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

“老吴中弹了,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薛文博手拿着武器躺在壕沟里,听到身旁战友开口, 身子微微放下沉了沉, 现在是休战时间, 他不用担心从哪里会突然飞过来一颗炮弹将他们炸的粉碎,也有心情闲聊了。

“不是说已经让医护兵带走了吗?他那一枪被打到了胸口,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岁月如梭, 如今蹲在他们亲手挖出来的壕沟里, 薛文博几乎想不起来在没有来到战场之前他是个什么样子。

彬彬有礼,说话细声细气, 亦或者是从不会爆粗口?

薛文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质没有改变,只是来了战场大半年,他许多习惯也都随着大环境变了。

比如说现在,正在和战友说着话的薛文博眼尖瞧见一个新兵似是觉得安全了,微微冒出了头。

“嘿!!蹲下去!!命他娘的不想要了是不是?!!”

新兵几乎是立刻被这暴怒的如雷声响吓得条件反射的蹲了下去, 还年轻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畏惧来。

薛文博没有时间去安抚他, 战场远比他曾经在书上看到的要惨烈的许多, 在书本上,炮火和死亡数都只是一串串数字,但在现实中,他却亲眼见着一个个战友死在了战友上。

他不能再温温和和的说话, 只有严厉的责骂才会让那些刚刚到来, 还懵懂不知事的年轻新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能保住他们本不应该留在此处的小命。

趁着这段休战时期, 薛文博翻找出了沾上泥沙的干粮,囫囵着吃下,随后又握着武器,警惕的绷紧身子靠在泥土上,好让自己的战友可以放心吃东西。

战火又一次蔓延开来,薛文博没有害怕,只是按照这大半年自己学到的种种规则开始反击。

他注意到那个之前被训斥的新兵懵懵懂懂的跟着身边人往前冲,就像是曾经的他一样。

即使害怕。

即使恐惧。

也还是不能退缩。

因为身后就是国家,他们退了,谁来保护它?

****

段青恩从黄包车上下来,这个车夫是他长期雇佣的,知道事情紧急,于是一路上都跑的像是一道闪电。

等到了地方,段青恩只来得及和他短暂道谢一句,就被早就守在门口的几个年轻医护兵拉到了里面。

他们身上都很狼狈,还有人的衣服破了,破掉的衣服下面还有血迹,显然是在带着伤者撤离的时候遭遇了袭击。

年轻的医护兵身子还在颤抖,甚至还有人在哭,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第一个迎上来的年轻人还算是理智,对着段青恩解释:

“院长,伤者胸口出血量太大了,子弹卡在了里面,我们实在不敢动手术,卢医生也来了,但是他看过之后说以他的体力恐怕支撑不下来一场手术,现在在里面的是陈医生,只能麻烦您了。”

“好,卢医生在哪里,让他简单说一下情况。”

段青恩大步大步的往前走着,他腿长,这么一走快了,简直能赶得上周围小跑着的医护兵,这些医护兵都算得上是段青恩的学弟,破碎的时代让他们没有空去花上几年的时间进修,只能在勉强能救治病人时就匆匆进了医疗队。

他们虽然年轻,但因为负责战场上下来的伤员,见过的尸体伤者却数不胜数,但每次看到救不下来的军人,医护兵们都会难受一阵。

段青恩的到来就好比在他们心脏上注射了一阵镇定剂,让人安心无比。

几乎所有的医护兵都知道段青恩这个名字。

据说他曾经在国外进修医学,国内出事之后就赶回来弃医从文,但后来,战争再次激烈下来时,同窗都奔赴战场,他这个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却再次拿起了手术刀。

