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大秦军帐中,姚苌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放下战报。这是一封喜气样样的捷报,辅国将军杨亮破万岁、筑阳二城,受天王苻坚嘉奖。大秦军队节节胜利,如此喜讯,却不能让姚苌开怀。

只因他在这川蜀小城耽搁得太久!

亲信部将见他面色不愉,进言道:“祸患有轻重之分,方义小城乃芥藓之疾,涪城、谷斜才是肘腋之患。末将请命,为将军马前卒,先取涪城,再下谷斜。”

“杨裨将言之有理,末将亦请命。”

军帐中人人附和,不一会热就跪了一地,都慷慨陈词,请命出战。

姚苌看着军帐中众将士的脸色,沉默半响,问道:“何人留守,继续攻城?”

然后,大家都不说话了。形势很明显,谁都不愿意留下。

当初,姚苌未至方义、晋兴,听闻裴元略被两座小城阻碍脚步,笑他妇人之仁,汉人果真是老鼠胆子,若是他来如何如何。后来裴元略不幸瘫痪,姚苌兴致勃勃接替他的职位。见着两座小城,当时姚苌豪气干云道:“三日之内,必屠城以慰!”

三天之内打下方义、晋兴,并不是姚苌狂妄自大。大秦军队一路行来,他们见识过多少墙高池深的大城,面对诸部族铁骑,谁又能扛得住。方义、晋兴有险可守,可也只是有而已,比之那些出名的关口大城,又算得了什么。当初攻打剑门关,也不过一月之期而已。

大约说大话总是会被打脸,三十天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眼看这十三个月都过去了,两座城还是在风中摇曳。明明看着已经是将熄的烛火,可偏偏苟延残喘,就是不能破。

要知道,在姚苌之前,已经有裴元略围了一年多。

姚苌放不下面子,一定要和这两座城死磕,宁可绕路也要把两座城包围起来,断绝粮草物资,想活生生困死他们。

唉,后来不说也罢。每天叫阵,爹娘祖宗都骂了,城里人就是忍得住,装死不出来应战。京观也堆了,王惜出来突袭过一次,以后愣是没再露面,全无汉人将领所谓任慈不忍之心。姚苌现在对守城将领王惜的印象,就是每天城墙上那抹剪影和死守乌龟壳的无赖性子。

姚苌开始是为了战功,后来是为了面子,硬生生在这里耗了一年多,手下都忍不住了。

两座小城,虽是战略要地,但也并非无可取代。在这里耗着,眼睁睁看着旁人立功受赏,自家干看着,随肯?

大秦军队都是以部族为单位联系的多民族勇士,姚苌身为上代羌人首领之子,身上也肩负着羌人的荣光。他们都以以战养战,骑兵突袭,抢掠为主,在这么闲置下去,人都废了。

辅国公张亮也在方义城墙下吃过亏,可人家随机应变啊,败了就走,如今已经加封爵位,受天王明旨嘉奖,手下人吃得肚子溜圆。

姚苌手下,不止羌人,有之前裴元略部下,有自恃和天王同族的氐人,还有关系复杂相互联姻又相互仇视的鲜卑和匈奴。人多心眼多,再无战功入怀,姚苌也要压不住了。

如今中裨将请命,给姚苌一个台阶下,他也想顺势下来。可姚苌毕竟不是莽夫,即使要走,也要体体面面的走,是天王降旨、是战况需要,决不能是自己畏惧王惜,不战而逃。

所以,安排一个留守将领是非常必要的。

可惜,谁也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说烫手山芋都轻了,王惜明显是个满身刺的铁蒺藜。

无人答话也不要紧,姚苌上书天王苻坚,详述此间战况。苻坚也是个明白人,当即令姚苌与张亮配合,攻打涪城,不再把兵力空耗在这里。说句实在话,王怜花的两座城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只看建康那边纸面上不停上涨的官职就知道。两座城牵制了大秦多少兵力,给晋朝减轻了许多压力。

苻坚是个妙人,王怜花踩着大秦许多将领一战成名,苻坚却遥赏他官职,封了他一个武威将军,力压建康一头。就像当初苻坚还没打下晋朝,就已经许诺晋朝高官,给出封赏名录: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

苻坚的封赏就是另类背书站台,谁都知道王家又出了一个人才,能令雄主苻坚侧目。哦,可能王家并不想承认这个人。

姚苌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南下,参与到襄阳大战之中,拼命抢功劳。

城中,王怜花探明大军南下,不再围困两城,也忍不住长出一口气,露出大大的笑容。

消息一经公布,整座城都沸腾起来,人们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在大街上相拥哭泣、欢呼雀跃:“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乱世中人,只有这么卑微的渴求。

