
“嗯。”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带她转弯,周淳润的声音从头顶上漫不经心的传来,“那我带你多去庙里拜拜。”
陆修容哑然,呆了许久后禁不住笑开。
“到了。”周淳润道。
眼前就站出了个裹着发包的汉子,刚指挥着人扛了一包东西过去,扭头瞅见他们忙笑着跑过来,冲周淳润笑,“周先生过来了。”
“阿陈兄弟,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绿榕姑娘。”
周淳润笑着,又对陆修容介绍,“这是陈仲的父亲。”
没想到他带自己来见的是他,陆修容压着心中困惑,先笑笑打招呼。
汉子却很热情,“绿榕姑娘好,那往后我收到果干和黍米都先把上好的给你送过去。”
心里更是茫然,陆修容转头看着周淳润发愣。
周淳润把袖中的文书拿给她,小声笑着,“没告诉你是想给你惊喜,这是官府的文书,你的酒肆可以开起来了。北方少稻米,酿酒多用黍米,又因为常食荤腥,嗜甜的人也多,所以果酒也合适。”
“这里果田与黍田最多的就是我家。”汉子高声大笑,“所以姑娘放心,酿酒的东西我一定给你最好的,价格也一定最低!”
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陆修容才相信不是梦,她惊喜的叫了一声,“周淳润,多谢你!”
那个有些遥远的,靠她自己恣意生活的梦,她眼前终于彻底有了实际轮廓。
立即叫了汉子,先去看过货,陆修容就与他算账打算先定个货契。
陈仲的爹爹豪气,很快讲好了价格便去找纸笔。
等他的时候,陆修容忍不住扭头,去找寻周淳润的身影。
他负手,站在原处,挺拔的像是一棵青松。
身后天地广阔。
——
相隔不远的会州城外。
王思竹跪在地上,庞大的身躯此刻恨不得能再缩小一点。
山坡边上,站着风尘仆仆的苏时鹤。
“王妃,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小心的观察他脸色,王思竹喉咙发干,硬着头皮抱拳,“是。”
其实苏时鹤实乃多嘴一问,马车掉落时的残骸,还在地上洒着呢。
站的笔直,苏时鹤有条不紊的问:“可有人找到尸体?”
王思竹低下头,恨不能埋到地里去,“是,一刻钟之前,刚找到一具女子尸体。”
还是和另一具男子尸体在一块。
身体猛地抖了一下,苏时鹤压不住嗓子里的痒意,咳嗽了两声。
“带本王去看。”
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成。
“是!”王思竹站起来,壮胆道,“都是属下之过,求殿下降罪于我,莫要哀痛过度伤了身子。”
冷笑一声,苏时鹤看向他,“浑说什么,我有什么可哀痛的?我又不喜欢她,更何况她还胆敢和一个男人在一处,这样不检点的贱妇……”
他本来要说的是,死了才好。
可嗓子里就像是堵了棉花,又痒又疼,半个音符都发不出来。他赫赫的喘着气,又是一阵咳嗽。
王思竹愣头愣脑的又瞧他一眼,“可是王爷,您眼眶都红了。”
“住嘴!”厉声喝了他一句,苏时鹤余光里,看到有人抬着两具尸体在靠近。
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凉意,这北方的天气果真是冷。
想紧一紧领口,苏时鹤抬起手指却发现抖动的无法发力,他猛地转头低喝,“把那个男的,给本王五马分尸,扔下山去!”
瞧,他还能冷静的处置奸夫,他明明是生气,哪里悲痛了?
众人都沉默着,男尸被抬走,女尸放到了他的面前。
下跌时一路划过尖锐的树枝,女子的脸已经面目全非辩认不得,可那身衣服分明就是陆修容的,当日许多人都看见过。
苏时鹤低头瞧着这具尸体,短暂的有一瞬听不到任何声音。
陆修容,死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明晃晃含羞带怯的爱慕目光看他,又故意装着体贴贤惠了。多好,他不用再忍着嫌弃去面对那些讨他欢心的笨拙动作,也不会让阿玉为别人感到难过而怀疑他的真心。
就是这些日子病的严重了一点,才会手脚发软,心口钝痛。
无声无息站了许久,忽然疯魔般,苏时鹤一下子蹲下来,去撕扯着女子的衣服。
所有人先是一惊,不约而同的纷纷低下头躲开视线。
王思竹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刚才一定是想多了,王爷肯定不难过。
不然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就撕扯衣物,要夺去她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
布帛碎裂声不断响起,忽然一停。
王思竹还在纳闷,就听到苏时鹤的大笑声。
“哈哈!不是的,不是她!”
大着胆子抬起头,王思竹便见女子身上没一块完整衣服,胸前袒露一片。而苏时鹤半跪在她身边,眼眶更红,如同被鬼附了声,整张脸笑的瘆人。
笑的胸膛都在抖动,苏时鹤恍然发觉自己刚做过什么,立即站起来嫌恶的擦着手掌。
还是王思竹不忍心,用刀尖挑起一块碎补,遮盖在女子身上。
对他多余的动作嗤之以鼻,若不是眼下没人可用,苏时鹤都想把他给撤职压下去。
办事不力,还敢随意猜测主子的心意,他怎么可能为一个陆修容痛心。
他只是气愤她胆敢自己写休书,胆敢不经过他同意就离开,甚至胆敢与旁的男子举止亲密。
“清点人手,继续搜找,一定要把她给本王找出来!”
等找到了她,他一定打断她的双腿,折断她的双手,用管理军妓的手段来对付她。苏时鹤眯起眼,脸色越来越严峻冷酷。
还有那和她同乘一马车的男人,他一定把他做成人彘,还要让她亲眼看着。
嘴角笑着,苏时鹤补充,“用本王私印告知西北所有州府,本王丢了个杀人罪犯,一旦找到了她,就绑住她的手脚送过来。”
王思竹庞大的身躯,缓缓打了个寒战。
没有呆楞多久,他挥手让一个小兵举起地图,“王爷,那我们仅有的这些人,该去何处寻?”
鹰隼般的眼眸在地图上扫过,苏时鹤突然直起身子,点中其中一个地方。
“金州。”
天上盘旋起庞大的猎鹰,苏时鹤翻身上马,带着人往金州的方向快速跑去。
风呼啸在脸边,苏时鹤马鞭一下打得比一下狠。
陆修容,她逃不开的,他一定要把她抓回来,用千百般手段让她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