之后,他接手了家族产业,一路披荆斩棘建造起了抚孤院。

在这样的年代收留孤儿无疑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们太多太多了。

也许他们的家人是被刺刀刺死的,也许是被空投下来的炮火炸死,也许是家产被占活活饿死,也许是逃荒过程中冻死病死。

总之,死法太多了,孤儿也太多了,段青恩家产业再大,要承担这么多孩子的衣食,也还是让他有了很大的压力。

所有人都以为他撑不住,所有人都觉得他开抚孤院只是少年意气,而当金钱支撑不住这股气后,抚孤院也就开办不下去了。

但段青恩撑了下来。

他接纳孤儿,请来老师,为他们上课,教他们读书识礼,一点点的让这些孤儿明白,如今他们生在了错误的时代,却可以做一个正确的人。

为了维持孤儿院的开支,他变卖了不少家产,开了工厂维持生计,之后又开办了潞城第一家军医院。

这家军医院是由着如今在战场上的几位先生共同参与了出资的,虽然其中段青恩出的钱还是占了大头,但他能够说动这些平日里时不时还会有点摩擦的先生一起出资,就足够说明他的本事。

军医院的开办让段青恩手中资金稍微松了一下,毕竟有了投资了,但这些轻松并不能维持太久,只要抚孤院还在,他每天所要付出的银钱就能让人瞠目结舌。

即使那些孤儿很懂事的做事赚钱,也还是不够。

那个时候,这些还是学生的医护兵也以为这位师兄撑不下去了。

当时就他们所知道的,许多人都在考虑投资。

不是为了抚孤院拉好感,也不是为了军医院的医疗水平,而是单纯的想要帮一下他。

他们看得懂,段青恩所做的事是在为华国保留火种。

在所有人都忙碌着在战场分出胜负时,他在竭尽全力守护着华国的孩子们。

即使战败了,华国从此分离奔散,这些接受了正确教育的孩子们也会知道自己是华国人。

在有人忍不住提出投资时,段青恩却出乎意料的再次撑了下来。

他开办的工厂运转开来,工厂主要出产一些战场上所需要的食物。

简单方便,小巧便于携带,但吃下去又能让人立即饱腹,不至于在打着打着仗的时候,突然因为饿肚子分心。

最重要的,还是那么一小块,就能顶上一整天。

虽然在工厂推出这款产品的时候表示这些食物是顶饿,但如果一直不吃正常饭,一日三餐都吃这种食物,人体补充不到正常需要的东西,时间长了还是会虚弱下来,所以还是建议一天补充一餐正常饮食。

但现在是战时,没有人顾得上以后的事,那些站在顶端的先生们看到的是如果他们能够拥有这些食物,打仗时将会有了多大的方便。

一批批的战略食物被订购了出去,段青恩手上再次有了钱,而且这些都是消耗很快的食物,只要战争没有结束,这笔生意就不会结束。

从那之后,段青恩就彻底没有了金钱的桎梏,他可以继续维持抚孤院,继续发展军医院。

军医院欢迎任何医学生来学习,这对于其他医院来说可有点不太一样,因为医院往往很忙碌,病人医生护士,还有病人家属,这些人挤在一起总能让人忙得脚不沾地。

段青恩却不这么想。

此时此刻,跟在他后面最紧的医护兵望着前面那个走得太快,走路仿佛都在带风的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军医院学习的那一天。

对于他们这些学生来讲,能有个愿意收容他们的医院是很难的,因为他们还年轻,稚嫩,到了医院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是一个个呆呆的幼鸟,跟在导师后面看着他们治病救人。

没人会喜欢在自己忙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屁|股什么忙也帮不上的人,尤其是在战时,战争让每个人体内的暴躁因子都十分活跃,当一个医生走着走着路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去查一下房,或者想要上厕所,猛然一回头,却撞上一群没什么用的学生时,体内的暴躁因子很大可能让他对这些年轻学生们恶语相向。

在他们还在学校时,就听着去了医院的师兄们提过这些,他们对未来是畏惧的。

但属于段青恩的军医院却没有那种能让人窒息的憋屈气氛。

即使再怎么忙碌,医生们也都尽量态度好的对待他们,偶尔有什么有学习价值的手术,也会有人来专门告诉他们,让他们可以在旁观摩学习。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段青恩段院长的授意。

他说,“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想让人来添乱,可每个人都有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在场的医生无论是放在哪里都是优秀的,但你们身上的知识也不是生来就有,每个人都需要学习,这些学生们现在就是在学习阶段,是我们已经度过,他们正在经历的阶段。”

“我们终将会老去,等到我们老了,不能再参与治疗了,总要有人接班上来,如果每个人都嫌麻烦不愿意带学生,他们学不到东西,等到以后,又有谁来接我们的班?”