庆祝,必须庆祝!被围之前留下的老酒搬出来,压箱底的衣裳翻出来,有人在高歌,有人在跳舞,来啊,畅饮!欢笑!庆祝!我们终于活下来了。

王怜花带着图恩走在安静的城墙上,如今城外已经没有辉煌的灯火、连绵的军营,军队全部撤走,只留下两座千疮百孔的旧城。

“个人勇武果真无甚大用。”王怜花看着这着城中灯火感叹。

“胡说,若不是有好身体,你不能支撑这么久的高强度工作。若不是武艺超群,你不能毁坏城外京观,震慑敌军。”图恩嘟嘴,一副我家郎君那么好,谁也不准说他一句坏话的模样。

王怜花好笑捏了捏她的脸,“庆祝也不能放松警惕,秦军撤走了,谁知道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明天就开始重建吧,第一步是清理城外战场。”

“我先带先锋营出去探一探,总要万无一失。”

“行,我先召集人手训练,清理战场我已经有了想法。所有铁器、铜器都收集起来,重新铸造,皮甲也不要浪费。人家捡垃圾都能捡出个亿万富翁,我打扫战场也能给你配备一军的装备。”当生存问题不再迫在眉睫,之前去种地饱腹的手艺匠人也该回来锻造兵器、改良农具。

“准备生石灰和棺材。晋人百姓,那些被堆京观、被抛弃的俘虏总要有棺材下葬吧,再简薄也该保持最后的尊严。敌军全部一把火烧了,也算报仇。我在城中宣扬人人平等,吃饭的时候,狄一友吃什么,木日达就吃什么,可城外的氐人、羌人、鲜卑人、匈奴人不能,我都险些气得想丢炸/弹,普通百姓的仇恨更不能控制。掩埋我朝百姓的时候,铺厚厚的生石灰,如是处理不好,瘟疫比大战还恐怖。你说秦人弃尸跑路,不会就打着这恶毒主意吧?”

“召集商船吧,城中没有这么多物资。”

“我又拿什么付钱呢?”

图恩微笑,“当真是当局者迷。人的名树的影,王将军,你如今已是大名人,言出必践,威望加身,不需要定金,只有商人讨好你的份儿。”

“当初我在江湖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不见人来投?”

“就你那开连锁棺材铺的爱好,正常人都不敢来吧。”

两人在城墙上散步,谈笑间定下了之后的治理方略。而有些方略是不能在城墙上说的,比如反攻。被围了这几年,憋了一肚子腌臜气,王怜花可不是打不还口骂不还口的善人。因舍不得城中百姓,所以王怜花武艺高强也没带着图恩跑路。如今机会来了,王怜花也绝不放过。

王怜花在心里盘算着:绝不往南掺和到中线和东线主战场去,大秦军队肯定留人断后,不会给他两面夹击的机会。我也不想和那些猪队友合作。何不向北方扩展、向西北方延伸,繁华的天府之国就在眼前,有了北方马场,战力成倍上涨。

王怜花牵着图恩的手慢慢走着,心思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突然,图恩认出了城墙上留守警戒的士兵,笑道:“怎么是你?还没轮班呢?”

图恩搭话的正是当初那个冻裂手指的士兵,看他的衣甲,如今已经是百夫长了。

百夫长行军礼,端正严肃,然后咧嘴一笑,一口黄牙只剩憨厚:“明公、娘子,末将换孩儿们下去玩儿。末将是流民,无家无室,父母妻儿俱无,守城墙和休息也没啥区别。多站站,不打紧。”

“以后,我给你娶妻,这场大战是咱们胜了,有了军功,就该成家了。”王怜花笑道,男人啊,谁不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

“多谢明公!”百夫长兴冲冲抱拳,说句实在话,他早就想着呢!先前围城,不敢想,如今也想留个后,清明寒食给祖宗上柱香,日后就是自己战死了,也有个人摔盆哭灵。

图恩也被他的笑脸感染,胜利了、解围了,生活也该慢慢好起来了。“如今不冷了吧?”

“不冷,不冷!”百夫长头摇成拨浪鼓,自从娘子为他那双猪蹄哭了一回,又特特制了羽绒衣,大家伙都打趣他,叫他“鸡毛兵”。百夫长心里又感动又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图恩也不让他尴尬,笑着和王怜花往回走。下城楼的时候,在拐角处看到一个嘴上长着绒毛的小少年,小小年纪就入伍参军,还值夜班。见他冻得缩头缩脑,忍不住往火盆旁边靠。图恩脱下自己的小羊皮手套递给他,“这么小,和我弟弟一般大。”

“娘子……”

“行了,给你接着,别多礼。”王怜花拍拍他的肩膀,牵着图恩下楼了。

百夫长走到那小兵身边,目送明公、娘子走入光亮中,笑骂:“你小子运气真好。”