告诉他们这件事的医生说起这些时有些惭愧的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道理大家都知道,只是忍不住,你们知道的,当你在忙着的时候,看见一堆闲人,心里总要有些不平衡。”

“不过院长给我们描绘了一下以后你们也会到我们这个阶段,我们心里就好受多了。”

说起这个,他哈哈一笑,“好好享受吧,等到以后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可以带学生了,可千万要记得别排斥他们,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的,但我们的学生会将一些东西保留下来,一代传一代,提取精华,丢弃糟粕,长久下来,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是达到了永生吧。”

从那一刻开始,这个学生才将段青恩当做了自己的崇拜对象。

从古至今,只要是涉及了教学的专业就总是免不了断了传承。

传承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也许到了中间,也许到了最后,某个人的一念之差,就能让传承断在那一处。

师父教徒弟,总要藏一手。

徒弟长大了成为师父,也要藏一手。

这么一代代的传下来,最终又能剩下多少东西呢。

这个学生从那天开始,就悄悄的写起了日记,说是日记,其实记得全部都是段青恩。

【先生今日亲自来了医院动手术,他救活了一个被刺刀扎了十几刀的孩子,因为手术难度太高了,我们被准许围观,谁也没发出声音,只有先生的说话声,当最后先生宣布手术成功时,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先生的手套,手术服上都是血,就连脸上都因为这孩子血管破裂溅了血,他一直站在手术台前长达几个小时,额头满是汗珠,这一刻的先生是狼狈的,但也是高大的。】

他称呼段青恩为先生,先生在他眼中是很崇高的一个名号,因为如今有名望的当权者都能被叫一声先生。

他觉得段青恩值得被叫一声,虽然平时真的见了面,他只敢叫院长。

类似这样的日记,他记了很多,他写下这些不是想要拿去邀功,表示自己多么崇拜段青恩。

而是想要作为一个记录者,将他的所作所为记录下来,等到百年后,若是华国还在,而他们又不在了,这些日记可以告诉世人。

曾经有一个多么好的人,存留在这个世间。

自从这个学生去做了医护兵之后,就很少再见到段青恩了,这次还是久违的相见,而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的学生。

他可以帮先生了。

段青恩听着卢医生简单说明情况之后,快速换上手术服,戴上口罩,进了手术室。

随着这些医护兵的到来,军医院再次忙碌了起来,因为是医护兵将这个军人送来的,最了解他的情况,所以他点了一个医护兵作为自己的助手。

至于其他人……

段青恩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扫过,声音放缓了一些,“你们去找护士帮忙包扎一下身上的伤口吧。”

医护兵们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了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段青恩依稀有他的记忆,应该是曾经在军医院学习过,印象里是一个很认真也很有天赋的年轻人。

他应该是崇拜他的,毕竟每次遇见,这个小伙子都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进了手术室,段青恩先听到了一声痛吟,是伤者的。

他皱起眉,快步上前,接替了原本站在那的医生,一边快速查看情况,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医生满头都是大汗,手还有些抖,他缓了一秒,才用着干涩的声音尽量平静的道:“伤者麻药过敏,不能打麻醉。”

而他的体内还有两颗子弹,现在其中一颗就在威胁着他,而他们如果想要取出这两颗子弹,就必须要用手术刀划开皮肉。

躺着的伤者又是一声闷哼,听到医生说的话,他艰难抬起头,带着满额头的汗水,断断续续又艰难的道:“没关系……就这么做,我能忍。”

段青恩知道为什么他被紧急叫过来了。

医生可以在任何一个伤者身上划开皮肉,取出子弹,但如果是没有打麻醉的伤者,疼痛会让他忍不住挣扎,绷紧皮肉,子弹在平常地方还好,打在胸口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个挣扎都有可能导致医生救命的手术刀化为催命符。

没有时间给段青恩考虑这些了。

“给他束口器,别让他咬伤自己。”

“你们两个,按住伤者手,你们两个,按住伤者的脚。”

快速下了命令之后,段青恩拿起手术刀,落在了伤者的胸膛上。

“唔――――”

受伤的军人猛地抬起脖颈,上面全是因为用力而崩出来的青筋,他闷哼一声后,仿佛用尽了体内所有氧气,只能大力的喘着气。

医护兵没有被安排什么,他也不敢在这种危机的时刻去问段青恩要自己的安排,只能走到了军人头边,为他小小声的打气。

“吴团长,你要挺住啊,你媳妇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他还记得,在一路赶来的路上,他们手忙脚乱的帮这位吴团长止血,他却一点都不慌张的样子,除了因为疼痛微微蹙起的眉,和满头的冷汗以及一身鲜血,他看上去完全没有伤者的样子。

“别这么怕,我死不了,我媳妇还在等我呢。”

他听说过这位吴团长,据说他很厉害,打过很多胜仗,救下了许多百姓。

在他没有学医,还是个小孩子,十几岁大,跟随着父母在黄城,那个时候黄城被敌人占据,他的父亲是个学者,他懂一些外国的语言,那天,他们被驱赶着出去时,他的父亲听懂了那些人的话,惨白着脸被他抱在了怀里。

“他们要把我们全部杀死。”

父亲搂着他的手颤抖,声音也在颤,他对自己的孩子说,“一会爹一直带着你,爹倒在地上你也要倒在地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睁开眼,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父亲是打算用自己护住他,好让他假死骗过那些带着刺刀的恶鬼。

可等到他们所有人都被带到一个大坑前,有人逼着他们跳下去的时候,父亲哭了。

他知道没有希望了,无论他们会不会死在刺刀或者子弹下,他们的身体都会被埋在这个坑里,死了埋尸,没死活埋。

他保不住自己的儿子了。

之后,就像是奇迹一般,华**队打来了。

他们用鲜血,换回了一城的平民。

那个时候,还没有学医的他伤了腿,是被一个军人抱出来的,后来,父亲决定带他走,在父亲带着他来到潞城时,他选择了学医。

做一名军医。

曾经你们救了我,长大后,我也可以救下你们了。

在车上时,他简直是祈祷着吴团长能够活下来。

也不知道军人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只是更加用力地咬紧了口中的束口器,一双眼中满是泪水。

军人铁泪,这是活生生疼出来的。

旁边的人都提了心,眼中也满是紧张,只有站在床边的段青恩,下手依旧如曾经那样稳,脸上也都是全然的平静。

一颗子弹被取了出来。

最后一颗子弹在更深,也是更危险的地方,手术刀刚刚划开了更深出的肉。

“唔――――――”

木制的束口器被咬碎了。

军人发出了难以忍受的惨烈痛号,“啊啊啊――”

段青恩换了工具,眼没有从伤口处挪开一点半点,口罩下的嘴张开问话,冷静的用说话方式来转移军人的注意力,“你多大了?”

“四十……四十不到。”

军人咬着牙,即使被疼痛席卷了全身,也还是回答了医生。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军人:“没。”

他艰难的吐出一个个字,“我爹娘……被流弹打死的,我媳妇,怀着孕,被鬼子看上了,被他们逼……呃――”

军人痛的眼睛血红,身子猛地弹了一下,又因为四肢被束缚着,动弹不得,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被逼的跳河了。”

他湿透的头发每一丝都好像沾染了汗水,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的颤动着,“我那时候还是个普通农民,进城……唔……买了一床棉被,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就都没了。”

段青恩看到了子弹,他夹住了它,小心,又缓慢的避开了周围危险区,一点点的往上提。

即使是在做着这样危险的事,他也还是能分出一点心神来,对着吴团长说:“你全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要是死了,谁来给他们报仇。”

“是啊,就剩下,我一个了。”

军人眼神有些涣散,感受着生命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抽离,却坚强的不肯离开。

“我不能、走,我要杀鬼子,把他们……啊!!把他们赶出华国。”

“我媳妇,我爹娘,他们都在……等我,等我给他们报仇……我要活着,呃――”

――叮。

染上一层鲜血的子弹被放在了托盘里,与之前先出来的那颗子弹碰了个面。

段青恩开始快速的缝合伤口,止血,一切都是快而又静默的。

军人却觉得他撑不下去了。

他的头无力的往下,眼睛望着明亮的灯光,突然觉得很困,很想睡觉。

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无休无止的战斗,鲜血,牺牲。

他脸上的不再有痛楚,而是渐渐迷茫下来,又带着一丝的安宁。

“吴团长!!”

年轻的医护兵发现了他不对劲的情况,在战场上见过不少死人的他清楚知道,这是濒死状态。

他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后,就求助于自己最崇拜的先生。

“院长,吴团长他……”

段青恩没有抬眼,只是问了一句:“你们来的路上,有遇到什么意外吗?”

原本意识已经慢慢模糊的军人突然一个机灵,睁大了眼。

“医护兵抬着我要上车。”

“我们被,袭击了……”

他艰难的一字一句的说着,眼中有着茫然,也有痛楚,最后,他闭上了眼。

“有个医护兵为了救我,被炸死了。”

床边站着的医护兵懵了,“没有啊,这一路上很顺利……”

他突然不说了。

医护兵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手正在穿过军人的头。

记忆回来的也不算太慢。

严格来说,其实不能说是单单为了救吴团长,是为了救所有的伤者。

他们在前线打仗,出血出汗,受了伤,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他们为了国家而战,他作为医护兵,则是为了他们而战。

并不是自我牺牲什么的,只是人的本能。

本能的想要守护这些为了国家而战的军人。

也本能的,想要做些什么。

手术床上的军人眼中重新亮起了光彩。

他不能死。

如果他死了,那个医护兵的牺牲就白费了。

他要活下来,然后重新回到战场上,继续保卫着他们的国家。

****

“他已经稳定下来了,如果不出意外,命肯定是保住了。”

从手术室出来,段青恩换下了身上的手术服,在手术室旁边的左侧小门找到了抱膝坐在台阶上的医护兵。

年轻人原本怔怔的脸上因为他这句话露出了惊喜来,“您看得到我吗?”

“是啊,看的到。”

段青恩坐在了医护兵旁边,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向了外面的潞城。

“我还以为、不是,我是说……”

原本沉浸在茫然与失落情绪中的医护兵肉眼可见的精神了起来,他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段青恩的视线里满是崇拜。

“院长,我、我一直想对您说,您是个厉害又伟大的人,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他说的磕磕绊绊,就这样,还是因为死亡带来的刺激才有胆子说出口。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这些话就是有人借了他十八个胆子,恐怕他都不敢对着段青恩说出来。

段青恩看着他年轻的脸。

他有多少岁呢?

二十一?二十?或者更小?

医护兵还在结结巴巴的说着,“我有一次做梦还梦到您了,您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有您一半,不,十分之一的厉害就好了。”

段青恩隔空,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

“你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了。”

医护兵被这句话刺激的脸上神情更加激动了,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最崇拜的人对他说了这句话。

段青恩:“去轮回吧,我看过了,你能轮回到一百年后的华国,那是个很好的时代。”

“一、一百年后吗?”

显然,一百年对于年轻的医护兵来说有点太遥远了,但他在震惊过后,很快陷入到了兴奋中,“您的意思是说,一百年后,我们华国还在吗?”

他简直快乐的不像是一个刚刚死了的人,完全称得上是手舞足蹈的站了起来,“我们国家赢了吗?我们活下来了吗?”

“是啊,我们会赢得。”

也许是因为段青恩能够看到自己,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崇拜着这个人,也许是他潜意识深处觉得他所崇拜的人是无所不能的,医护兵十分轻松地相信了段青恩的话。

他带着亮亮的眼睛,好奇又充满希望的看着自己所崇敬的人,“先生,一百年后的华国是什么样子的?”

段青恩回答了。

“一百年后,华国人大部分都能吃饱穿暖,国家会照顾那些没有办法自己生活的人,没有父母的孩子会被送到孤儿院,他们能够被国家养到十八岁,即使是孤儿也可以上学,孩子们可以免费进入学校,如果家庭贫困,还可以申请国家给的补助,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在一百年后的华国,应该是正在上大学。”

现在是有大学生的,但这个名头对于医护兵来说太遥远又太让人佩服了,听到自己会成为大学生,他惊喜又无措,“我、我不配,我会的东西太少了,那可是大学啊。”

“没关系,在你上大学之前,你还会上小学,中学,高中,老师会教你的。”

医护兵一想到自己以后可以上大学,脸上的笑就怎么也止不住,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问:“一百年后的华国,是不是不打仗了?”

“不打了。”

段青恩给了肯定的答案:“一百年后的华国,大家都很向往参军,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走在街上,漂亮的女人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掳走,到了晚上,他们还会点起灯,明亮的好像白日一样,现在我们救不了的疾病,一百年后大多都克服的差不多了,大家会交叫做医保的东西,等到生了病,国家会帮忙付大部分费用。”

“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会被注射疫苗,只要打了疫苗的孩子,之后就不用再担心患那种病,比如麻疹疫苗,打下去,以后就不会再得麻疹。”

“这么好吗?!”

医护兵连忙问:“肺结核呢?肺结核也可以治好吗?”

他的父亲就是肺结核去世的。

“有抗结核药。”

对这个刚刚死去的年轻人,段青恩十分有耐心。

医护兵听到了,傻笑两声,“先生,我现在觉得我不是死掉,我是像是那些洋鬼子说的那样,是去天堂了。”

“不打仗,每个人都能够吃饱饭。”

他重复着,一双眼中满是向往,还有点不敢相信:“一百年后,我们华国居然变得这么好了吗?”

段青恩望着这个傻笑的孩子,“它会变得那样好,是因为一百年前的现在,你们付出了努力。”

“太好了。”

医护兵笑的开心极了,一边笑,一边哭,“能够让它变的那样好,真是太好了。”

“先生,我父亲也可以去那里吗?这样他要是得了肺结核,就不用担心治不好了。”

段青恩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看不到他的未来,但我想,他应该也会去的吧。”

“先生您可以看到人的未来吗?那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在我去了一百年后的华国的未来。”

段青恩望着他的眼,直直的,仿佛穿越了一百年。

“你很活泼,很受欢迎,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正在吃面包,周围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你站了起来,好像在和那些孩子讨论什么。”

医护兵更加高兴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面包呢,那是只有洋人才能吃得起的东西。

死亡并没有带给他痛苦,而是让他充满了希望与欢欣。

“那我要怎么轮回,先生,我轮回之后,您还会记得我吗?”

他有点羞涩,也有点渴望的望向段青恩:“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想要让您记住我。”

“当然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医护兵开心的笑了,“我叫宋记恩。”

段青恩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我叫段青恩,我们的名字还是挺像的。”

年轻的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小时候,我爹和我快被坑杀的时候被救了,爹就给我改名叫宋记恩了,意思是说让我记住恩情。”

“很好的名字,你也做到了。”

医护兵看着慢慢站起来的段青恩,意识到他要送自己走了。

他问出了身为宋记恩,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您为什么可以看到我?”

段青恩伸出手,牵住了他往前走,一条之前从没有出现的小路露在了两人面前。

他们踏上了这条小路,周围有着无数的鲜花,娇艳欲滴,生机勃勃。

“因为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不该迷途的灵体了。”

无数的鲜花中,医护兵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光圈,段青恩带着他走到了光圈面前。

“已经已经付出了所有努力,他们该得到一个好结局,该知道自己的努力换来了什么,该去往他们曾经渴望又触不可及的未来,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医治他们,让他们没有遗憾的离开。”

“进去吧。”

那个还穿着白大褂,有着一张俊俏外貌的医生面对着他,露出了一抹笑。

“你们值得。”

医护兵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怀揣着希望,慢慢踏进了光圈。

段青恩站在那,看着光圈慢慢变成了一扇门,门缓缓打开,让医护兵得以走进去。

他所付出的,所努力的,用那些汗水与血水,痛苦与牺牲换来的未来世界。

――终究还是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接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